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堂:人生是一團矛盾


林語堂:人生是一團矛盾


林語堂:人生是一團矛盾

除夜郎自大的呆子和無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之外,沒有人會否認人生不能像一首詩那樣地度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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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


我想由生物學的觀點看起來,人生讀來幾乎像一首詩。它有其自己的韻律和拍子,也有其生長和腐壞的內在週期。它的開放就是天真爛漫的童年時期,接著便是粗拙的青春時期,粗拙地企圖去適應成熟的社會,具有青年的熱情和愚憨,理想和野心;後來達到一個活動很劇烈的成年時期,由經驗獲得利益,又由社會及人類天性上得到更多的經驗;到中年的時候,緊張才稍微減輕,性格圓熟了,像水果的成熟或好酒的醇熟那樣地圓熟了,對於人生漸漸抱了一種較寬容,較玩世,同時也較慈和的態度;以後便到了衰老的時候,內分泌腺減少它們的活動,如果我們對老年有著一種真正的哲學觀念,而照這種觀念去調整我們的生活方式,那麼,這個時期在我們的心目中便是和平、穩定、閒逸和滿足的時期;最後,生命的火光閃滅了,一個人永遠長眠不再醒了。

我們應該能夠體驗出這種人生的韻律之美,應該能夠像欣賞大交響曲那樣,欣賞人生的主要題目,欣賞它的衝突的旋律,以及最後的決定。這些週期的動作在正常的人生上是大同小異的,可是那音樂必須由個人自己去供給,在一些人的靈魂中,那個不調和的音符變得日益粗大,結果竟把主要的曲調淹沒了。那不調和的音符聲響太大了,弄得音樂不能再繼續演奏下去,於是那個人開槍自擊,或跳河自殺了。可是那是因為他缺少一種良好的自我教育,弄得原來的主旋律被掩蔽了。如果不然的話,正常的人生便會保持著一種嚴肅的動作和行列,朝著正常的目標而邁進。

在我們許多人之中,有時斷音或激越之音太多,因為速度錯誤,所以音樂甚覺刺耳難聽;我們也許應該有一些恆河的偉大音律和雄壯的音波,慢慢地永遠地向著大海流去。沒有人會說一個有童年、壯年和老年的人生不是一個美滿的人生。一天有上午、中午、日落之分,一年有四季之分,這辦法是很好的。人生沒有所謂好壞之分,只有“什麼東西在那一季節是好的”的問題。如果我們抱這種生物學的人生觀,而循著季節去生活,那麼,除夜郎自大的呆子和無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之外,沒有人會否認人生不能像一首詩那樣地度過去。莎士比亞曾在他關於人生七階段那段文章裡,把這個觀念更明瞭地表現出來,許多中國作家也曾說過同樣的話。莎士比亞永遠不曾變成很虔敬的人,也不曾對宗教表示很大的關懷,這是可怪的。我想這便是他偉大的地方。他在大體上把人生當做人生看,正如他不打擾他的戲劇的人物一樣,他也不打擾世間一切事物的一般配置和組織。莎士比亞和大自然本身一樣,這是我們對一位作家或思想家最大的稱讚。他僅是活於世界上,觀察人生,而終於跑開了。


林語堂:人生是一團矛盾


一團矛盾

有一次,幾個朋友問他:“林語堂,你是誰?”他回答說:“我也不知道他是誰,只有上帝知道。”又有一次,他說:“我只是一團矛盾而已,但是我以自我矛盾為樂。”他喜愛矛盾。他喜歡看到交通安全宣傳車出了車禍撞傷人,有一次他到北平西郊的西山上一個廟裡,去看一個太監的兒子。他把自己描寫成為一個異教徒,其實他在內心卻是個基督徒。現在他是專心致力於文學,可是他總以為大學一年級時不讀科學是一項錯誤。

他之愛中國和中國人,其坦白真實,甚於所有的其他中國人。他對法西斯蒂和共產黨沒有好感,他認為中國理想的流浪漢才是最有身份的人,這種極端的個人主義者,才是獨裁的暴君最可怕的敵人,也是和他苦鬥到底的敵人。他很愛慕西方,但是鄙視西方的教育心理學家。

