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搖到外婆橋


故事:搖到外婆橋

每天讀點故事app作者:[有何不可]

1

清明節這天,天色稍顯陰晦,細雨連綿不絕地落在視線前方兩座挨著的舊墳上,上面的碑文尚已模糊不清,那裡葬著承載了我所有童年快樂的外公外婆,時光荏苒,不管再過來多少次,卻始終都看不到他們過得好不好。

那時候,每逢重陽,或者年初一,這個院子到處都是歡聲笑語,母親那一輩打麻將,我們這群外孫、外孫女竄前跑後,玩得滿頭汗,外婆擔心我們出事,除了做飯,其它時間就在找我們,跟著我們轉,可把她忙壞了。我是其中最大的,並且還是男孩,所以她總是囑咐我好好看著他們,然後我向她打包票說,有我在,不會有事的。

在外婆面前,我總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所有的寵愛都來得理直氣壯,零花錢,漫畫書,每天去鎮上看火車,買好吃的,等等,不一而足,讓我沉浸在其他所有人都無法享受的舐犢之愛中。後來我理解到,外婆的愛,就像夏日裡一碧如洗天空裡的雲絮,像棉花糖,慈愛,慰藉,讓人甜到膩歪。

可那天還是出事了,得知消息後,所有人都很震驚之餘,內心那份悲痛席捲了身體的每個神經元,外婆和母親嚇得腿都發軟了,趕緊往事發地點跑。

出事的是我的外公,外婆一生的伴侶,母親的爸爸。

死因很簡單,酒精中毒,再加上糖尿病發作。那時外公正在上廁所,時不時有作嘔的聲音傳出來,之後很久便再也沒了動靜,有人發現不對勁,用腳把門踹開,發現他已經死在裡面了,模樣看上去有些慘不忍睹。外婆當時就昏了過去,母親也哭得不成樣子,上去抱著外公使勁兒搖,在她的心裡,始終不敢相信平時精神矍鑠的父親,昨天還打電話讓她過來玩,並再三叮囑一定得把外孫帶著的父親,就這樣永遠的離她而去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有哭,我遠遠地看著外婆和母親在給外公擦著,穿上壽衣,繼而入殮進棺,整個過程,我都趴在門梃上,忽閃著眼睛,只是覺得熱鬧,卻沒有人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自那以後,這裡像是籠罩上了一層積雲,左鄰右舍也都搬到馬路邊兒上蓋了新房,就很少聽到有笑聲了。唯獨外婆一直守在這兒,直到去世。

而我,在時光的白駒過隙裡,再也沒有等到她承諾給我的搖籃。

2

我總會刻意來這邊看看,多少年了,那些歲月打磨下來的東西,彷彿也在歲月中逐漸消失,變色。近旁的桑葚樹業已枯槁,那是我們小時候最喜歡吃的,而今風吹雨落,早已不復當年的蔥鬱。倦鳥歸巢,吵鬧著打招呼似的,然後棲息到長滿了野草的殘牆斷壁裡去了。

夕陽也欲墜還掛,打過來一片殘紅,在那浸染光暈的院落裡,我彷彿看到外婆仍舊忙進忙出,給我們拿好吃的,問我們冷不冷,餓不餓。路過堂屋,也會盯著外公的照片發呆,許久,回過神來,發現眼角已經模糊不清。

每一次,她發完呆,就會很快跑到房裡,把門關起來,任由淚水嘩啦往下掉,其實是想外公了吧;

每一次,她在整理屋子的時候,看到外公喝過酒的杯子,用過的碗筷,女兒剛買的還沒來得及穿的襯衣,就停下了手頭的事,嘴裡唸叨著什麼,其實是想外公了吧;

每一次,外婆到集市買菜,總記著外公喜歡吃牛肉拌香菜,買很多,回來才意識到人早已經不在了,就自嘲地拍著額頭說,瞧我這老糊塗!其實是想外公了吧。

以及,每一次她會在半夜睡不著的時候,獨自坐在桑葚樹下,透過搖晃的枝葉,看月明星稀,看黑色天幕裡模糊地暗影,那裡猶似有某個人在衝她笑,回應她日夜裡揮之不去的想念,看著看著就倒在樹幹上睡著了,我想,在這樣孤寂地時刻,應該是最想外公的吧。

