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英國攝影師埃德·湯姆遜使用柯達紅外膠片,拍攝了一組照片《紅樹林》。
照片中的實景地,位於烏克蘭切爾諾貝利隔離區,那裡有著地球上放射性最強的森林。
34年過去了,“切爾諾貝利”這個名字依然讓人顫慄。
那個被稱為“寂靜嶺”、“鬼城”的地方,如今吸引著無數人去探險。
-01- 衰而不腐的紅樹林
切爾諾貝利事故發生後,大量有毒物質降至附近的森林,致使其生態系統遭受毀滅性破壞。
森林吸飽了核輻射,致使原本翠綠的樹木大量死亡。死後的樹木不會腐爛,而是變成了紅色或黃色,像彩虹一樣絢爛。
30年後,科學家們來到這裡,去探索其中未被瞭解的真相。
如今的紅樹林雖然開始重新煥發生機,但依然不適合人類居住。
地上堆積的樹葉一點也沒有腐爛,而是“被永遠地保存在了永恆的秋季”,就像變成了化石一樣。
原因是,這裡沒有能夠分解樹葉的微生物、細菌和真菌。
也就是說,切爾諾貝利事故,不僅讓幾十萬人流離失所或死於非命,間接造成蘇聯解體,那些看不見的傷害更是不計其數。
阿爾貝·加繆在《鼠疫》中寫到:
“正是因為荒誕的現實,無論是天災還是人禍,能促使人脫離渾渾噩噩的狀態,睜開眼睛看世界,認真思考所面臨的殘酷現實。”
這是一個我們知道結局的故事,大量無辜的人,為了阻止這場浩劫,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02- 關於死亡或愛情
1986年4月26日凌晨1點23分,烏克蘭普里皮亞季附近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的4號核反應堆發生爆炸,廠房主樓正在燃燒。
消防員瓦西里接到救援通知後,像往常一樣,和妻子柳德米拉道別,他說一會就回來。
他們都以為這只是普通的一次火災,而且火光的顏色很漂亮,人們紛紛走到高鐵橋上去欣賞。
但到了現場,消防員們才發現情況的特殊。
有人拿起來地上的石墨塊看了一下,不久後出現皮膚潰爛、全身癱軟的情況,連手上的水槍都拿不動了。
瓦西里替換下受傷的同事,繼續靠近火災的中心。
沒有人告訴他們是核反應堆爆炸了,這些輻射會造成什麼後果。
現場濃煙滾滾,消防員們沒有穿防護服,直接暴露在石墨混雜著瀝青燃燒的熱氣裡。
他們嘴裡嚐到了類似金屬的味道,普通的水槍很難澆滅這些大火。
幾個小時後,參加搶險的消防員紛紛倒下。
他們被緊急送到鎮上的醫院,充滿了輻射的救援服,被棄置在地下室。那些用手抱著消防員衣物的醫護人員,身上也出現了灼傷。
柳德米拉聽到丈夫受傷被收治的消息,不顧阻攔到了醫院。
當時丈夫正被送往莫斯科第六醫院搶救,柳德米拉一路跟了過去。
她說不希望丈夫孤零零地死去,護士被感動想放她進去,於是問她有沒有懷孕。
柳德米拉撒謊說沒有,護士告訴她不要和丈夫接觸,最多隻能在裡面呆30分鐘。
進去後,她沒能拒絕丈夫的擁抱。
丈夫像正常人一樣,在和別人一起打牌,看起來很輕鬆。
但不久後,瓦西里的身體狀況直轉之下,全身血肉模糊。
她被嚇壞了,但沒有離開,而是跟丈夫聊窗外的風景。
窗外有紅場,有克里姆林宮,莫斯科曾經是他們想要來參觀旅遊的城市。
因輻射而死的人,不能火化,只能用水泥澆築埋藏地下。
瓦西里死後,柳德米拉去烏克蘭待產。
不久後,她生了一個女兒,但沒過幾個小時就死了。
她所受的輻射大部分被體內的胎兒吸收了,柳德米拉得以倖免。醫生還告訴她,此後都不能再生育了。
劇中這個真實的故事,改編自阿列克謝耶維奇所著的 《切爾諾貝利的祭禱》,代表著這場災難中無數普通家庭的生離死別。
-03- 災難中的先行者
瓦列裡·列加索夫,是蘇聯的無機化學家及科學院院士,時任庫爾恰托夫核能研究所第一副主任。
切爾諾貝利核事故發生後,他臨危受命去做調查及善後 ,避免災難再次發生,並向政府報告災難區情況。
陪同他一起去切爾諾貝利現場的,還有建築與能源部長、部長會議副主席鮑里斯·謝爾比納。
謝爾比納一開始就展現出官員的自大傲慢,對列加索夫提出的專業建議將信將疑。
在前往爆炸現場的直升機上,他命令列加索夫解釋核反應堆的工作原理,之後就自以為是地說:我不需要你了。
他命令飛行員開往反應堆的正上方查看情況,但被列加索夫及時制止了,因為那是瞬間致命的。
他們首先要做的,是確定現場的輻射災害有多嚴重。
但實驗室中的測量儀器最高值是200倫琴,而且已經爆表了。
為了測量最真實的數據,工程師做了最嚴格的防護,開車前往核反應堆的近處,測量的結果是15000倫琴,相當於40顆原子彈爆炸了。
這麼嚴重的事故,是整個星球上都未曾發生過的。
列加索夫建議立即疏散周圍的居民,但謝爾比納認為不能引起人們的恐慌,一切都要悄悄進行。
當酒店裡的人問列加索夫,我們需要擔心嗎?
