中國文化與哲學翻譯中的“立名”:一種中西融通的視角

本文來源:《當代外語研究》2018年第2期

轉自:當代外語研究(點擊閱讀原文查看全文及下載)

摘要:“中國文化走出去”的根基與核心在於中國文化與哲學自身,中國的初步復興為“中國文化走出去”提供了更好的客觀條件,而翻譯與譯寫則是“中國文化走出去”的重要途徑。在中國文化與哲學的翻譯與譯寫實踐中,概念與範疇的“立名”至關重要。譯者的文化姿態與翻譯視角主要有三類:以他為主(以譯入語為中心)、“人我合一”(源語與譯語融通)、“以我為主”(以源語為中心)。譯者的文化姿態和視角與中西文化和哲學特質、國家的綜合實力和影響力、母語和譯入語的相對地位、翻譯倫理、個體的文化認同等諸多因素密切相關。在當前的全球語境下,中國文化與哲學翻譯中的“立名”應求同存異,以“中西融通”為主,在中國綜合實力和全球影響力極大提升的基礎上,可逐漸過渡到“以我為主,和合融通”,但目前尚不宜把帶有自我中心主義傾向的“以我為主”上升到“策略”甚至“政策”層面。

1. 引言

人類大同使交流成為可能,各族差異使交流成為必要。研究文化之間的差異非常重要。然而,不少學者似乎誇大了中西方之間的差異,這會間接地滋生“東方主義”、“西方主義”以及“異化”衝動:凡是有別於我們的文化,我們往往會刻意凸顯那種“他者”特質,反之,凡是“中國文化”,我們又往往有意無意地打上“特色”或者“獨特”這樣的標籤。其實,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之間的種種傾向性差異如“整體”對“分析”、“集體主義”對“個體主義”、“直覺”對“邏輯”、“陰柔”對“陽剛”、“無神論”對“有神論”、“意象”對“實證”、“模糊”對“精確”、“內斂”對“外向”、“歸納”對“演繹”、“著眼過去”對“著眼未來”,如此等等,往往是一些方便但危險的過度總結。實際上,人首先是人:他們同是血肉之軀,有著共同的人性,生老病死,喜樂愁悲,成功失意,無不大同。因此,文化之間所有的差異都是大同之下的小異。把握文化之間的相同與相通之處與把握其差異是一體兩面,同等重要,不可偏廢,因為只有兼顧二者才能更好地交流,並最終塑造人類命運共同體。

近年來,“文化自信”與“文化走出去”已成為中國社會的主流話語,既屬政治正確,又契合時代要求。“中國文化走出去”的根基與核心在於中國文化與哲學自身,中國的初步復興為“中國文化走出去”提供了更好的客觀條件,而翻譯與譯寫則是“中國文化走出去”的重要途徑。在中國文化和哲學的翻譯與譯寫實踐中,概念與範疇的“立名”至關重要。譯者的文化姿態與翻譯視角主要有三類:以他為主(以譯入語為中心)、“人我合一”(源語與譯語融通)、“以我為主”(以源語為中心)。譯者的文化姿態和視角與中西文化和哲學特質、國家的綜合實力和影響力、母語和譯入語的相對地位、翻譯倫理、個體的文化認同等諸多因素密切相關。在當前的全球語境下,中國文化與哲學翻譯中的“立名”應求同存異,以“中西融通”為主,在中國綜合實力與全球影響力極大提升的基礎上,可逐漸過渡到“以我為主,和合融通”,但不宜把自我中心主義傾向的“以我為主”上升到“策略”甚至“政策”層面。

2. 中國文化與哲學“西漸”中的“立名”問題

如果語言是對源語“所指”的命名,那麼,翻譯就是對源語所指的二次命名。中國文化和哲學翻譯中的“立名”,或者翻譯本身都必須基於理解,而理解是一個“格義”(不同於支謙的作為極端“歸化”法的“格義”)的過程。“格義”之“格”為動詞,意為在以比較、對比、類比、隱喻等為核心的關係網絡中以舊“格”新,以一物“格”他物,從而確定意義(概念不能自我闡釋,闡釋必須走向自身之外,這能很好地解釋秦洪武(2017年12月9日交大會議)提到的儒學傳播中的文化隱喻以及各種比附。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佛教傳入中國,先比附於周孔,再比附於黃老之學,最終才逐漸被理解和接受。因此,中國文化與哲學的翻譯必須“格義立名”,力求“顧名而能思義”、“名實相符”。但是這並非容易事,“名實不符”的例子比比皆是。如下例:

