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陝西韓城開會來了，史聖故里，花椒之都，這是一座有文脈、有故事的城，一座有溫度、有味道的城。什麼味道飄蕩在韓城的大街小巷？當然是花椒味！看那滿街除了紅紅火火的花椒粉、花椒粒之外，還有花椒酸奶、花椒啤酒、花椒鍋巴、花椒奶糖、花椒幹饃、花椒雪糕、花椒防蚊液、花椒香皂……我覺得韓城好像擁有花椒做成的一切。
每年八月的韓城，是奔放而熱烈的，漫山遍野的“紅瑪瑙”，不約而同地著了紅妝，塗了胭脂，披了嫁衣，只待郎騎竹馬來。幾乎一夜間，溝溝岔岔、滿山遍野的花椒就都紅了，厚厚的果實，紅紅的色澤，沉甸甸的像一顆顆妖嬈的金豆，又是一個豐收的年景到來。花椒果實一串串一串串，籽兒多得滿鬥裝、裝滿筐。一坡又一坡，一樹又一樹，暗紅的火把噼啪作響，花椒樹在坡上擎著迷人的燈火，在晨光裡、在夕陽裡熠熠生輝。我已錯過了那紅彤彤的八月，在荒寒的十二月，想想八月陽光下閃著油亮光芒的紅紅的花椒朵兒，等著讓你來收穫的樣子，就忍不住想把它採摘下來，隔著一個秋天，彷彿都能嗅到了那撲鼻麻香的味道……
我摘過花椒，花椒樹上長滿了扁平的尖刺，簇簇花椒粒正在刺中間，就是千般小心，還是會被扎破手。花椒刺扎人的感覺，又麻又癢又疼。所以，採花椒這種活既不能急躁，也不能手慢，要不停地把一撮撮花椒從長滿扁刺的枝條上摘下來，指法靈巧，但稍不留意，還是要被硬刺扎傷，一天下來，採椒人手指不知要被紮上多少遍，受傷部位又多在食指和拇指的指甲蓋裡，像舊時的一種酷刑。
摘下來的花椒，晾曬，焙乾，裝運，來到了市場，來到了千家萬戶。一把把粗鹽，一顆顆花椒，一瓢瓢清水，在鐵鍋上爆炒出濃烈的香味，在泡菜罐子裡發酵著複雜的味道。花椒的活色生香，陪伴著細水長流的日子，日子便不急不燥、幽香從容了。一顆樸素的花椒粒，一枚暗綠的花椒葉，都可以讓簡單的日子多了些許趣味與認真，讓人嚮往和眷戀。在中國的天空之下，一間間廚房、一張張餐桌的香味經由花椒帶領，如一艘快艇駛向水面，暢快無畏，刺激中帶著安撫，心跳之餘又有著穩定的形態。尤其在秋冬之際，被寒冷和潮溼緊裹，你盼望一餐花椒飯的召喚，一盆花椒水的浸泡，花椒這樣的歡喜物，真願意日日薰染，沉浮在那鬱香的小小宇宙中，與溫暖焊接，壓住瑟瑟發抖的寒意。
記得《詩經 唐風》裡就有一首《椒聊》的歌這樣唱著：
椒聊之實，藩衍盈升。
彼其之子，碩大無朋。
椒聊且，遠條且。
椒聊之實，藩衍盈匊。
彼其之子，碩大且篤。
椒聊且，遠條且。
從該篇的註釋上看，這是一首讚美多子多女和歌頌自然萬物繁衍生息的詩。椒聊之實，說的正是那一樹飽滿而密實的花椒，在古老的歌詠中是多子多福的象徵。根據學者胡長青的說法，把此詩理解為讚美男子的詩應更為切合詩旨。他說，因為《詩經》所產生的時代，屬於父系社會，男子早已享有無上的權威，這時期的生殖崇拜是以男性為主題的，稱讚子孫眾多，是對男性生殖能力的頌揚。此詩以花椒起興，描寫恣意生長的花椒樹漫山遍野，枝椏茂密、根深葉固，碧綠的枝頭，結著一串串鮮紅的花椒子，陣陣清香，隨風飄動，長勢喜人，豐收在望，採摘下來，足有滿滿的一升。接著，以此為鋪墊，以椒喻人，讚美那個高大健壯的男子，人丁興旺，子孫像花椒樹上結滿的果實那樣眾多。後世有所謂“椒房之寵”——看過《甄嬛傳》的小夥伴，肯定都記得椒房之寵這個詞。在電視劇中，甄嬛被賜予了椒房之寵的稱呼，主子和丫鬟都非常的高興。什麼是椒房之寵？椒房指后妃居住的宮殿。這種宮殿以椒和泥塗壁，使之溫暖、芳香，並象徵多子。所以，椒房或椒室，後亦用為后妃的代稱。古代人認為花椒的香氣可避邪，宮廷用花椒滲入塗料以糊牆壁，這種房子稱為椒房。椒房的椒是指花椒，不是紅辣椒。一想起古老的椒房，我眼前就浮現出一座座莊重華美的宮殿，雍容華貴的妃子們圍坐一團談笑風生，絲絲縷縷的濃郁椒香縈繞在她們身邊，因為花椒，她們多子多福，因為花椒，她們延年益壽，因為花椒，歷史記住了她們......
在古代說起“椒”，大家首先想到的不是餐桌。根據史料記載，花椒的正確位置並非餐桌，而是祭祀的供桌。古人認為香氣是給神靈最好的禮物，而花椒香味獨特，餘味綿長。《楚辭》中有：“椒，香物，所以降神。”我突然想到，我來到韓城這座國家歷史文化名城，這裡不但有黃河最具魅力的龍門奇觀，還是史聖司馬遷的故鄉，產生了巨人的地方，一定是一塊神秘的土地。韓城正是這樣一塊被郭沫若稱之為有靈秀的地方。悠久的歷史，傑出的人物，深厚的文化積澱，重教崇文尚義的民風，多姿多彩的廟宇建築和民居建築藝術，還有舉目所見，到處鮮紅色的花椒，一簇簇，一嘟嚕，冒尖堆著，質樸的香氣，一絲絲、一縷縷直往人鼻裡鑽，似乎整座韓城就是一個朝向天地萬象的神聖祭壇。
在韓城，濃郁的椒香伴著迴盪千年的清風肆無忌憚地鑽進我身體的每一個毛孔，我呼吸，再呼吸，彷彿要吸盡這天地之精華。穿過歲月的滄海桑田，我們都是煙火人間的凡人，都是滾滾紅塵裡的過客，幾十年的光陰就是一生，而這精神抖擻的椒香，歷盡萬般紅塵劫，微若涼風輕拂面，香飄千年，穿越長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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