他低頭喝酒,回答說“不需要”。
核爆炸的影響已蔓延整個歐洲,白俄羅斯核能源研究所的核物理學家烏拉娜·霍繆克,無意中發現了屋外空氣中的核輻射汙染。
霍繆克立即向上級領導彙報,但得到的回覆是: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她預警說,如果不控制,成千上萬的人會因此得癌症,但依然沒有得到重視。
此時,瑞典檢測到了輻射來自切爾諾貝利,美國用人造衛星拍到了事故現場的照片。
媒體開始報道這次事故的進展,附近城鎮的居民在事故發生30小時後陸續撤離。
他們被要求帶上隨身的衣物和食品,並被告知等災難結束就會回來。
然而,後來的事大家都知道。這座廢城,幾乎沒有人再回來過。
走出去的他們,有了一個帶有歧視性的名字——“切爾諾貝利人”,他們去投靠親戚被拒,因為他們是帶有輻射的人了。
作家阿列謝克耶維奇在《切爾諾貝利的祭禱》中寫道:
“你要知道,那不是你的丈夫了,不是你心愛的人了,而是有強烈輻射、嚴重輻射中毒的人。如果你沒有自殺傾向,就理智一點。”
很多不想受到傷害的人,選擇遠離切爾諾貝利人。
-04- 接受“死亡任務”的人
消防員已經倒下了,只能用其他方式滅火。
列加索夫說雖然會有後續的危害,但目前最好的方式是用硼和沙子。
謝爾比納雖然懷疑,但還是照做了,他除了相信這個科學家別無選擇。
幾千架直升機待命,在反應堆外圍的上空投放,但最初的飛行員因沒有及時收到通知而墜機。
霍繆克知道列加索夫用硼和沙子來救火後,預見到其融化後的岩漿,遇到地下室的積水,產生的水蒸氣將造成第二次爆炸。
她趕到切爾諾貝利,和列加索夫一起商量對策。
最好的方法,是有熟悉管道系統內部的人,下去打開水閥,把地下水抽空。
列加索夫在會上做的一個請求是,允許三個人的死亡。
因為大家都知道,地下水已受到高輻射,浸在其中肯定凶多吉少。
他們在員工中召開會議,用福利來吸引那些願意承擔這項任務的人。
但沒有人會僅僅為了錢去送死。
謝爾比納說:“要你們去做,是因為沒有其他人能做。如果你們不去做,會死幾百萬人。”
接著,三個人陸續站了起來,他們分別是阿納年科、巴拉諾夫和別斯帕羅夫。
謝爾比納和列加索夫在入口等著他們,知道看到他們平安歸來,才鬆了一口氣。
幸運的是,現實中這三位工程師並沒有受到致命傷害,事後有的人還繼續工作,有的人至今還活著。
然而,真正的危機尚未解除。
科學家們意識到,核燃料下滲將會造成永久性的水汙染,整個歐洲都會受到影響。
不僅沒有飲用水,土地上生長的任何植物或動物,都將會因為核汙染而無法食用。
政府找來400名礦工,從地下挖出一條隧道,在其中裝上一個液氮熱交換器,來阻止反應堆燃料滲入地下。
地表是岩漿,地下隧道有五十多度的高溫。
他們無法使用任何降溫的設備,幾乎所有的礦工都脫下衣服,光著膀子幹活。
這就相當於,把自己完全暴露在核輻射的環境中,但他們不在乎,因為父輩們就是這樣挖礦的。
起初,煤炭工業部長並沒有告訴他們要完成的是什麼樣的工作。
謝爾比納說,跟礦工們打交道,最好是說實話,因為“那些人在黑暗中工作,他們能看穿一切”。
他們明知危險,卻甘願去做,比政府官員坦蕩。
蘇聯人既有個人主義的好鬥,也接受集體主義的犧牲。
最危險的任務還有一項,就是清理廠房頂上散落的石墨塊,那是輻射最嚴重的地方。
他們先後啟用了德國、日本和蘇聯的月球車,但機器上去沒多久系統就因輻射而癱瘓。
而冷戰時期,蘇聯是不可能低頭向美國借的。
無奈之下,列加索夫建議使用“生物機器人”,也就是用人工清理。