3

外婆死於一場事故,掉在村裡凌晨的碼頭裡斷了氣。聽說那時,她剛從一個寺廟唸完經回來,因為白內障,不小心走進了淤水池,沒人救,給淹死了。

打我記事起的印象中,除卻父母給予的愛,外婆的關懷成了此生任何事物都無法比擬的一個參照。再往前,外公去世的日子,可能還小,不知道生離死別帶來的情緒決堤。如今記懷起這兩種一剛一柔的親情,總如群鯨索源,內心頑固地空缺一大塊兒來。可能時日太長,能回憶起來的事件總歸寥寥,但那份愛在我這兒所攪動的力量始終沒能減少,就好比太陽下山後的暗夜,總明曉和感懷著那片金色暖流。

外婆是講故事的高手,眾多天方夜譚的故事中,有一個,時隔好多年,我仍記得。

那一年,我六年級,因為得了獎狀被告準可以去任何一個親戚家玩段時間,像是以往,私自跑去親戚家玩,回來必是一頓好打。

外公剛出事,爸媽擔心外婆想不開,把她接到家裡照料了半個月,寸步不敢離身。外婆來的時候,帶了一隻貓過來,這隻貓之前很黏人,來我家後,變得桀驁難訓,碰到任何其它動物,總會伸出爪子,幽著一雙眼瞪過去,頗具挑釁。外婆和它共處了那麼多年,自然知道這其中的反常,說,外公走了,它活著總覺得缺點什麼,要去生些事端,免得心裡難受。

我去鎮裡上初中的前一天,外婆帶我去看火車,這隻貓遠遠的跟著,在列車加速離站的那刻,它像瘋了一樣往軌道上跑,我和外婆還沒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一聲淒厲的貓叫,在拉響的汽笛中劃破天際,劃過我敏銳的耳畔,外婆閉了閉眼睛,嘆了口氣,沒有說什麼。

在爸媽悉心照顧下,外婆的心緒稍稍得到控制,我把獎狀拿到她面前炫耀,嬌氣的說,我得獎狀了,我要外婆買好吃的給我吃,我要去外婆家玩。

外婆笑著攬過我,誇我聰明,從手絹裡拿出兩塊錢塞到我手中。那時,一塊錢於我而言,數目就龐大到我都不敢帶出門,怕搶,更遑論兩塊的鈔票。母親斥責我不懂事。外婆說,外孫以後一定有出息,我當然得疼著點兒,指望享他的福呢!母親聽到這句話,心寬了許多。外婆當下就去收拾東西,對母親說,我該回去了,把你爸一人兒丟家裡,會怪我的。

這一年的暑假,我去外婆家玩了一個多星期,但吃住都在大伯家,因為看到外公掛在堂屋的遺像,我就會被嚇得脊背生涼。我就是在這段時光的插科打諢裡,聽到了那個我此生都很難忘記的童話故事。

而那隻貓,外婆再也沒有帶回來。

4

此去經年,一切確也相安無事,外婆養了幾隻雞,過年去還吃了雞蛋呢。此前,那隻貓自己跑回來過,外婆說,它在外面找回家的路找了好幾天,發現它的時候,它正蹲在外公的墳前,像一尊永恆的雕像。看到外婆時,都沒有回頭,又蹲了會兒,才回到家,沒曾想,這次回來,是來給外婆告別的。

外公週年祭時,外婆殺了一隻雞,公的,母雞留著下蛋,捨不得,其它都是菜園種的菜,買了些肉。人不多,都是自家人,吃得也其樂融融。

事情的轉折發生於一場暴雨。開春已有一段時間了,又到了返寒時節,雨水特別多,那一夜的瓢潑大雨之後,外婆養的雞被大水沖走了,一個不剩,包括五隻剛孵化的雞苗。自那以後,外婆又變得精神恍惚了,眼睛看東西老有一層霧,卻還要發了瘋的找丟失的雞。

屋後有一條水渠,村裡所有積水,都會在這裡彙集,然後流向遠處稻田的某口方塘。外婆沿著這條水渠往返了無數次,看到讓她生疑的東西,就會拿著網兜在裡面撈很久。有一次還真撈到了一隻雞的屍體,外婆也明白,它們確實是被洪水沖走了。

那段時間的外婆,瘦得跟秧地裡的稻穗一般,精神也有些失常。曾經住滿了人的泥瓦房,搬空之後,變得空落,陰暗潮溼,裡面除了一口棺材,一張鋪了好幾層稻草的床,和一處供香的神龕外,再無其他。

我去到外婆家,她像個咿呀學語的鸚鵡,不厭其煩地跟我講起那個童話故事,還說要給我買一個同樣的搖籃,我滿懷期待,直到她一頭栽進了水裡,再也沒有醒來,我才幡然大悟,我永遠等不到外婆兌現她說過的話了。

