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聊馬丁·西科塞斯的《愛爾蘭人》時,提到了今年“網飛”出品的電影在奧斯卡上的“特殊待遇”。
不過,能提名就算不錯了,而那些有衝奧潛質卻連小金人邊兒都沒摸著的,箇中緣由又向誰說?
比如這部由美國新銳獨立導演薩弗迪兄弟執導,好萊塢“爛仔幫”頭牌亞當·桑德勒主演的電影——
原 鑽
前期呼聲有多高?
從導演到表演,再到劇本,《原鑽》幾乎把紐約影評人協會獎、美國國家評論協會獎、美國獨立精神獎佔了個遍。
本以為是衝奧黑馬,不料零提名,IMDb評分7.7,國內平臺也只有7.2分。
若僅因評分而錯過這部節奏帶感的犯罪劇情片,未免有些可惜。
都說“兄弟齊心,其利斷金”,這話放在影壇也不為過。
拍出《血迷宮》《醉鄉民謠》《老無所依》的科恩兄弟,算是反類型片的集大成者。
大神諾蘭要沒有弟弟作為聯合編劇,《記憶碎片》《蝙蝠俠:黑暗騎士》能否封神猶未可知。
還有比利時的達內兄弟,手持攝影、自然光、默片拍法,已讓二位兩次捧獲金棕櫚。
今天要聊的薩弗迪兄弟亦是風格鮮明,其特徵用可一部黑澤明的電影片名來歸結——亂
這種糜亂滲透到作品的風格與人物中,甚至會抬高觀眾的接受門檻。
大量的手持鏡頭,暗淡繁多的色調,衝擊感激烈的配樂,鬆散的敘事線索,這些獨立電影慣用的電影語言,的確太過小眾。
人物多為大城市中的邊緣群體,故事也多描繪他們的幻滅——在一連串充斥著極端情緒與行為的自我救贖後,仍遊離於城市之外。
《天知道》裡的流浪小姐姐,不僅是個癮君子,而且動不動就為愛痴狂莫名割腕;到了《好時光》,劫匪哥哥為救獄中的弟弟,也是無所不用其極。
一直以來,兄弟倆只在影迷層面獲得好評,至於想用此類故事內核、表現手法,與大眾產生共情,的確不易。
不過在《原鑽》中,哥倆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脈,通過類型化的非線性故事做包裝,動用風格性的攝影,講了一個永恆的人性話題。
一句話概括《原鑽》的劇情——由一塊瘋狂的石頭所引發的血案。
紛繁的人物線索與利益糾纏,加上導火索都跟鑽石有關,的確不禁讓人聯想到那部《瘋狂的石頭》。
不同的是,甯浩旨在揭露小人物陰差陽錯下的勝利,而《原鑽》展現的是自命不凡者徹頭徹尾淪陷於慾念的漩渦。
首先,亞當·桑德勒飾演的霍華德,集珠寶店老闆、不稱職的父親、賭徒、球迷等角色於一身,其身份本就是一團亂麻。
當身份迫使其完成實際行動時,又是麻煩事一堆。
嗜賭成癮的他欠一屁股債,可這邊討債打手上門,那邊他還在繼續下注。
情感方面,小情人花天酒地,婚姻關係又岌岌可危,儘管如此,霍華德仍舊沉迷球賽,不去珍惜與兒子來之不易的獨處機會。
臨危不亂,只因他手上有張王牌——一塊未經切割的埃塞爾比亞蛋白石
把它弄到拍賣會上,大撈一筆,賭債什麼的都能一筆勾銷。
萬萬沒想到,好友兼籃球明星的凱文·加內特看上這塊石頭,並強行借走,說是會帶來好運。而這一借,石頭就沒回來過。
期間,大佬上門,情人惹是生非,連拍賣原鑽的生意都差點告吹。為保收益的霍華德,本想做局抬高價格,結果偷雞不成反蝕把米。
一般來說,邊緣人的歸屬會落在情感、家庭、事業上,但面對霍華德,這些都不是他注重的。他只有一個歸屬,那就是原鑽。
石頭代表什麼?