近4000名士兵參與了這次清理活動,每個人只能在上面呆90秒,將幾塊石墨碎渣從樓頂上推下去,然後另一批士兵去接替他們。
劇中一位士兵被絆倒,撤離的時間延長,鞋子被割破,留給他的是更大的傷害。
這些清理者中,有28人在1986年當年去世。
最大的隱患被暫時消除了,更大範圍的保衛戰才剛剛開始。
“每一寸土地都已經吸收了大量的放射性核素,非常危險。
如果任由其暴露在外,日後定會被風雨攜帶至其他地方。
所以我們得銷燬這整片森林,然後掩埋起來。”
切爾諾貝利附近成為空城後,蘇聯動員了50多萬人參與善後工作,這群人被稱為“清理人”。
普里皮亞季的居民匆忙撤離時,並沒有帶走他們的寵物或牲畜等。
有些人還在門上留下字條:
“親愛的好心人,請不要在這裡尋找貴重物品,我們沒有貴重的東西,想用什麼儘管用,但是請不要把這裡弄得亂七八糟,我們會回來。”
一個男孩被臨時徵兵入伍,負責射殺遺棄在城中的寵物。
老兵告訴他,要一槍斃命,否則只會讓那些動物受折磨。
那些被殺死的動物屍體,同樣用混凝土澆灌,集體掩埋。
蘇聯政府提供的防護措施有限,有人會自制鉛背心,保護重要的部位,但依然無法阻止長期暴露在輻射中帶來的傷害。
據統計,清理人中有20%的人在四十歲之前去世,因輻射而疾病纏身的人數不勝數,他們的後代中也很少有健全的。
此後,切爾諾貝利隔離區成為人類禁地。
但自2003年開始,陸續有人偷偷返回家鄉,他們的平均年齡達到75歲。
劇中一位82歲的老奶奶寧死也不願意離開,她是經歷過一戰二戰,納粹入侵後倖存的人 。而且家人都去世了,留下她孤身一人。
而那些不顧危險重返家園的人,大都因事故變得妻離子散,唯一能給他們安慰的,只有故土。
而且他們早就不害怕死亡了。
-05- 誰該為災難負責?
關於切爾諾貝利最終的傷亡人數,官方和媒體眾說紛紜。
2006年,《國際社會紀念切爾諾貝利核事故20週年》報告稱,從切爾諾貝利核洩漏發生到現在,共有4000人死亡。
同期,綠色和平組織的調查結果顯示,在過去20年間,9.3萬人死亡,27萬人因此致癌,全世界200萬人遭到了切爾諾貝利核洩漏的威脅。
“據專家估計,完全消除這場浩劫的影響最少需要800年,將經過整整40代人。”
切爾諾貝利事故發生3年後,柏林牆倒塌;5年後,蘇聯解體。
沒有人再為確切的傷亡數字買單,但那個不斷說謊,掩蓋真相的體系,已昭然若揭。
事故的起因是,副總工程師迪亞特洛夫指揮手下,測試4號反應堆的安全系統,在斷電情況下能否維持運作。
當晚輪班時,一位只有3個月經驗的25歲實習生,被推到了工程師的位置上。
在並不符合測試條件的情況下,迪亞特洛夫讓值班長阿基莫夫和25歲工程師託普諾夫繼續執行他的命令,否則遭全行業封殺。
一個人的性格也許和成長環境有關,但關鍵時刻的固執己見,則會造成致命的後果。
在一系列操作後,系統完全失控, 但迪亞特洛夫仍然要堅持測試。
緊急之下,操作員按下了AZ - 5 按鈕,關停了反應堆。
但無濟於事,反應堆還是爆炸了。
員工跑來報告說堆芯爆炸了,但迪亞特洛夫的第一反應是否認。
他向上級報告時,也聲稱只是普通火災,並且歸咎於兩個操作員的失誤。
廠長布卡洛夫也完全推卸責任,稱爆炸發生時他在睡覺。
相關部門緊急召開會議,有人建議儘快安排全鎮居民撤離,但廠長布卡洛夫稱這次只是一場火災,而且已經被控制了。
他們不相信堆芯已經爆炸,完全裸露在外了。
會議上的最高領導,能源局局長最後拍板做了最重要的決定:
封鎖城市,切斷電話線,控制謠言。
於是,整個城市的人,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繼續上學或工作。