例1:中國夢既是中國的,也是世界的。

英譯:The Chinese dream is, actually, the global dream.(牛津大學某爵士)

分析:把the global dream改成a global dream就不顯傲慢了。

例2:味(道)

英譯:taste

分析:很多學者把作為審美範疇的“味道”或者“味”譯成taste。“味”在漢語語境中指的是藝術作品的某種特質給人的主觀感覺,而taste的英文語境則往往指康德意義上的審美能力,它是對美學特徵的某種敏感性,是一種審美直覺,或者是對諸如優美與崇高等的審美反應。宇文所安也指出:“[味是]描述文本的美學體驗的一個重要的主導性隱喻。……中國理論家所談論的‘味’不是那種針對文本‘意義’的獨立出來的反思活動……”因此,他把味譯成flavor。當然可以有很多其他譯法,譬如feel或者je ne sei quoire.

例3:洋務運動

英譯:the Westernization Movement

分析:“洋務”的內涵側重是“與西洋諸國的交通”,外延指的是與西方諸國進行接觸、交流以及借鑑的種種方式,尤其是引進西方的軍事與民用技術等。而westernization的內涵側重的是“形而上”的東西,如價值觀念以及行為方式等,其外延可表現為政治體制與意識形態方面的西方化的種種特徵和樣態。可見,無論從內涵上,還是從外延上,westernization與“洋務”都相去甚遠,核心語義幾乎無交集。

例4:天人合一

英譯:the unity/unification of man and nature; the oneness of Heaven and man

分析:the unity of man and nature這一譯法很大程度上丟失了原義。這個表達中隱含了“天-地-人”的結構與順序,而且當下語境還具有生態意義。Man and nature這一表達根源於西方的“以人為中心”與“人定勝天”的邏輯,人和自然之間是充滿張力的。或許正是基於這一考慮,金嶽霖把它譯成the unification of nature and man。如果金嶽霖能把nature的n大寫就好了,這樣的話,既可指“自然界”意義上的“自然”,又可傳達具有人格意義和超自然的“自然神”的含義。

例5:現代

英譯:Modern

分析:歷史階段劃分中所講的“現代”在中國語境有兩種,無論哪一種都與英文的Modern 相去較遠。

例6:封建

英譯:feudalism

分析:封建主義,這個錯誤超過一百年了,估計現在想更正也很難了。

3. 中國文化與哲學翻譯中的“立名”策略

既然人類大同,那麼不同民族的文化與哲學在宏觀和微觀層面上就必然存在著種種契合。譬如,從詞源上看,漢字“藝”是一種植/植樹活動,而culture的詞根cult則是“耕作”。再舉幾個微觀的例子:

例7:無極之外復無極(莊子)There is the infinite beyond the infinite(威廉布雷克)。

例8:東漢王充:“知為力”。《論衡 效力篇》“儒生以學問為力”、“人有知學,則有力矣”、“博達疏通,儒生之力也”。這比培根的Knowledge is power早了千年。

例9:這長安城中,遍地都是錢(《紅樓夢》第六回)The streets of London are paved with gold。

例10:(祝英臺嗔罵梁山伯)“呆頭鵝”gosling。

例11:文人相輕Bard is envious of bard。

例12:吃虧就是賺便宜Better to incur loss than to make gain。

例13:聰明反被聰明誤The wise through excess of wisdom is made a fool。

例14:鑄劍為犁The sword would help to make a plough。

例15:笑裡藏刀The smiler with the knife beneath his cloak。

例16:一潭死水 a fen of stagnant waters。

然而,這種微觀層面的多重契合不是文化與哲學翻譯的常態。高度的歸化法,也就是以目的語讀者為核心,則喪失源語文化的合法性與自足性,簡而言之,本應合理保留的“中國性”喪失了。這是一種奴性的翻譯。另一個極端是“自我中心”,高度的異化,表面上保留了“中國性”,但結果卻往往譯而不達,翻譯的目的和功能因此無法實現,這就要求打破“自我中心”。因此,中國文化與哲學翻譯中的立名,應充分利用中西文化/哲學的“共相”,在意義層面尋找最大公約數,即“求同”,同時保持必要的獨立性和特色,即“存異”,在表達上,應當語取東西,融通二者。在具體問題上,譯者發掘出中西之間可以從公約的視角或概念出發,進行微觀層面的融通闡釋。試舉幾例(全是我個人譯文,不當之處請批評指正):

例17:天靈靈,地靈靈……急急如律令!Almighty heaven and earth, Abracadabra!