他一度自稱為“現實理想主義家”,又稱自己是“熱心人冷眼看人生”的哲學家。他喜愛妙思古怪的作家,但也同樣喜愛平實貼切的理解。

他感興趣的是文學,漂亮的鄉下姑娘,地質學,原子,音樂,電子,電動刮鬍刀,以及各種科學新發明的小物品。他用膠泥和滴流的洋蠟做成有顏色的景物和人像擺在玻璃上,藉以消遣自娛。喜愛在雨中散步;游水大約三碼之遠;喜愛辯論神學;喜愛和孩子們吹肥皂泡兒。見湖邊垂柳濃蔭幽僻之處,則興感傷懷,對於海洋之美卻茫然無所感。一切山巒,皆所喜愛。與男友相處,愛說髒話,對女人則極其正流。生平無書不讀。希臘文,中文,及當代作家;宗教,政治,科學。愛讀紐約《時代》雜誌的Topics欄及《倫敦時報》的“第四社論”;還有一切在四周加框兒的新聞,及科學醫藥新聞;鄙視一切統計學——認為統計學不是獲取真理真情可靠的方法;也鄙視學術上的術語——認為那種術語只是缺乏妙悟真知的掩飾。

對一切事物皆極好奇;對女人的衣裳,罐頭起子,雞的眼皮,都有得意的看法。一向不讀康德哲學,他說實在無法忍受;憎惡經濟學。但是喜愛海涅,司泰芬·李卡克(StephenLeacock)和黑烏德·布潤恩(Heywood Broun)。很迷“米老鼠”和“唐老鴨”。另外還有男星李翁納·巴利摩(LionelBarrymore)和女星凱瑟琳·赫本(Katherin Hepburn)。他與外交大使或庶民百姓同席共坐,全不在乎,只是忍受不了儀禮的拘束。他決不存心給人任何的觀感。他恨穿無尾禮服,他說他穿上之後太像中國的西崽。他不願把自己的照片發表出去,因為讀者對他的幻象是個鬚髯飄動落落大方年長的東方哲人,他不願破壞讀者心裡的這個幻象。只要他在一個人群中間能輕鬆自如,他就喜愛那個人群;否則,他就離去。當年一聽陳友仁的英文,受了感動,就參加了漢口的革命政府,充任外交部的秘書,做了四個月,棄政治而去,因為他說,他“體會出來他自己是個草食動物,而不是肉食動物,自己善於治己,而不善於治人”。他曾經寫過:“對我自己而言,順乎本性,就是身在天堂。”

對妻子極其忠實,因為妻子允許他在床上抽菸。他說:“這總是完美婚姻的特點。”對他三個女兒極好。他總以為他那些漂亮動人的女朋友,對他妻子比對他還親密。妻子對他表示佩服時,他也不吝於自我讚美,但不肯在自己的書前寫“獻給吾妻……”,那未免顯得過於公開了。他以道家老莊之門徒自許,但自稱在中國除蔣公中正及夫人之外,最為努力工作者,非他莫屬。他不耐靜立不動;若火車尚未進站,他要在整個月臺上漫步,看看店鋪的糖果和雜誌。寧願走上三段樓梯,不願靜候電梯。洗碟子洗得快,但總難免損壞幾個。他說艾迪生二十四小時不睡覺算不了什麼;那全在於是否精神專注於工作。“美國參議員講演過了五分鐘,艾迪生就會打盹入睡,我林語堂也會。”

他唯一的運動是逛大街,另有就是在警察看不見時,在紐約中央公園的草地上躺著。

只要清醒不睡眠時,他就抽菸不止,而且自己宣稱他的散文都是由尼古丁構成的。他知道他的書上哪一頁尼古丁最濃。喝杯啤酒就頭暈,但自以為不能忘情於酒。

在一篇小品文裡,他把自己人生的理想如此描寫:

“此處果有可樂,我即別無所思。”

