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界》中北平市井文化的豪橫與擰巴

“要告訴你一件事情,十月是最好的天氣,風從西北來,葉子向南去,陌生人也會親近;我怎麼不記得你怎麼來的,我怎麼不記得你怎麼走的,我記得我把性命交到你手裡,我記得你有些不高興……”

這是電視劇《新世界》的片尾曲,作詞的是導演徐兵本人。

這首歌曲用舒緩的語調,低聲傾訴著憂傷的情緒,如冰冷的霧霜和溫暖的煙火同時籠罩在動盪的北平城街巷。

《新世界》用70集的長度,鋪展出解放前夕北京城冬季一幅複雜混亂冰冷而又熱血的畫卷。該局大部分的鏡頭獻給了老北京縱橫交錯的的衚衕、功能各異的院落、充滿親情的爐火以及節奏緩慢的人物對話。

很多人對於劇情是不滿意的。

倘若把北平和談之諜戰情節或者小紅襖殺人之偵破線索作為主線來看,節奏的確是緩慢冗長,情節明顯漏洞百出。但在這緩慢冗長繁複的敘事中,讓我們慢慢體味到了北平特有的市井文化和人間百態,這也許是導演想用散文式的敘事手法達到文化傳遞和藝術構建的目的吧。

1949年1月,解放軍拉開平津戰役的帷幕,北平城的局勢瞬息萬變。天津失守後,北平成為孤城,國民黨華北剿總司令傅作義不得不和中共展開實質性的和平談判。在春節前夕,雙方終於簽訂了和平解放北平的軍事協議,20多萬守軍分批出城受降。

豪橫或擰巴的人物逐一粉墨登場,在新世界到來的過程中,演繹出一幕幕人間悲劇,撕扯、暈染著北平厚重、多面的市井文化。在時局動盪中,這些各階層人物的生活細節如同是歷史畫卷上的底色,濃淡之中,塗抹出北京城的民生基調和人性本色。

“豪橫”是北京老話兒,通俗地說,就是“爺們兒”,這也許是帝都特有的文化背景造就出來的很多人身上的秉性。在網絡詞條中,“豪橫”有三種解釋:強暴蠻橫;爽朗有力;剛強有骨氣。

《新世界》中北平市井文化的豪橫與擰巴

在劇中,大家公認的豪橫人物的金海。他的豪橫首先來自於社會地位:京都監獄獄長,人前人後被尊稱為“老大”;其次,來自於插香磕頭拜把子三兄弟中的“大哥”。不管是老大,還是大哥,他都當得起這個名號,在北平城的一方天地中,他能夠呼風喚雨,可以說是小有名氣,連街坊小姑娘見了他都敬畏地叫一聲“金爺”。

然而,在這樣的亂世之中,金海的老大地位不是外在條件賦予的,而是自己堂堂正正掙得的。首先,作為獄長,他不徇私情,來去分明,恪守原則,最起碼恪守他自己內心認可的律條準則。情人刀美蘭的兄弟八青因故入獄,他都沒有枉法放人,哪怕因此受到情感的煎熬,他還是堅守原則。對於霸凌一方的黑社會頭領燈罩和小耳朵,他更是誓不低頭,死磕到底,把他們死死的鎖在監獄的鐵門內。在他的職業生涯內,除了利用職務之便處決了日本鬼子之外,沒有其他的出格行為。他對待下屬和同事,同樣沒有利用職權逼迫他們做違法違心的過火事情。為了不連累下屬獄警,在獄中他寧願一個人抵抗一群窮兇極惡的犯人,也不願別人插手。

其次,對於插香拜把子的兄弟,他更是做出了老大的樣子。寧願被誤解,也絕不解釋,為兄弟做事,不求絲毫回報。兄弟徐天被燈罩的手下毆打活埋,金海在夜裡將之除去埋掉,而沒有告訴兄弟,寧願自己承擔責任,也要為兄弟出氣。為老大者,兄弟家人各方面都盡其所能關照到位。

