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海拾“遺”


樂海拾“遺”

之前介紹麥克斯·瑞格《A大調單簧管五重奏》時,列舉了一些重要的單簧管室內樂作品;但如果把協奏曲也考慮進去,那個曲單有些單薄——至少還要加上幾部極為重要單簧管作曲家的著作。這篇文字我們重點介紹本納特·克魯塞爾(Bernard Crusell,1775-1838)和他的《降B大調第三單簧管協奏曲》Op.11 以及莫扎特的《A大調單簧管協奏曲》K622。

先提一下前者。他本陌生——本納特·克魯塞爾這個名字真的少有耳聞,更別說作品;說它熟悉,因為其第二樂章與莫扎特《A大調單簧管協奏曲》K622實在太過相似,太難分辨了——它們的第二樂章究竟哪個更美、更動人,向來難分伯仲,只能將其比作單簧管協奏曲中的“雙胞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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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扎特的單簧管協奏曲早已是古典音樂中盡人皆知的名篇,經歷200年時間洗練,老少皆宜、雅俗共賞——僅出現在電影中就不下五次:1961年《Breathless》、1980年《American Gigolo》、1985年《Out of Africa》、1990年《Green Card》、1996年《Eye for an Eye》。其中最著名的片段自然是《走出非洲》。導演西德尼·波拉克把莫扎特這部單簧管協奏曲第二樂章用做主題,通篇重複出現好多遍實在妙不可言。無論是情節還是場景,彷彿都是這首樂曲在人們腦中的映射:晚霞與寧靜、蒼涼與告別,單簧管在輕柔的絃樂協奏背景上吹奏溫暖、憂鬱的旋律,眼前一片“大漠孤煙”、“長河落日”的寥落。但你立刻將體驗到“夕陽無限好 只是近黃昏”,人生苦短,白駒過隙,轉眼百年,總有離開的一天。曲終有告別時刻,告別人間的淒涼。在《走出非洲》中,無垠的荒漠,夕陽映襯著音樂中的蒼涼味道,男主角死於空難,女主角黯然離去,從此人鬼殊途,也正是大英帝國殖民主義日暮西山的象徵……這一切都與莫扎特《A大調單簧管協奏曲》互相映襯的天衣無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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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單簧管協奏曲是莫扎特最後的一部協奏曲,也是他最後的幾部作品——完成於他去世前兩個月。但是在創作這部作品時,莫扎特健康還沒有亮起紅燈,為什麼會寫出如此淒涼的告別音樂呢?按理說,莫扎特的最後一年(35歲那年)對他來講是個不錯的年份——總共寫出了三十多部作品:包括他的最後一部鋼琴協奏曲《降B大調第二十七號鋼琴協奏曲》K595、最後一部絃樂五重奏《降E大調絃樂五重奏》K614、為《口琴(Harmonica)、長笛、雙簧管、大提琴而寫的五重奏》K617、兩部歌劇——《魔笛》(Die Zauberflote)K620和《狄託的仁慈》K621、沒有寫完的《安魂曲》(Requiem)K626,還有就是這部《A大調單簧管協奏曲》(Concerto for Clarinet and Orchestra in A Major)K622。據說,《狄託的仁慈》莫扎特僅用了十八天就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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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莫扎特的經濟狀況也明顯好轉,得到了助人的年金,健康狀況也相當不錯,旅程安排也很侷促:9月6日趕去布拉格首演自己的歌劇《狄託的仁慈》;9月30日,回到維也納首演自己的《魔笛》,《A大調單簧管協奏曲》題給施塔德勒,當年10月16日在布拉格首演;維也納首演在當年11月18日,莫扎特親自指揮。沒想到這成了莫扎特真正意義上的“天鵝之歌”——兩天之後,臥床不起,到12月5日與世長辭——從病倒到去世僅僅兩週。人真的會有大限將至的先兆嗎?否則為什麼會寫出如此淒涼、難過,告別一切的曲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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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扎特的這首單簧管協奏曲已經預感到自己的末日,難道克魯塞爾也一樣嗎?他的《降B大調第三單簧管協奏曲》第二樂章為何跟莫扎特這首協奏曲第二樂章有如此相近的意境和情調?克魯塞爾寫這部協奏曲是在1807年——自己32歲,正值壯年,朝氣蓬勃,為何寫的如此日垂西山、暮靄沉沉?

我們來了解一下這位作曲家:克魯塞爾,1775年生於當時隸屬瑞典的一個叫Nystad的地方(現在屬於芬蘭)。父親是訂書匠人,家中貧寒。他八歲起學習單簧管;十三歲進入軍樂隊,當義務樂手;1791年(正好是莫扎特去世那年),被派到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不久,克魯塞爾在當地宮廷樂隊謀到一個公職。從1793年-1833年,他在宮廷樂隊裡擔任單簧管演奏家,一干就是四十年。據悉他是全樂隊薪俸最低的樂師,期間他還四次去德國柏林學習單簧管和作曲。也去過兩次法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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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當時,克魯塞爾是全瑞典,乃至是全歐洲最傑出的單簧管演奏家之一。他很有語言天賦,懂德文、法文、意大利文,曾把莫扎特、羅西尼的歌劇翻譯成瑞典文,班上當地舞臺。他不但演奏單簧管,還指揮歌劇和交響樂;自己也作曲,主要作品是為管樂器,尤其是單簧管而寫,例如最著名的三首單簧管協奏曲和三首單簧管四重奏。