“我願自己有屋一間,可以在內工作。此屋既不須要特別清潔,亦不必過於整齊。不需要《聖美利舍的故事》(StoryofSan Michele)中的阿葛薩(Agathe)用抹布在她能夠到的地方都去摩擦乾淨。這個屋子只要我覺得舒適,親切,熟悉即可。床的上面掛一個佛教的油燈籠,就是你看見在佛教或是天主教神壇上的那種燈籠。要有煙,發黴的書,無以名之的其他氣味才好……

“我要幾件士紳派頭兒的衣裳,但是要我已經穿過幾次的,再要一雙舊鞋。我須要有自由,願少穿就少穿……若是在陰影中溫度高到華氏九十五度時,在我的屋裡,我必須有權一半赤身**,而且在我的僕人面前我也不以此為恥,他們必須和我自己同樣看著順眼才行。夏天我需要淋浴,冬天我要有木柴點個舒舒服服的火爐子。

“我需要一個家,在這個家裡我能自然隨便……我需要幾個真有孩子氣的孩子,他們要能和我在雨中玩耍,他們要像我一樣能以淋浴為樂。

“我願早晨聽喔喔喔公雞叫。我要鄰近有老大的喬木數株。

“我要好友數人,親切如常的生活,完全可以熟不拘禮,他們有些煩惱問題,婚姻問題也罷,其他問題也罷,皆能坦誠相告,他們能引證希臘喜劇家阿里士多莎(Aristophanes)的喜劇中的話,還能說葷笑話,他們在精神方面必須富有,並且能在說髒話和談哲學時候坦白自然,他們必須各有其癖好,對事物必須各有其定見。這些人要各有其信念,但也對我的信念同樣尊重。

“我需要一個好廚子,他要會做素菜,做上等的湯。我需要一個很老的僕人,心目中要把我看做是個偉人,但並不知道我在哪方面偉大。

“我要一個好書齋,一個好菸斗,還有一個女人,她須要聰明解事,我要做事時,她能不打擾我,讓我安心做事。

“在我書齋之前要修篁數竿,夏日要雨天,冬日要天氣晴朗,萬里一碧如海,就猶如我在北平時的冬天一樣。


“我要有自由能流露本色自然,無須乎做偽。”

按照中國學者給自己書齋起個齋名的習慣,我稱我的書齋“有不為齋”。在一篇小品文裡我自己解釋說:

“我憎惡強力,永遠不騎牆而坐;我不翻跟頭,體能上的也罷,精神上的也罷,政治上的也罷。我甚至不知道怎麼樣趨時尚,看風頭。

“我從來沒有寫過一行討當局喜歡或是求取當局愛慕的文章。我也從來沒說過討哪個人喜歡的話;連那個想法壓根兒就沒有。

“我從未向中國航空基金會捐過一文錢,也從未向由中國正統道德會主辦的救災會捐過一分錢。但是我卻給過可愛的貧苦老農幾塊大洋。

“我一向喜愛革命,但一直不喜愛革命的人。

“我從來沒有成功過,也沒有舒服過,也沒有自滿過;我從來沒有照照鏡子而不感覺到慚愧得渾身發麻。

“我極厭惡小政客,不論在什麼機構,我都不屑於與他們相爭鬥。我都是避之惟恐不及。因為我不喜歡他們的那副嘴臉。

“在討論本國的政治時,我永遠不能冷靜超然而不動情感,或是圓通機智而八面玲瓏。我從來不能擺出一副學者氣,永遠不能兩膝發軟,永遠不能裝做偽善狀。

“我從來沒救少女出風塵,也沒有勸異教徒歸向主耶穌。我從來沒感覺到犯罪這件事。

“我以為我像別人同樣有道德,我還以為上帝若愛我能如我母親愛我的一半,他也不會把我送進地獄去。我這樣的人若是不上天堂,這個地球不遭殃才怪。”


我在《生活的藝術》裡說,理想的人並不是完美的人,而只是一個令人喜愛而通情達理的人,而他也不過盡力做那麼樣的一個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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