另外,金海的豪橫還在於懂得立足於社會的道德規則,人敬我一尺,我必報之於一丈。初次接觸大人物沈世昌,金海送一畫求主持公道,不料沈世昌第二日便將46根金條送到家中。金海倍受感動,認為沈世昌局氣、講究,數次表達謝意,從內心深處敬佩不已。拿到金條後,金海將其中6根還給三弟徐天,8根還給二弟鐵林,剩餘的全部散給監獄下屬。做事條理清楚,仁義、大氣。

金海這個人物的豪橫受中國傳統文化的滋養,雖有侷限,但在新世界來臨的前夜,人物形象大放異彩。

《新世界》中北平市井文化的豪橫與擰巴


小耳朵是豪橫的,他的豪橫泛著邪氣。

小耳朵是天橋鬥狗場的老大,擁有很多手拎刀棍的手下,要說霸氣當然是霸氣。但他總歸是屬於道上混的,跟京都監獄的獄長金海是不在一個等級上。不過,因為他給金海一個情面,放了惹事的徐天,便期望金海能夠做一個等量交易,放了被金海關在大獄裡的弟弟。但顯然金海不會拿私情在公務上做交易,等於是明耍了小耳朵。江湖上混的小耳朵不想吃這個虧,便纏上了金海。

小耳朵有自己的處事規則,他罵金海說,官場上有官場上的道,江湖上有江湖上的道,你用江湖的規矩換回了徐天,卻拿官場的規則強壓於我,你兩頭都佔著,算什麼東西?

小耳朵雖然有一幫兇神惡煞般的兄弟,但他報仇目標明確,絕不連累無辜,而且孝順母親,把救出自己的兄弟當成天大的目標,寧願在寒風中蹲守,忍受耳光的羞辱。

徐天為救田丹,設計帶小耳朵劫獄,大動干戈之後,小耳朵救出了弟弟,自己卻被關在牢中。他對金海兄弟更是恨之入骨。他給金海盤道,讓其放了自己,金海一口拒絕。

小耳朵的兄弟帶人圍了徐天的家尋仇。金海放小耳朵出獄勸說手下,並放言相信小耳朵會主動回到獄中。其時,時局已變,人物關係也發生了顛覆性的變化,金海已不再是獄長,而且被沈世昌、鐵林關在獄中。但這個時候,小耳朵遵守諾言,又回來了。金海勸小耳朵不必再回來坐牢,趕緊回家。但小耳朵不聽,他要任性一下,自己完成自己的道德救贖 。這個時候,小耳朵的豪橫開始被點燃,它的人物個性一下子就高光起來。

待到金海被其他犯人圍毆,小耳朵折服於金海的風骨,勇敢地擠進人群狠咬燈罩,為金海解圍,並大聲說自己是天橋小耳朵。他的舉動驚呆眾人,此時小耳朵的人物形象徹底反轉,豪橫的樣子,無出其右者!

小耳朵的豪橫是基於江湖規則之上的俠義、孝道和無懼!

《新世界》中北平市井文化的豪橫與擰巴


比之於小耳朵先抑後揚的豪橫,柳如絲則一步步走進人生的悲劇。

柳如絲的出場把觀眾給驚豔到了,她棲身洋樓,絲毯鋪地,保鏢護身,所交皆為權貴,人稱“柳爺”。當時老北京能稱得上“爺”的都是有頭有臉有身份地位的人,而柳如絲身為一個年輕的女子,卻被別人稱為“柳爺”,可見他的身份地位極不一般。

金海三兄弟在北平也算是有面的人,但他們讓柳如絲轉運金條,見了柳如絲都得低聲下氣,不敢大聲說話。為了避免自己的金條被柳如絲剋扣,生竄的三弟白紙坊警察局徐天要跪在柳如絲門前賠罪。而二弟鐵林的媳婦關寶慧當眾被柳如絲扇了耳光,鐵林連大氣都不敢吭。

柳如絲狂得可以,她狂有狂的資本。因為他的父親是華北剿總司令部的高官,儘管關係不太好,但她能夠輕易調動駐城的官兵,北平城許多準備南逃官宦,都要靠她來轉換黃金。這在北平城,當真是豪橫得很!

