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疫情中談論死亡,親情和愛

我的婆婆去世了,在疫情大規模爆發前的元月初。時近新春,我對此便一直避而不談。但忽然新春變得肅殺而魔幻,每天都有數不盡的人間之門在砰砰關上。


1


這是我人生第一次親歷一個人由生到死。她像燭火一樣在我眼前熄滅了。


我們哭號著,握著煙氣氤氳的蠟燭不肯接受。儘管在她病程的最後,我們做了許多心理準備,但那一刻真正來臨時,沒有誰能說真的準備好了。


沒有一個親人的離去我們會覺得理當如此,且不說疫情、不說天災、不說突如而至的意外,即使重病,即使自然老去,只要是你愛著的人,那種痛苦便也不會減弱幾分。


無法挽留,無法營救,無法努力。


我的愛人,從此沒有母親了。永遠的,完全的。


他們總說,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我聽了只覺脊背發涼,隔在我們與死神之間的屏障轟然倒下一塊去,這距離從來不曾如此近過。


我陪先生跪在靈堂上,迎送來弔唁的親友,第一次披麻戴孝。


公公抑住悲傷,裡外張羅,在擔一個主事者之責。


兒子身披一塊紅綢布,要去寺廟按習俗為奶奶敲一扇門,混亂伴著淚水,我看不清是誰幫他敲斷了手裡的小木棍,只記得冰雹不斷打在我們頭上,從脖子裡冷冷灌進去。


他才兩歲半,稚拙天真,理解不了眼前的一切:“發生什麼事了,發生什麼事了?”他不停地說:“爸爸媽媽不要哭,爺爺你也不要哭。”


可是寶貝,想要控制哭泣,這件事實在很難了。


以前看《請回答1988》,德善的奶奶去世了,爸爸卻在賓客面前談笑風生,直至最後一刻人群散盡大哥趕到,他們兄妹幾人才抱作一團放聲大哭。


在疫情中談論死亡,親情和愛


也不是不能哀號頹靡,何等的毀頓都不足為奇。可這人世間最後一件和她有關的事情,我們一家攥緊了手心,仍想要這場域顯得剋制而體面。


有時能做到,有時做不到。


在那幾天,傷感飄飄忽忽,時有時無,就像眼前的一切,虛虛實實,分辨不出。常常禮節要求我哭,我卻哭不出。


加繆的《局外人》我一直看不下去,主人公因為母親過世表現太過平靜而被認為是冷漠無情之人。


如今在那些哭不出聲的時刻,我好似有些懂了。


我和先生,抱著不明所以的兒子,坐在靈車上,大雨中送葬。


他在殯儀館答謝親友,念他徹夜守靈時寫下的悼文,是仔細改了又改,謄了又謄的。


這是他此生最後一次和媽媽說話了。


說他的回憶,說他的遺憾,說他的愧疚,聽者此起彼伏的哭聲如海潮一樣,唰,唰……而他一句句深呼吸,一次次哽咽,不停地忍耐,聲音還是出賣他一直顫抖。


直到最後一刻送走媽媽,他胃痛到抽搐,整個人蜷著開始哭。


我們終日拌嘴互懟,我也最愛在日常文中吐槽他,常常忘記起初有多深刻愛過。而那一天,因為傷感和心疼,我只覺得我的心隨我愛之人的痛而原地裂開了。


但即便如此,我也覺得,那一刻,我、我們、全世界都是他的局外人。


2


我們知道死亡發生了,但它真正帶來的關於「消亡」的意義,卻要在一段時間後才能慢慢體悟到。


事態正在進行時,我們是不會也不願意倒下的,藉著一身的應激反應。


就像疫情爆發,這期間發生的所有生命的離去幾乎舉國關注。無數家庭忽然破碎,而震中的人們卻不能不管不顧地沉湎在這哀痛中,現實殘忍,要求他們戰鬥。


等卸下一切,迴歸平靜,真正的悲愴又將捲土歸來。


公公和先生,在婆婆葬禮結束後,疫情全面爆發前,相繼大病一場。


張棗有句詩寫:只要想到一生中後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遺憾和心痛的瞬間會有很多很多,像細細密密的雷埋在我們的餘生裡。


