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去盧浮宮的時候,看到《蒙娜麗莎》前面人山人海水洩不通,不遠處的鉅作《梅杜莎之筏》卻觀者寥寥,但真正看過《蒙娜麗莎》的普通人卻又大多流露出失望的情緒。所以決定自己來說說這幅作品,幫助大家認識她。
今天不會有人因為一個工程師造出了一臺蒸汽機而驚訝,但也沒有人會懷疑兩百年前瓦特改良出蒸汽機的偉大,可惜的是這種認知一旦到繪畫藝術上來,思維的轉換就變得困難。對於普通大眾來說,《蒙娜麗莎》如何好其實是一個認知侷限上的問題,侷限就在於我們前衛的藝術觀念和極為豐富的視覺經驗——你見過各式各樣的藝術形式,也見過不計其數的現代圖像和照片。要體會到《蒙娜麗莎》在16世紀引起的視覺震撼可能需要豐富的歷史想象力。
達芬奇的藝術觀念其實非常好解釋,就是一種樸素的自然主義繪畫觀——再樸素一點:就是想利用繪畫完美地再現自然。
他的作品應當像鏡子那樣,如實反映安放在鏡前的各物體的許多色彩。作到這一點,他彷彿就是第二自然。 ——達芬奇論繪畫
《蒙娜麗莎》也不例外,也就是盡其所能得呈現一個人的真實面貌。但是它呈現的好嗎?雖然一開始就提醒大家要有豐富的歷史想象力,但我們還是缺乏相關的思維邏輯和圖像經驗,這裡容我稍微囉嗦一下,幫助你們做一點點鋪墊。
《我的名字叫紅》裡記敘過中國古代繪畫藝術對當時波斯細密畫的影響,一項重要影響就是寫實的藝術風格。抱歉,寫實的風格?我們會認為中國繪畫是一項寫實的藝術嗎,但是如果你站在細密畫的角度卻就能夠很好的理解了:
▲同明朝時期(十五世紀)中國畫與細密畫人物對比
所以站在波斯人的角度,中國畫是一種寫實自然的繪畫也就好理解了,那麼《蒙娜麗莎》所面對的情況呢?
達芬奇所處的年代我們通常稱為盛期文藝復興,而文藝復興早期其實已經湧現出了非常多的優秀畫家,例如馬薩喬,波提切利,吉蘭達約和油畫的改良者凡艾克。那麼他們的作品是什麼樣的呢:
這就是當時歐洲人的視覺經驗基礎,達芬奇也正是在他們的肩膀上創作出肖像畫《蒙娜麗莎》。想必你已經隱約體會到了《蒙娜麗莎》相較於這些繪畫的進步之處,但可能這其中的進步要比你想象的大得多,下面我們慢慢來說。
首先是對空間感的追求,達芬奇曾在筆記中哀嘆,“畫作永遠不可能有鏡子中人物那樣的立體性”,但相對於當時的其他畫作來說,達芬奇在對空間感的執著中已經前進了一大步,我們稍微介紹的詳細一點,比如在對邊線的處理上:
你會看到蒙娜麗莎臉部的邊線是模糊的,這樣就造成了一個明顯的體積向畫面深處延伸的空間效果,這便是我們常說的“漸隱法”,而之前的繪畫對邊線的處理被稱作“硬邊線”。
在對遠處景物的處理上:
達芬奇發現,近處的物體的顏色會顯得明亮且鮮豔,遠處物體則對比很弱且呈現藍灰色。這樣的刻畫會大大增加作品的空間感,這種方法被稱為“色彩透視”和“空氣透視”,這二者都為達芬奇發現並記錄,且在《蒙娜麗莎》中有很好的呈現。而近處的物體畫得清晰而堅實,遠處物體刻畫得模糊而鬆散,被達芬奇稱作“隱沒透視”,這種現在的我們很好理解的“大光圈虛化效果”在繪畫中的確立,也正是達芬奇的創舉。
看到這裡我們會有一個疑問,以上描述只能說明達芬奇是個很好的畫家,好像在說明《蒙娜麗莎》的偉大上邏輯並不是很通順,這裡我們就要開始說另外一個故事了。
蒙娜麗莎的微笑已經快被解讀成了一個玄學問題了,所以還是先拋棄掉那些玄之又玄的解讀,來看一下為什麼我們如此在意這樣一個微笑。
你再翻上去看看那四張肖像,便會頓生疑竇,他們竟然都面無表情。
如今的我們實在難以理解,為什麼五百多年前的歐洲畫家們會忽視人類如此豐富的面部表情,寧願去塑造一張張麻木漠然的臉。這是因為在此前的一千年所謂“黑暗世紀”裡,繪畫主要是用來塑造莊嚴的宗教神像的,故而在那個時代中的人物繪畫有兩個重要的面部特徵,一是目視遠方,二是表情莊嚴,這種繪畫風格也延續到了肖像畫的繪製中來。
一個好的畫家有兩個主要的對象要表現——人物及其心理活動。前者容易,後者難。
——《達芬奇論繪畫》
打破觀念限制的便是達芬奇所創作的《蒙娜麗莎》,或者說,達芬奇這一思想在《蒙娜麗莎》上真正成熟。蒙娜麗莎在畫中目光柔和,面帶微笑,展露著繪畫中前所未有的人性。
《蒙娜麗莎》再一個動人之處在於她目視著畫外的觀眾,這在之前的肖像畫中也是鮮見的,宗教畫中更是禁忌。
為了追求真實的表達效果,達芬奇反覆修改和刻畫這幅肖像,最終被現代X光證實油層達到了二十層以上,畫面中幾乎見不到筆觸——所有的繪畫痕跡都被細緻地抹平了,達芬奇為了追求真實盡了他最大的努力。
所以,習慣了高高在上的神像,習慣了扁平的畫面和嚴肅的畫中人物,十六世紀初的觀眾在某一天看到了這樣一幅作品:畫中之人彷彿就坐在畫框後面的空間中,正微微帶笑目視著自己,她真實得就好像自己早上剛打過招呼的鄰居夫人。於是他們被這幅作品徹底得感動了,因為這幅畫中展露的前所未有的真實與人性。
那個時代被稱為文藝復興,文藝復興的核心我們稱之為人文主義。
上一段比較抒情,為了大家有所共鳴,我再告訴你們一個我們更熟悉的故事。
1980年的全國美展中,一幅作品驚豔了當時所有的觀眾。當時的人們在畫中見慣了偉人,見慣了戰爭英雄和工農兵形象,並拖著在文革中走來的疲憊的精神,卻驀然在展覽中看到了這樣一張巨幅的人像,一個並無修飾的,普通的,飽經滄桑的老農,默默注視著畫面外的觀眾,作品名稱叫做《父親》。不知道當年多少人在評論中寫道,就彷彿在畫中看到了自己的父親。
羅中立的這幅《父親》獲得了觀眾所投的八百多票拿到了當年全國美展的金獎,比第二名高出了700票,也成為了中國現代繪畫中最為重要的作品之一,哪怕今天還有很多人因為這幅作品而感動。
《蒙娜麗莎》離我們太過遙遠了,時間和空間都打擾了我們親近她的情緒——似乎我們也非必須要親近她,不過做到理解,也算是對十六世紀初的那位老人遙遙致以敬意吧。
達芬奇花了四年時間才完成《蒙娜麗莎》,卻沒有把它交給委託人,一直帶在了自己的身邊,直到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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