當然比之於金海、小耳朵等人與生俱來骨子裡的豪橫,柳如絲只是外部條件加持給她的驕縱,因為沒有一顆善良的同理心,只是一個缺乏靈魂的美麗軀殼。他靠父親的權勢為自己撐腰,結果父親的眼中只有自己的前程和地位;她靠愛情來填充自己的精神世界,結果自己所愛的人心中根本就沒有他的位置。等到國軍投降、沈世昌失勢以及情人背離、親情湮滅,她便如斷了線的風箏,在亂世中飄搖,徒留一聲哀嘆。

劇中除了這些可圈可點的主要藝術形象外,還有華子、燕三、祥子、二勇、長根等光彩奪目的配角,他們雖稱不上豪橫,但忠勇仗義,同樣為這幅北平市井畫卷增添亮色,讓人印象深刻。

在電視劇《新世界》中,和北平城豪橫的市井文化相伴而生的是人物的擰巴。

《新世界》中北平市井文化的豪橫與擰巴


田丹陪伴父親潛入北平城進行和談,不料被前來接應的戀人馮青波出賣,父親被殺,自己被捕入獄。此後,她便開始擰巴了。她的擰巴是非要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越獄,證實幕後出賣自己的大佬沈世昌,並親耳聽到馮青波說出真相。她擰巴到最後完全放棄了應有的組織程序,成為一個固執的文藝青年,一定要按照自己的方式解決問題。她滿懷自信隻身前往沈府逼迫沈世昌;她以身犯險,引誘小紅襖現身;她在抓捕沈世昌前,莫名其妙地打一個電話,通知沈世昌:我要來了!

田丹的人設非常矛盾,開篇對於她的身份設定是一個成熟的特工,思路清晰,身手了得,可是在一部劇中陷入兩段感情,在極不適宜的場合和徐天表白,而徐天和她完全不在一個頻道,這完全顛覆了人物身份設定。她的擰巴,一半是角色的,一半是編劇強加的。

《新世界》中北平市井文化的豪橫與擰巴


馮青波在叛變了愛人田丹之後,也徹底擰巴了。他傷害了一個深愛自己的人,他的內心自此糾結不已。他既不願意懺悔罪行,又不願意忘卻舊愛,更不甘心自己的計劃失敗、信仰落空。他擰巴到最後,被各方拋棄,成為劇中最悽慘的一個人。絕望之餘,他萬分渴望自己死在田丹手裡,或者田丹死在自己面前,以此來清空自己,但這兩個願望都沒有實現,最終他的生命和他的信條一起在新世界到來之前毀滅。

金海是一個豪橫的人,同時也是一個擰巴的人。他為了維護自己的人生信條,在他自己視野所及的空間裡,不停地否定自己。他為了追回金條,動了搶劫柳如絲的念頭,被柳如絲叫來的官兵收拾後,不得已登門道歉,此後便被柳如絲不斷套路。豪橫一時的金海沒了辦法,找到沈世昌尋求主持公道。沈世昌收了他的畫,補齊了他損失的金條。金海認為自己的畫比不了金條的價值,擰巴著非要給沈世昌打欠條,並一再說,一碼歸一碼,他要的是公道,不是金條。後來他得知柳如絲和沈世昌本來就是一家人後,認為沈世昌給自己的金條是代柳如絲還賬,堅決要取回借條。

在時局動盪的當下,金海關於金條的種種訴求和處置,和其他事情比起來有點格格不入,讓人啼笑皆非。就連在生命走到盡頭時,還不忘詢問刀美蘭金條拿到沒,並叮囑手下華子和二勇,每人再分4根金條。這樣的細節,看似擰巴和荒誕,但一下子就讓人物形象立住了,他這樣的人,不是神,是生活在人間煙火中的有血有肉的漢子。他用金條作為一把標尺,來丈量世俗準則和自己的人生信條,風來也不行,雨來也不管。