最先提點我們的即是家裡各式與婆婆有關的物件。


房間新換的電視機,還沒學會點播,她就去住院再沒能回來。那隻沒開封的日式火鍋,說好了要一起吃,她便走了再沒吃上。


在最後幾日的迷糊中,有次她說,想吃魚,想吃肉。先生從醫院回來同我轉述,想及她因為手術已有整整一年沒有痛痛快快吃過一頓飯,我便心痛不已。


她一生與書打交道,但我很少翻閱她的書架,只拿了她和公公幾次搬家卻還保留下來的,先生小時候看的百科全書給兒子繼續讀。如今這滿櫃子,都被叫做遺物了。


這幾日在家,我忽然在自己的書架上翻到一本嚴歌苓的小說,扉頁上請作者特地簽名送她,卻竟忘記給她了。而我,此生都無法再送出這本書了。


太年輕的人 他總是不滿足固執地不願停下 遠行的腳步望著高高的天走了長長的路忘了回頭看 她有沒有哭


我聽毛不易在《歌手》節目唱寫給亡母的《一葷一素》,哭了又哭。想到異地工作的我們回家陪伴得這樣少,我心裡的梅花真真是落盡了。


我常有一種恍惚,分隔這段時間後我們某天會再見的,我能告訴她這一陣發生的所有事,還能笑著告先生的狀,說孩子的趣事,我的文章下面還將出現她認真的留言。


每每回過神,發現這都是永遠不能夠的了,又是難過。


我和弟弟都是奶奶帶著長大,感情極好。有時看著不滿3歲的兒子,他13歲青春叛逆,30歲娶妻生子,都不是婆婆所能看見和參與之事了,覺得遺憾太深,替我無知無覺的幼子。


甚至,我也不忍想象她病中的孤獨。


回想起我們曾“鼓勵”她的話,要堅強要挺住要樂觀,統統都是殘忍的。


“感同身受”,一個善意但實際些許虛偽的詞。手術的恐懼,化療的痛苦,獨自在家時的寂寞,都是她自己的,一個人的,無可分攤的。


她一人在陽臺外讀楊絳,一人搬到閣樓住,說睡在露臺旁的房間夜裡睡不著時能聽到雨聲。她在承受著的,是我們再甘願和真心也無法移除的。


我嫁去不過幾年,也少有日子同住,尚且如此,那這份遺憾和心痛,於我先生和公公,婆婆的兄弟姊妹,必是更多更重的了。


3


《尋夢環遊記》裡說,真正的離去,是世界上再沒有一個人記得你。


在疫情中談論死亡,親情和愛


婆婆起病來,公公和阿姨悉心照料一整年,飲食起居,就醫出行。


她向來硬核,竟連墓地都是生前自己選好的。


而公公在不同天氣、不同時辰去過那墓園好幾趟,只為反覆確認它視野足夠好,日照足夠好,甚至請了風水先生特為去看,希望日後自己愛的人在此處,在我們照料不及的地方,也能四季如意,不論陰晴雲雨,天天都好。


前幾日的疫情新聞中,我讀到杭州保姆縱火案中獨自活下來的林家爸爸捐了大批口罩的事,又哭了一場。他把妻兒四人紋在背上,紋身師勸他說何必如此,你總要開始自己的新生活的。但他說想以這種方式永遠記住曾經擁有過的幸福。


我們每個人,最終都會找到自己的方式,繼續去愛那些已經失去的人。


連我的孩子,也在展露他這個心智階段能給予的最質樸的愛——


除夕,我們吃完年夜飯回家,車子開進小區,他忽然抬臉問我:“奶奶呢?”我有點驚詫,儘量平靜地答:“去很遠的地方旅行了呀,你不是知道嗎?”他又問:“然後呢?媽媽,然後呢?”“……”“奶奶不回來了嗎?”


對,奶奶不會回來了,我說不出口。


有兩次吃飯,他分發碗筷:“這是爸爸的,這是媽媽的,這個給爺爺,奶奶的呢?奶奶沒有嗎?”


對,奶奶再也不會陪你吃飯了,我也說不出口。


而儘管我心中酸楚,無法回答也抗拒解釋這些追問,儘管我知道這些印象很快即會隨時間流逝而一片模糊,但我仍很高興他也有屬於自己的一份小小記掛。


4


高曉松寫過一本並不太火的書叫《如喪》,“我年輕時候喜歡說如來,就是如同要來,還沒來,但終歸會來。如喪,就是如同要喪,還未喪,但終歸會喪。”


生命來去也許自有定數,路徑不一,步調錯落。


我數次問過我自己,我還能做些什麼?


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思來想去,往後餘生,冬雪、春花、夏雨、秋黃,生者都活好了,才算是個有骨氣的,像樣的交代。


我也只能盡力愛著她從前愛的人,只這一件事,我能為她做了。


電視機公公用著點播影片看很喜歡,火鍋我們開封了過年也吃起來。


在疫情中談論死亡,親情和愛


把悲苦從臉上抹掉,熱烈燦爛地繼續活著,記住愛和有過的溫暖,善待自己和父母家人,常常關愛盡孝,無他了。


除此之外,我們對這場生死之別,對終歸會喪的一切,又還有什麼別的還手之力呢?


而遺物與回憶,除了是喚起哀思的雷,也可能是一粒另一個時空寄來的糖。


前幾天,我忽然在櫃子裡發現一袋乾乾淨淨的貝殼,一問公公,竟是婆婆多年前在海南拾的,而恰好兒子最近在看一本研究海洋生物的書,驚喜得不行。


他後來便一直說:“這是奶奶送給我的新年禮物!”

在疫情中談論死亡,親情和愛

所以你看,走了的人似乎也是會不斷回來的。


別哭了,山水有相逢,來日皆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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