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我在殯儀館搬屍體

1

暮城的沙塵天比以往哪年都早來。沒幾天,肉眼幾無可見度,更無漫行的車與人。

但最近死的人多,我們不得不出門。


師傅帶著我,去城郊給人收屍。師傅說,沙塵再大點,可能連他也什麼都看不見了——事主家的路,全靠師傅指點。


2

暮城不大,只有我們這一家殯儀館。全說這裡沒人搶生意,可館樓又小又舊敗,許多年有如荒地,全靠師傅獨自支撐。


車到了後,師傅並不下車。他馬上退休,只來教我接洽。


事主早已等在樓前。我說了句“節哀”,便按師傅教的,不再多言。


事主人近中年,腰間繫著白帶,身體虛得浮腫。他哭喊著抬棺,眼裡卻無淚水。


我想他該是累極了,便請他簽好名字,告知他老太太將何時火化。


紙錢白花花地撒飄了一路,像雪花化入了暮城的濃黃天地。這是我們今天接的第六趟車,數量遠比平日要多。我看過名冊,暮城平均一天也就一位故者。


我可能是累了,覺得車比往常要輕。開車時手緊張地握著,看了眼師傅,他正閉目養神。


介紹人早交代過,他雖然一隻眼瞎了,但心裡明鏡,好好地跟著師傅……千萬不要有別的心眼……


3

“師傅,到了。”我將車開入駐屍大間。


師傅除了眼神不濟,腿其實也風溼得厲害。棺木送運,全靠推車。我只需換推車時用力。師傅下了車等在一邊,他教得細緻,看我如何用腰背使力。


“沉麼?”師傅問。


來了兩個月,我早就搬熟了所有空棺,所以順口說:“師傅這挺輕的。”說完立馬被恐懼填掩。我腦海裡瞬間劃過什麼,禁不住抬手敲敲木棺,覺得聽出了空音。冷汗兀地滲出。


師傅看我腿軟了一下,似乎默認了我的猜疑,鎮定地說:“不用慌,你抬就是了。”


4

凌晨時分,那個中年男事主來了。


和白日見時不同,他如在夢中,眼神呆愣,像是中了蠱。


我剛要開口,便被他硬生生打斷:“我要買棺材。”


我有些驚訝,以為他連遭不幸,母親亡後,這麼快又有親人故去。但他的表情似乎並不傷心,還夾帶著一絲詭異的笑容。


我下意識地問:“你怎麼……?”


“棺材,我要最便宜的棺材。”


這時,師傅披著外褂走過來,示意我不要說話,將手指向了大間。


那男人便猛然衝去,抱著某具棺材走了。


我錯愕地站著,看他直奔他白天讓我們取來的那副。那裡面本該是他故去的老母親,此時被他頭腳顛倒地豎抱。


“就這些了,等一起結!”男人扔下錢,急匆匆地走了。


師傅倒是鎮定,點點頭,將男人留下的錢收好,卻放的不是常記賬的地方。

抽屜被拉開,滿是紅紅的紙幣,壓在不同年份的紙條下。厚度漸變不一,卻都多年不曾被動過。


5

師傅合上抽屜,響聲驚回了我。


“你怕麼?”師傅問。


我搖頭:“……我不知道到底該怕什麼。”


師傅說:“可怕的不是錢,可怕的是心。”


我懵懂地點點頭,自覺聽進了師傅的話,但未必就能心如止水。


6

是夜,我蜷縮在宿舍床上,怎麼也睡不著覺。


臨房住著師傅,我能聽見他屋裡的戲曲聲響。沒多久聲音沒了,一趟腳步響過,我屋的門被推開。


師傅腿腳不便,我讓出床位請他坐下。


他搖搖頭,扶著白牆坐在了凳子上。屋裡大燈未開,只有館後山間月色,亮亮地散入屋裡。


“有些事說不清,但還是得給你交代一下。”師傅沉靜地說,“其實暮城沒有那麼多人死。說來也怪,每年沙塵一來、人們看不清路時,就有故者會被反覆送來。送來又消失,消失又送來。”


“那老太太的棺,我們還得去取來?”