他們不僅對國內保密,為了維護大國形象,還要對國外封鎖消息。
事故發生後,由於從下至上的瞞報謊報,當時蘇聯最高領導人戈爾巴喬夫,通過瑞典科學家的報告才知道事故的嚴重性。
然而為不讓民眾恐慌,蘇聯依然照常舉行了盛大的五一勞動慶典。
在莫斯科紅場,十萬遊行隊伍參加,整個活動持續了4天。
事後誰都無法否認,“那是場死亡遊行”。
但在當時,這場悲劇是不可避免的,因為五一慶典,是不可撼動的政治活動。
在切爾諾貝利事故中,除了工作人員的嚴重失職,也暴露出蘇聯建造廉價核發電站的問題。
而存在同樣安全隱患的核電站,蘇聯境內還有16座。
1986年8月,列加索夫代表蘇聯在維也納國際原子能機構的特別會議上,對切爾諾貝利事故進行報告。
他的發言將影響著蘇聯的國際形象,所以他被脅迫著撒謊了。
如果不滿足上層的意志,他的成就將會其他人佔有,整個國家檔案都不會有他存在過的痕跡,他將像個隱形人一樣活在這個世界。
反之,他會被升為庫爾恰托夫核能研究所所長,前途大好。
1988年4月26日,切爾諾貝利事故兩週年之際,列加索夫自縊身亡。
死前,他留下六盤錄音帶,其中詳細記錄了核事故的前因後果,以及蘇聯核電站的設計缺陷。
真相公佈後,戈爾巴喬夫公開認錯,核電站安全的問題重新得到重視,核反應堆得到改良。
在美劇中,列加索夫有過退縮,比如當居民問他,我們需要擔心嗎?他回答說不需要。
在維也納向全世界撒了謊,但他多了一次在審判庭上說出真相的機會。
“我們撒的每一個謊,都相當於欠了真相一次債。遲早,這個債是要還的。”
這是他作為一個科學家,所堅持的態度。
劇中始終表現出果敢堅定的,是白俄羅斯首席物理學家烏拉娜·霍繆克。他是導演虛構的人物,卻也是向列加索夫提供過幫助的,幾十位科學家的結合體。
他們專業、有態度,有著同樣對真理的追求。
他們費盡千辛萬苦,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但是,
即使知道真相,那些在鐵路橋上觀望“火災”的居民也無一倖免;
即使知道真相,那些失職的人得到的懲罰也遠遠小於製造的災難;
即使知道真相,無數人為此付出的慘重代價,也無法償還。
那麼,真相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真相是給那些可能被遺忘的人一個交代;
是讓每一個人都有被尊重的感受;
是讓人知道可怕的從來不是真相。
告誡後人,千萬不要做用一個謊言去掩蓋另一個謊言的蠢事。
“真相永遠不會傷害人。
傷害人的是人,以及自欺欺人。
我們尋求真相,不過是為著避免更大的傷害而已。”
江楓,心理諮詢師,知乎專欄作者。來源:秘密夢紅樓(ID:mmmhonglou)相與勞苦,如平生歡。每個人都應該被看見。
[1]《切爾諾貝利的祭禱》,S.A.阿列克謝耶維奇
[2]HBO《切爾諾貝利》
[3]紀錄片《切爾諾貝利 ·30年後》(美)
[4]紀錄片《搶救切爾諾貝利》(美)
TA說:
成為科學家就成為天真的人,我們一心撲在尋找真相上。
不管我們選擇看還是不看,真相不會在乎我們的需求,不會在乎我們的政府,意識形態、宗教。
它會永遠等在那裡,這算是切爾諾貝利留下的饋贈。
——《切爾諾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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