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如夢,區別僅在於,有的人醒了


古今如夢,區別僅在於,有的人醒了

夜沉人靜,正是夢時。

公元1078年,宋神宗元豐元年。

這一年,名滿天下的蘇東坡在江蘇徐州任了知州,為官者自當庇佑一方百姓,為轄下生靈遮風擋雨,不用說,在這一點上,蘇東坡的所作所為是值得眾人肯定的。

彼時,他剛剛平治了徐州的水患,夜宿燕子樓的時候,心情快慰無比。

就是這一晚,就在燕子樓,他做了一個夢,一個因為他在《永遇樂》中如實記錄而被後人盡知的夢。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

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

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

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

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

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

異時對、黃樓夜景,為餘浩嘆。

一、燕子樓,燕子樓

燕子樓曾經的主人,姓關名盼盼,唐代名伎,南宋計有功的《唐詩紀事》載有她的軼事,原文如下:

樂天有《和燕子樓詩》,其序雲:“徐州張尚書有愛妓盼盼,善歌舞,雅多風態。予為校書郎時,遊淮泗間,張尚書宴予,酒酣,出盼盼佐歡,予因贈詩,落句雲:‘醉嬌勝不得,風嫋牡丹花。’一歡而去,爾後絕不復知,茲一紀矣。昨日司勳員外郎張仲素繪之訪餘,因吟詩新,有《燕子樓詩》三首,辭甚婉麗,詰其由,乃盼盼所作也。繪之從事武寧累年,頗知盼盼始末,雲張尚書既歿,歸葬東洛,而彭城有張氏舊第,中有小樓名燕子,盼盼念舊愛而不嫁,居是樓十餘年,於今尚在。

盼盼詩云:‘樓上殘燈伴曉霜,獨眠人起合歡床。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長。’又云:‘北邙松柏鎖愁煙,燕子樓中思悄然。自埋劍履歌塵散,紅袖香銷一十年。’又云:‘適看鴻雁岳陽回,又睹玄禽逼社來。瑤瑟玉簫無意緒,任從蛛網任從灰。’餘嘗愛其新作,乃和之雲:‘滿窗明月滿簾霜,被冷燈殘拂臥床。燕子樓中寒月夜,愁來只為一人長。’‘鈿帶羅衫色似煙,幾回欲起即潸然。自從不舞霓裳曲,疊在空箱一十年。’‘今春有客洛陽回,曾到尚書墓上來。見說白楊堪作柱,忍教紅粉不成灰。’又贈之絕句:‘黃金不惜賣娥眉,揀得如花四五枝。歌舞教成心力盡,一朝身去不相隨。’後仲素以餘詩示盼盼,乃反覆讀之,泣曰:‘自公薨背,妾非不能死,恐百載之後,人以我公重色,有從死之妾,是玷我公清範也,所以偷生爾。’乃和白公詩云:‘自守空樓斂恨眉,形同春後牡丹枝。舍人不會人深意,訝道泉臺不去隨。’盼盼得詩後,往往旬日不食而卒,但吟詩云:兒童不識沖天物,謾把青泥汙雪毫。

二、燕子樓的夜色,是寂寞的

蘇東坡夜宿燕子樓的那一夜,月華如霜,山美水美。

就在這清景無限的夜裡,蘇東坡酣夢沉沉,一度不知身在何處。

作為地方的父母官,實實在在地為地方百姓做了一件大事,雖然他不在乎什麼政績,什麼平步青雲,但無愧於心無愧於民的滿足感,他還是有的。

正是帶著這樣的滿足感,他沉沉睡去。

治水的那些日日夜夜,終於成為過去,如今,勞累至極的他,也該好好歇歇了。

忽然,正在熟睡中的蘇東坡耳邊傳來三更鼓響,他瞬間驚醒,披衣而起前,他聽到了寂靜的夜裡,一片樹葉轟然落下的聲音。

準確地說,蘇東坡不是被鼓響和樹葉落地的聲音驚醒的,他之所以會醒,是因為自己剛剛做的一個夢。

在那個夢中,他夢到了一個人,一個以前只在詩作和傳說中讀過聽過的人。

再無睡意的蘇東坡起身遠眺,他望見樓前的港灣,月色下它明媚動人,閃著碎銀般的光澤——這樣的光澤,不單是因為如霜的月色,也是因為港灣中那不時躍出水面的魚兒。

還有那圓圓的菏葉,沐浴著月色,映照著水光,整個葉片都仿如蒙上了一層乳白色的輕紗,如霧如露。

這樣美麗的景色,隱身在深夜裡,它的風采,註定沒有幾個人看見,包括他自己,如果不是午夜夢醒,不也是會與這景色無緣相見嗎?

所以,這曲港,這跳魚,這圓荷瀉露,眼前所有的這一切美景,因此該是寂寞的吧?

蘇東坡一邊轉著這樣的念頭,不經意間發現自己已經身在園中。

他是要尋找夢中曾見的那個人嗎?