師傅點了一下頭。


我接著問:“師傅,那事主真的中蠱了麼?為什麼我們能清醒?”


師傅說:“不知道。或許以後你能知道。”


我困惑未解。師傅又說,“這活兒都是看命。這些年那麼多人要介紹人來,想著承繼這殯儀館,但我都沒同意。但輪到你了,我又必須放手了,只能說,這是命。”


夜更深了,師傅最後交代:“不用怕,就算是冤魂未了、有債要討,也不會討到你這裡。你只管做好你的事,記住四個字,亡者為大。”


7

說實話,我不敢信棺裡的屍身能憑空消失。可我信師傅說的一切。


師傅當年第一次遇見沙塵天的空棺時,怎麼也不敢相信。


那事主來取棺一回,師傅迷糊地應了;第二回送來,事主又要來取時,師傅忍不住勸告,推搡中棺木掀翻在地,裡面竟空空如也。


師傅好像聽見了一聲嘆息,接著便是急瘋的事主、傷了師傅的右眼、慌亂中逃出,呼喊著救命,便再也沒在暮城出現過。


殯儀館就這麼由獨眼的師傅守著,送往著每一個亡人。而整個暮城,經久流遞著詭異的傳言——沙塵天,殺趁天。冤鬼會趁著這樣的天來作怪,我一直以為是哄孩子聽話。


8

翌日,我和師傅連著又去了幾家接人。


多數事主我都見過,可他們似乎真忘記了我,悶聲地將棺木運上車。那浮腫的中年男人,比上回更疲累。他一邊簽字,一邊哭腔應著親友的請託,又轉頭對一女人說:“已經讓你住到現在了,我媽都走了啊,你還要賴著住麼……”


我看著那側立的瘦弱女人,她沒有說話,像忍受著某種羞辱。我不清楚她是不是就是亡者的惦念。據說她分租了老太的屋子,照顧老太到最後。


男事主勸告她走,她便無處可依,只希望能繼續租住下去。


上車後,師傅問:“沉了些麼?”


我點點頭。


師傅說:“那快了,咱們走吧。”


9

這暮城的沙塵天,就這樣持續了許久。我隨師傅奔波在各個樓前。


終於,那男人不再來買棺材。


我也數不清他來過了幾次,卻也並不是來的最多的。


火化的那天,老太的骨灰燒了許久。男人遲遲未露面,反倒是那租戶女人,靜默地等了許久。


最後燒出來了一枚老太久戴的金戒指,師傅另外包好。連著裹好的骨灰盒,交給了那個女人。她說謝謝。我忍不住問:“她這是要回哪兒?”


她說:“別人嫌那房子晦氣,租賣不得。房東兒子疲累無暇,卻許我繼續住著了。”


10

沙塵漸漸欲散,更清晰的季節即將到來。


師傅漸漸不來殯儀館了。他最後留給我一個地址,囑我在他算定沙退的日子過去。


日子到了,我開車前往。


到了師傅定下的時間,靜等他下一步的安排。


我等了很久,也沒見師傅出來。後來有人給我打電話,讓我再接一具故者。

打電話的人說了小區和樓號,然後問我認得嗎。


我按照師傅說的“亡者為大”,不敢有所推脫,便說知道了。放下電話後,我才意識到,那就是我等著的樓。


很快,一群陌生的男女從樓裡走出,抬著一具厚實的棺。


我把車門打開。天空漸漸放晴,棺木壓沉了車體。我沒再回看那些男女的面目,但我知道,他們還跟在車後送著。


這年的沙塵過去,一切歷久如新。我知道自己得抗事了,因為師傅的棺木很沉。我想師傅不會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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