影片開頭,象徵重工業發展的挖掘機,在第三世界的領土上肆無忌憚地開鑿著,尋得的鑽石竟落到一個美國白人手中。
這一系列場景也暗示資本主義的原始積累與後現代殖民主義下的資源掠奪。
隨著對寶石五光十色本質的展示,我們看到,像極了宇宙星辰的原鑽,又如同人類內在的組織器官。
向外看,宇宙無垠,浩瀚縹緲;向內看,亦是豐富絢爛,異彩紛呈。
但這個“內”不僅是物理意義上的內,還有內在不可捉摸、難以滿足的人性本質。
挖掘於茫茫荒漠的石頭,揭開了人類原始貪慾的面紗。
上一秒,霍華德被債主塞進汽車後備箱,下一秒剛出來,雙手又將錢拿去押注球賽。
可能有觀眾會發出質疑:剋制一下,忍一忍,把錢還了再去賭,都不會這麼狼狽。
可如果真是這樣,霍華德的妻子也不會對他說:“你是我認識的最煩的人。”
不錯,霍華德的一生都在追求一個煩,一個不安穩,一個盪漾在虛空之中的可能性。
他的快感不在於賭球后的結果,而在於整個賭的過程。
瘋狂的石頭,不值;貪婪的人性,不滅。
除了男主霍華德,其他角色也被某種虛妄的東西牽扯著向前。
片中有一重要人物,就是
美國著名籃球運動員凱文·加內特,是他強行帶走原鑽,才引起這麼多不必要的衝突。而他之所以拿走鑽石,原因僅僅是認為它會給自己帶來好運。
在贏得比賽後,加內特說這一切都是自己拼搏而來的結果,球場上的他也用言語鼓舞著士氣。
可鏡頭一轉,努力訓練的信心,全被一塊石頭奪去光芒。他祈求幸運石的魔力,而不是對自己球技的認可。
這裡也有一個關於偶像與粉絲間的暗示:粉絲迷戀的愛豆,也不過是一群虛無的象徵。
還有霍華德的情人,也是對虛無縹緲的東西產生了惰性地執著。
她的日常就是買買買,也不工作也不賺錢,只知道對著自己喜歡的歌手,和心愛的霍華德犯花痴。
正是對感情的盲目,讓她留在霍華德身邊,心甘情願在身上紋上霍華德的名字。
觀影時,我們跟霍華德一樣,被時間、鏡頭推著走,沒有一絲一毫喘息的機會。
但事實上,推著他走的是金錢,是內心的原始慾念,對虛幻之物的無限渴望。
《行騙天下:運勢篇》有句臺詞:
“把不確定的東西當做救命稻草,東跑西竄,並努力向前,這不就是我們的人生嗎?”
都說目標,但不明確;即使明確,也只是一個設想。
可就是這些不固定,推著時間前進,推著我們前進,也推著霍華德走到生命的盡頭。
影片的高潮,也就是最後半個小時:
三個時空,三組人馬,卻被同一個緊張的情緒鎖定。
賽場上,加內特控球不穩定,勝負結局很難預料。
賭場上,小情人一邊躲避打手追捕,一邊還要時刻關注下注信息。
店鋪內,霍華德困住債主,只為用加內特的決勝局告訴他們:錢一分也不會少給你們。
千鈞一髮之際,加內特贏了!
可萬萬沒想到,被放出來的打手,一槍結果了霍華德的性命。
喜劇結尾,悲劇收場。
被關在門外的打手氣急敗壞,情緒衝突的他開槍殺人,可這對霍華德或許是一種成全。
上帝若想讓你滅亡,首先會讓你瘋狂。
若瘋狂本身就是霍華德所求的,那麼最後一槍也是使他繼續瘋狂下的辦法:因貪念,在人間瘋狂了一圈。
鏡頭透過霍華德屍體的臉部深入,又看見一個跟寶石一樣的異彩斑斕的世界。
原鑽、人體、珠寶店,窺見的不是宇宙,而是密閉的貪慾。
不再是漫無目的的都市閒遊,而是關乎人性慾唸的現代寓言。
乍一看這部《原鑽》,的確易讓人聯想到上世紀70年代的一些犯罪片。
加上製片人又是馬丁·西科塞斯,也讓本片被一股濃濃的年代感所籠罩。
色調屬於上世紀新好萊塢時期的深藍暗紅,而導演又在此基礎上加了些對比強烈的顏色,形成視覺衝擊,突顯人物激烈的情緒。
故事講的都是個體的幻滅,這又與德·帕爾馬《情梟的黎明》不謀而合。
特別是兩部電影的節奏,都有一種互相推趕的感覺,最後到達一個不可逆轉的高潮,迎接主人公的都是死亡。
在帕爾馬那部電影的結尾,阿爾·帕西諾在車站東躲西藏,可最後還是逃不掉那一聲槍響。
不過那是毒梟逃不脫的網,這是每個人都不願離開的富貴鄉。
有太多關於體育、金錢、慾望的電影,且基調相似:
嘈雜,慌亂,在不安下追求著不可能中的可能。
或許,活著便是如此:在折騰中找到意義,在極端中迴歸沉寂。
利益只是人世間追求的一個藉口,真正不捨的,還是步履不停的過程。
畢竟,無意義便是意義所在,無序便是秩序的虛無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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