可惜,整個小園都走遍了,也沒有見到那個人的半分蹤跡。


古今如夢,區別僅在於,有的人醒了

月色,荷塘。

三、古今如夢,誰人不是天涯倦客

夜宿燕子樓的蘇東坡,夢中驚見的人,正是關盼盼。

佳人夢中如斯,一笑盈盈如水,一拂圓菏染月,舉手投足間都透露出曾經那個名動一方絕色女子的該有風采。

只是,這一切,都發生在夢裡,夢裡,佳人楚楚欲語,他似乎聽見了什麼,遽然醒來時卻又什麼都記不起,只記得佳人入夢這事實。

所以,他才那麼急切地想要證實這一切,想要在園中尋找她來過的痕跡,想要弄清楚她到底想要告訴他什麼,或者,她想要讓他明白的,是什麼。

遍尋無果的他呆立園中,望著人去樓空的燕子樓,想著這樓,如今,早已經名不符實,沒有了佳人的燕子樓,固然樓中仍有空鎖的燕子,但燕子樓之所以是燕子樓,不是因為燕子,而是因為佳人,佳人不再,何來的燕子樓?

一念及此,蘇東坡陡然間想到了自己,驚覺自己和夢中的佳人,竟然並不存在夢境與現實的阻隔,而是夢與夢的阻隔。

古今如夢,關盼盼今天成為他蘇東坡的夢,未來的某一天,他蘇東坡,又何嘗不會成為某一個後來者夜宿黃樓的夢呢?

只是,入夢的關盼盼,有他蘇東坡起而嘆息,未來黃樓入夢的蘇東坡,不知又有何人為他起而浩嘆呢?

四、留取丹心的文天祥,最懂得什麼是美人心

燕子樓中,蘇東坡遙想關盼盼,思緒萬千。

為此思緒難平的,絕不僅僅是他一人,以留取丹心而聞名的文天祥,也曾特意為關盼盼作詩一首:

自別張公子,嬋娟不下樓。

遂令樓上燕,百歲稱風流。

我遊彭城門,來吊楚王闕。

問樓在何處,城東草如雪。

蛾眉代不乏,埋沒安足論。

因何張家妾,名與山川存。

自古皆有死,忠義長不沒。

但傳美人心,不說美人色。

芸芸眾生,從來不乏美人,然而關盼盼顯然超越了美人這一範疇,不然,無數美人都悄然湮沒荒草中,為何只有她能留姓留名,一代又一代地被人傳誦?

文天祥顯然比誰都懂得這個中玄妙,在他的眼中,關盼盼固然是一介女子,但其所行所為足可以當得上忠義二字。

正因為這個緣故,關盼盼死而猶生,因著這個嬋娟女子的一身忠義,死亡也沒有辦法將她真正掩埋,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關盼盼已經成為一個符號,悄然超越了死亡的不逾之界。

但傳美人心,不說美人色。

人們因為關盼盼的忠義,記住了她,她也因著忠義從自古皆有死的眾生中脫穎而出,成為偌大時間幕布上一顆光彩煜煜的星星。

而文天祥之所以看到了這顆星星,並不單單因為這顆星星如此出眾,更因為,在這顆星星的光彩中,他返照見了自己。

從自古皆有死到人生自古誰無死,其間的距離,也就是關盼盼這顆星星到他文天祥自己的距離。


古今如夢,區別僅在於,有的人醒了

美人不常有,而美人心,更不常有。

結語

在蘇東坡的《永遇樂》中,關盼盼和他自己,成了同一類人——兩者都是望斷故園心眼尋尋覓覓山中歸路的天涯倦客。

關盼盼的歸與不歸,誰都懂得,又誰都不懂得。

當她獨居燕子樓為著逝去的張愔被冷燈殘拂臥床之時,幾回欲起即潸然,這樣的執著,誰人都懂,又誰都不懂。

當別人提說她昔日的恩主見說白楊堪作柱之時,她心中的萬千痛楚,照樣誰人都懂,又誰都不懂。

幸而,這個世界上,總有惺惺相惜的人,也總有心有靈犀的神奇。

蘇東坡說的是燕子樓,夢的是關盼盼,其實,藉著這位嬋娟女子,真正映照的人,是他自己。

時光荏苒,總有人會想起關盼盼,也總有人會夢到關盼盼,併為她披衣而起,小園行遍——他蘇東坡只是其中的一個,卻絕對不會是唯一的一個。

歷史如滾滾大江東逝水,未來的某一天,也會有人想起他,為他浩嘆。

還有,還有文天祥,以及後來的我們。

曾經寂寞的風景,終究不會永遠寂寞下去。

所以,蘇東坡的嘆息,在無涯的歷史長河中轉了幾個彎,沒有驚濤拍岸,卻以另一種溫柔的方式成就了自己的永恆。

這個世界,正是因著這樣的永恆,讓一個個偶爾抬頭仰望星空的人,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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