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者之間的Z制,過於強者

有一年回鄉,與同學歡聚。座中故人,半是教師。問及教育現狀,這些人紛紛大吐苦水,稱工資低、壓力大、學生開化早(相比十五年前的我們)而愈發難管云云。說到管理,其中一人忽然喜上眉梢,叫道:這學期發現了一個秘訣,讓學生管理學生,事半功倍,相反,由老師管理學生,事倍功半。我請教其中緣故,他答:學生本是奴隸,一旦翻身做主,對待昔日同胞,比主人嚴厲十倍,你給他一點權力,他能放大到十倍使用,比如說……時隔數年,他所舉的案例,我已經盡數忘卻,唯有這番高論,始終耿耿於懷。


今天想起這一節故事,緣於我正在拜讀的一本奇書:宣永光《妄談瘋話》。這原是兩本書,一本叫《妄談》,一本叫《瘋話》。今人為出版之便,合而為一,還生造了一個“民國三大曠世奇書”的堂皇名目,以為宣傳噱頭。

所謂三大,除了《妄談瘋話》,還有李宗吾的名著《厚黑學》與王鈍根《百弊放言》(《百弊放言》與《妄談瘋話》遭遇相似,事實上王鈍根只是編纂了一套“百弊叢書”,《百弊放言》取材其中,書名則是今人的發明)。這三本書,是否堪稱奇書,也許言人人殊,不過如今讀來,猶不過時,足見思想的穿透力,一些議論令人別開生面,一些諷刺使人如芒在背。


這裡單說《妄談瘋話》。作者宣永光,江湖人稱“老宣”,有鬼才之譽。其書名之曰“妄”“瘋”,可視為一種障眼法,或者說自我保護,他的持論,大都是正理和常識。加之他半生奔波於底層,思想源自生活,不受理論束縛,反而愈加敏銳與通達。

譬如他論資本家與工人的關係,並不引用當時流行的《資本論》和馬克思主義,而強調二者之間的流動性與角色轉換:雖然人人罵資本家,但是誰不願為資本家呢,他只望慣罵資本家的人,一旦走了運,變成資本家的時候,能為工人著想,如此一來,資本家便不再招人罵。當然他深知這是一廂情願的書生之論,繼而寫道:

“我是由學校出身的。我深知學生頭兒管學生,甚於校長教員。我入社會二十餘年的經驗,更使我知道,工頭管工人,甚於資本家。婦女管婦女,甚於壞男子。二房東對房客,甚於大房東。我也當過二房東,我對於催索租金,比大房東還不客氣。可見‘奴使奴,使死奴’與英文所說‘弱者之間的zhuan 制,過於強者’兩句話是至理名言。”


老宣引用的兩句話,前者出自吾國俗語“賊證賊,證倒賊,奴使奴,使死奴”,後者不知是西方哪位神聖所云。二者雖相隔中西,論調卻出奇一致,可謂“東海西海,心理攸同”。結合我所聞的視學生為奴、讓學生管理學生的案例,則可知奴才與弱者的政治心理之變遷,不僅中西互通,而且古今一般。


老宣所描述的這一幕,如“工頭管工人,甚於資本家”,並非他所獨見。與其同時,魯迅談上海文藝,引申道:“……二十多年前,都說朱元璋(明太祖)是民族的革命者,其實是並不然的,他做了皇帝以後,稱蒙古朝為‘大元’,殺漢人比蒙古人還利害。奴才做了主人,是決不肯廢去‘老爺’的稱呼的,他的擺架子,恐怕比他的主人還十足,還可笑。這正如上海的工人賺了幾文錢,開起小小的工廠來,對付工人反而兇到絕頂一樣。”最後一句,活脫是老宣的口吻。


不過,無論老宣還是魯迅,談論的只是社會現象,並未追根究底,探本溯源。我們不妨藉此追問一聲:為什麼“學生頭兒管學生,甚於校長教員”,為什麼“工頭管工人,甚於資本家”,為什麼“奴使奴,使死奴”?對此,不要說什麼“奴才心理使然”,拿“奴才心理”說事,屬於胡適所批評的“名詞障”。這樣的名詞,非但解釋不了問題,其本身反而大成問題。


這背後的原因,第一正應了那句老話:皇帝不急太監急。無論工頭,還是學生頭,抑或奴才頭子,並非真正的權力者,只是權力體系的附庸。其權柄出自恩賜,隨時可能被收回。為了贏得權力者的歡心,他們必須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同時他們深知手中權力的期限,所謂有權不用,過期作廢,那麼在有效期內,他們對權力的運用,與對利益的榨取,則將十倍、百倍於權力者。他們的心理,正與太監相仿:急皇帝之所急,甚至急皇帝之所未急。


其次可歸結於報復心理。按理說,奴才被主子欺負,應向主子報復,弱者被強者欺負,應向強者報復。然而奴才之為奴才,恰在於他對主子,唯有臣服,絕無反抗,他的報復,只可能施與更低等的奴才。至於弱者的報復,如魯迅所言:“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

不可救藥的民族中,一定有許多英雄,專向孩子們瞪眼。這些孱頭們!孩子們在瞪眼中長大了,又向別的孩子們瞪眼,並且想:他們一生都過在憤怒中。因為憤怒只是如此,所以他們要憤怒一生,——而且還要憤怒二世,三世,四世,以至末世。”這從而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被強者欺負的弱者,轉過頭來欺負更弱者,更弱者欺負更更弱者……所謂報復,自然變本加厲。所以奴才壓迫奴才,更甚於主子,弱者壓迫弱者,更甚於強者(倘把這裡的報復心理,換作受虐與施虐,也許更容易明瞭)。


最後還得談談權力的屬性。對權力而言,怨恨或仇恨無疑是最有力的催化劑,如果說愛可以化解權力的暴虐,那麼恨必將加劇權力的暴虐。奴才對主子有多麼恐懼,對更低等的奴才就有多麼仇恨,正如弱者對強者有多麼恐懼,對更弱者就有多麼仇恨,這是一種轉嫁的仇恨。當他們成為工頭、學生頭、奴才頭子,其手上的權力也是一種轉嫁的權力。兩者結合,相互催化,所釋放的殺傷力之強烈,不難想見。不妨說,權力固然可怕,仇恨固然可怕,當權力裹挾仇恨,當仇恨驅動權力,那才是真正的可怕。


需要注意,我們批判奴才和弱者之惡,並不等於為奴隸主和強者尋求豁免。罪魁禍首,恰是後者。哪怕“暴 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魯迅語),我們的首要任務,依然在於反抗暴君。因為如果不能推翻暴 君的統治,則難以徹底改造臣民之 暴。


2016年9月7日


供《中國經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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