《新世界》中北平市井文化的豪橫與擰巴


徐天是劇中最擰巴的一個人。愛人賈小朵被小紅襖殺害之後,他就魔怔了。金條他可以不要,時局他可以不管,他活著唯一清晰的目標,便是追查小紅襖,為賈小朵復仇。他擰巴起來不顧死活,不計後果。他以自己的擰巴和勇氣,維護著白紙坊警署在亂世之中的最後尊嚴。當父親、大哥接連被鐵林所殺,自己被鐵林的手下捆綁,他的擰巴達到了極致。他不允許田丹為他解綁,一定要自己掙脫。

一個在珠市口坐擁前後兩處宅院,身為北平城最大車行少東家、白紙坊警署警官的徐天,在親情保護、疑兇追蹤之間搞得一團亂麻,他的擰巴,是一根筋的衝動。

《新世界》中北平市井文化的豪橫與擰巴


住在金海隔壁的刀美蘭,她的溫暖、隱忍和冷靜超越了劇中所有的女性角色。她沒有纓子的憨傻,沒有柳如絲的媚橫,沒有田丹的漂浮,沒有關寶慧的嬌縱。她是北平城萬千市民厚實的代表,是新世界到來的定海神針。她沒有因為女兒的死而失魂落魄,沒有因為田丹是共產黨而驚慌失措,她處處以人性的善良對待這個世界,以女性特有的賢良溫暖著周圍的人。

為給父母報仇,刀美蘭的哥哥八青鋃鐺入獄,而看管哥哥的是追求自己的監獄獄長金海。是拿自己的愛情來換回兄長的自由,還是不管兄長的死活成全金海的公義,而或是徹底熄滅這段感情,讓內心清淨?不管如何選擇,都特別擰巴和彆扭。

女兒賈小朵的慘死,偌大的北平,只有徐天和田丹在乎。刀美蘭把徐天當成自己的兒子,看他在家裡安靜地吃麵。小朵尚未安葬,家中突然闖進陌生的女子田丹,只是一個照面,處於同樣對北平城的熱愛,讓刀美蘭對這個特殊的女子有了情感的關聯。之後,寧可讓小朵的屍體代替田丹去火化,也要拯救這個和自己毫無血緣關係的人。在關鍵時刻,她願意犧牲親情以維護正義,以超乎尋常的冷靜來抹去內心的擰巴。

刀美蘭的擰巴不是自身性格帶來的,而是時局和命運給她的諸多不公。刀美蘭不僅失去了唯一的女兒賈小朵,還失去了深愛的人金海,在新世界來臨的時候,她一個人蹣跚前行。世界待她以痛苦,她依然報之以歌。

《新世界》中北平市井文化的豪橫與擰巴


《新世界》中北平市井文化的豪橫與擰巴


《新世界》中北平市井文化的豪橫與擰巴


電視劇《新世界》雖然在劇情上存在諸多問題,但是它敘事沉穩,成功塑造了性格各異的北平城普通人物群像。那裡的一磚一瓦,每一條街巷,每一個地名,每一個家庭,都是鮮活的有溫度的。在政治博弈、軍事鬥爭的背景之下,那爐子上呼呼冒著熱氣的茶壺,那街巷中急促的人力車鈴聲,那在人群中不停奔跑的身影,那認認真真打開又鎖上的大門,那咿咿呀呀悠揚的京劇唱腔,那些無精打采出城受降的官兵隊伍,都顯得那麼真實有感。那些不管是豪橫或者擰巴的人物舉動,都是最真實的生活底色,不管政局如何變化,塗抹的,都是中國人的血色,都是北平城的印記。

《新世界》並非一般的諜戰劇,如同片尾曲所唱,導演不是要營造燒腦而刺激的故事情節,而是要平靜地“告訴你一件事情”,並且平靜當中也有穿透心靈的憂傷和悲情——“我記得我把性命交到你手裡,我記得你有些不高興……”

(作者為中國民主建國會會員,南陽市臥龍區作家協會副秘書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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