那年我雖然已經十幾歲了,但一直都記得她說過要送我一個跟童話裡的女孩一樣具有某種特立獨行氣息的搖籃,這搖籃,讓小女孩那麼容易的在夢中遇到她的狼外婆,讓她睡得香甜,安適如常。就好比,外婆到最後都還保存著外公的東西,不肯扔掉,興許,她能在裡面找到已故之人的另一種存在。後來我理解到,她是想過早的給我留一絲懷念她的媒介,只是,這其中起伏,她也始料未及。

雞被沖走的事件發生之後,外婆再也沒有養過其它什麼東西,怕糟踐生命,她的眼睛越來越模糊,時常把她幾個外孫和外孫女認錯。後來,不知道她是怎樣想到自己的人生是被詛咒的命,罪孽極重,決心吃齋唸佛,每天只要思想驅使,不管什麼時候,都會到幾公里以外的城隍廟唸誦經書,平常我見到她,嘴裡都是神神叨叨的,讓人懼怕。

正是因為這個,再加上眼睛不好,所以,這一難,外婆終究難以逃脫。

外婆跟我講的那個難忘的童話故事,後來我取名為《一個神奇的搖籃》,雖然我不記得外婆講這個故事時的表情和語調,不記得她是穿的粗布襯衣。總之,這個故事的框架,在我逐漸長起來的腦細胞裡,清晰得像是黑暗甬道里的燈,讓我銘記它和她的存在。

5

一個小女孩從狼窩裡獲救,救她的是個獵人,獵人把她帶回去,不管喂什麼給她,她都不吃不喝,只喜歡喝狼的奶。

一天,獵人用一種罕見的木材打造了一個搖籃,女孩在上面睡了幾天,狀況才得以改觀,按時吃飯睡覺,健康成長。小女孩長到五歲時,會說話了,仍舊睡在那個搖籃裡,在睡著的時候,她總會做一個夢,嘴裡喊著狼外婆。

後來獵人才發現,那個木材之所以罕見,是因為有這種樹的地方,就有狼群,才令人求而不得。而讓人驚奇的是,獵人錯殺了那隻哺育小女孩的老狼,狼外婆的由來,是因為搖籃上有這隻老狼的氣息,讓小女孩踏實,親切,一睡覺,就能夢到“外婆”跟她講故事撫慰她入睡。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獵人感到對不起那隻被自己射死的狼,小女孩叫它外婆,他每次哄她睡覺,就會念著這句話,好讓小女孩藉助搖籃的氣息,去與狼外婆相見。

就是這麼一個故事,一直陪伴我成長。待我長大到理解了什麼是死亡,內心開始儲蓄各種情愫,終究明白了她的苦處,聽懂了故事的反面,原來預言著一段生離死別的結局。

自她離開人世至今,我也會像小女孩那樣,總會有某個記憶把我帶回到外婆對我的疼愛中。

譬如,那年我被水牛撞了,哭得滿臉山水畫,趴在地上誰抱都不起來,嘴裡喊著外婆;

譬如,插秧的季節,我在稻田裡玩得渾身髒兮兮的,外婆總會瞞著爸媽把我帶到水塘去洗,抱著我浮在水面上,雙腿使勁打著水花;

譬如,那幾年流行社戲,她總會用自行車把我推著,她不會騎,即使推著我都走不穩,好幾次差點摔著。整個看戲的時間裡,我不停的買這個買那個吃。

譬如,她的眼睛快完全看不到時,包括我在內的一家人去看她,她總是會問,我的乖外孫來了麼,我買了好吃的,他來了嗎,然後我就會叫一聲,證明我一直在她面前。

搬到新家前,外婆去世有好幾年了,她看不到我上大學,沒來得及住進我們的新房,更見不到我娶妻生子,她像一個完成了使命的天使,在目睹了闔家幸福現世安穩後,又折身離開。我一直都知道,她和外公在雲層深處俯瞰我們,因為在那個夢裡,我清楚地看到了外婆搖著搖籃,搖啊搖,我就睡著了,她起身往外走,身體突然騰空,奔向了某個人的身畔,那個人,就是外公。

這之後,每次回到老家,抬頭看到讀小學貼上去的獎狀,上面歲月的痕跡告訴我,來日的回報,從來都敵不過亙古的白雲蒼狗。我的耳邊依舊縈繞著一個聲音,外孫以後一定有出息,我當然得疼著點,指望享他的福呢。語氣裡是為了哄一個孩子開心,而不得不呈現出來的輕鬆愉悅,是啊,那時外公去世,一個陪伴了自己一生的人,永遠的離開了她,她怎麼高興得起來呢。

當年的我,真是一個糊塗蛋。

(作品名:《搖到外婆橋》,作者:[有何不可]。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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