例18:滄海桑田The sea and the fields changed。

例19:五蠹the five curses of the country⑨。

例20:宇宙the temporalspatial universe。

例21:大故(《墨經》用語)great condition (dagu), or a necessary and sufficient condition。

例22:惟人萬物之靈(《尚書》)man as the most intelligent among all creations。

例23:桃花源the Arcadian Peach-blossom Springs。

例24:玄牝the Mysterious Female/reminiscent of Gaia。

例25:(道家)無名the ineffable。西方哲學有Ineffability概念,不可名狀not expressible in words,如柏拉圖的理念,普羅提諾的“太一”。

例26:楊朱取“為我”Yang Zhu’s Hedonistic Me-ism。

例27:鴛鴦蝴蝶派the school of romantic sentimentalism (sentimental romanticism)。

例28:白馬非馬A white horse as a “this” is not a horse as a “such”。

例29:(理學)心外無物:no mind-independent thing/being, or neo-confucianist mentalism/sensationalism/idealism。

例30:意境ideo-mood-imagery, or the aesthetically evoked realm。

例31:本來無一物,莫使惹塵該Dust cannot cling to nothingness (Nothingness of things) (參考薩特的“存在與虛無”Being and Nothingness)。

例32:(魏晉)風流romantic abandon。

例33:(玄妙觀)三清殿The Taoist Trinity Hall(元始天尊等三位)。

例34:(天地之初)一團氤氳a mass of misty chaos。

例35:一本萬殊different expressions of the same being/substance, different phenomenal expressions of the same noumenal existence。

例36:無待(事物無條件的存在)the autonomous being of beings。

例37:不著一字,盡得風流(in poetry writing) Minimalism is charm。

例38:(儒家)恕reciprocity, or one for all and all for one。

例39:遊心太玄Mental vagabondage in the infinite ether。

例40:咫尺天涯,二相無分The identity between immediate hereness and remote thereness。

例41:(意象)“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Ideo-imagery is in the mind’s eye, not in sight。

4. 建議與展望

對重要的中國概念,符合音譯條件的,建議音譯再加闡釋。玄奘的“五不翻”依然具有啟示意義。譬如毛澤東思想為Maoism(the ideas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 Chinese Communist leader Mao Zedong)。音譯的概念或術語在目的語中極少有意義的逸脫現象,這也是玄奘“五不翻”的原因之一。音譯+闡釋有諸多優勢,簡潔、忠實,往往可派生新詞,語法組合性強,而且能夠為“拿去”(而不僅僅是送去)創造良好的基礎。未來會有更多以拼音形式立足於世界的中國概念與思想。從這個意義上講,道譯成Tao勝過任何一種歸化譯法。交通大學的Jiao Tong(“天地交而萬物通”)勝過任何其他話語,隨著交流融通的深入,音譯概念與術語會獲得一定的自足性,附加的闡釋部分的功能就慢慢弱化了,如Confucianism等。

目前,正如謝天振(2017年12月9日交大會議)所論,“目前的中國文化走出去屬於逆向翻譯”,存在“語言差”與“時間差”,因此中國文化與哲學翻譯中的“立名”必須“求同存異,語取中心,互相融通”,也就是查明建教授提到的“文化互文關係的再生產”;而且這一策略在一定時期內將長期適用;文化自信有多種表現形式,如文化自知、民族文化認同、文化自豪等。中西融通也是文化自信的表現。

未來,在中國全面復興、中國語言與文化的國際地位極大提升的基礎上可以過渡到“以我為主,和合融通”。但無論如何,不宜主張自我中心式的“以我為主”。這種姿態不是文化自信,是文化自負,是有害的。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