據悉,單簧管在歐洲出現的相對較晚,在英國、法國,單簧管最早要等到十八世紀後半葉才得以使用。芬蘭使用單簧管的時間不會早於這個時期,所以克魯塞爾八歲(1783年)開始學習單簧管,以此成名,還寫單簧管作品…這一切足矣證明他算是芬蘭最早一批單簧管演奏家和作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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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世紀初,歐洲還沒有單簧管這種樂器,那時候使用的是一種叫“沙呂莫管”(Chalumeau,法文詞彙)的樂器。它結構簡單,音域很窄,不能當做獨奏樂器。後來一個叫丹納(Johann Christoph Denner,1655-1707)的德國紐倫堡人發明了現在的單簧管(這跟德國人波姆發明現代長笛挺類似)。不過也有人認為是他的兒子Jocob是真正的單簧管創作者,因為現存最早提到“單簧管”這種樂器是在1710年——Jocob的一張訂單上。裡面除了一對單簧管,還有雙簧管、長笛和沙呂莫管等幾種樂器。那時的單簧管很簡單,只有兩個閥鍵,但音域已經比沙呂莫管寬很多了。就這樣,作曲家逐漸開始給單簧管寫作品,但最初單簧管還只用于軍樂隊,一般樂隊是不用這種簡單樂器的——這就是八歲的克魯塞爾能參加軍樂隊的客觀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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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能找到最早的單簧管樂曲是1716年,一個叫J,A.J.Faber的德國人寫的一部彌賽曲。後來維瓦爾第開始在他的協奏曲中使用單簧管。單簧管傳到英國、法國的時間要晚很多——1742年,一位叫“查理先生”的人現在愛爾蘭和蘇格蘭演奏單簧管,後來他在英國演出了近二十年,才把單簧管介紹到英國。英國獨立開始生產製造單簧管要等到1771年;法國稍早些,在十八世紀六十年代開始製造。但那裡只會製造兩個閥鍵的單簧管,而此時在柏林已經可以生產六個閥鍵的單簧管了。

單簧管在德國的發展走到了歐洲前列。十八世紀中期,它已經開始在正軌的樂隊中出現了,所以克魯塞爾在瑞典宮樂隊中任單簧管樂手後要到德國留學。在德國中部曼海姆這個地方,有當時全歐洲最優秀的一支樂隊,很多作曲家為其作曲。這批作曲家後來在歷史上被稱為“曼海姆樂派”。其中為單簧管作曲的人很多,最著名的當屬捷克作曲家斯塔米茨父子(Johann Wenzel Anton Stamitz,1717-1757;Carl Stamitz,1745-1801)。莫扎特在1778年造訪曼海姆後在給父親的信中不禁感嘆:“哎!倘若我們也有單簧管,那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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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見當時在奧地利樂隊中單簧管還沒有普及。即便是莫扎特,也要到1771年才開始把單簧管用在自己的一部《嘻遊曲》(Divertimento,K113.)中。直到1780年之後,莫扎特才開始在每一部歌劇中都給單簧管留有位置。

莫扎特是第一位給單簧管寫過舉足輕重作品的大神級作曲家。他一共寫了三部以單簧管為主角的器樂作品:《單簧管三重奏》K498、《單簧管五重奏》K581,以及這篇文字著重討論的《A大調單簧管協奏曲》K622——這三部作品都寫給施塔德勒。K622.這部協奏曲當時使用的單簧管不是現在的樂器,那時候叫“巴塞特單簧管”(Basset Horn)——一種中音單簧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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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十九世紀,寫單簧管作品的作曲家逐漸增多,但大都僅限於兩種:其一,自己就是單簧管演奏家,比如克魯塞爾;其二,僅給特定的單簧管演奏者題獻作品,比如韋伯和門德爾松專門為Heinrich Joseph Basermann(1784-1847)寫作品;斯博專門寫給Johann Simon Hermstedt(1788-1847)。

莫扎特和克魯塞爾的單簧管協奏曲第二樂章為什麼如此相似?這是因為莫扎特的《A大調單簧管協奏曲》(K622.)正式出版於1801年,克魯塞爾是這部協奏曲正式出版後第一位演出此曲的單簧管演奏家。具體演出時間已無可考,但至晚不會遲於1802年;而克魯塞爾寫自己的《降B第三單簧管協奏曲》(Op.11)大約在1807年_可以肯定是在自己演奏完莫扎特協奏曲之後,內心刻上了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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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相信,任何莫扎特單簧管協奏曲愛好者一定會接受克魯塞爾的這首《降B大調第三單簧管協奏曲》,因為它們不僅旋律優美動人,富有感染力;更可貴的是給人一種平靜之美,一種不輕言的哀傷卻任人溼了眼眶。當一生的責任都已履行,當親手給畫上句點,終於可以安靜回望一生時;揮手作別,總會泛起不捨——不論這個世界多麼不完美,總有留戀……這兩個樂章在勾畫這樣的風景。

克魯塞爾在這一樂章結尾處用樂隊輕柔地奏出跳躍的節奏——這也是莫扎特在協奏曲中慣用手法,單簧管旋律平靜、悠遠,慢慢淡化,好似夕陽最後一抹光掩於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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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音樂學院於潤洋教授的葬禮上播放著他一生鍾愛的“肖邦”(《降B小調第二鋼琴奏鳴曲》第三樂章“葬禮進行曲”)。倘若人生註定是一場漫長告別,到說再見時,你又會選擇怎樣的音樂?莫扎特和克魯塞爾——他們的單簧管協奏曲第二樂章,它們或許是個優選。因為在如此的音與畫中,終於可以同每一位列席賓朋平靜地說一句:

肯與鄰翁空對吟

隔籬呼取盡餘杯


——摘自《客至》唐·杜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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