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書一江湖”——怎麼寫歷史,評《女帝奇英傳》


《女帝奇英傳》又名《唐宮恩怨錄》,是一部梁羽生創作的武俠小說。

小說描寫宗室李逸投身武林,欲借其力推翻武后,恢復李唐天下。不料武林盟主大會上盡是烏合之眾,被武則天的侄女武玄霜輕鬆擊破。武玄霜對李逸一見鍾情,對他多翻勸誡想招降他,李逸不允。李逸的初戀對象上官婉兒因家仇去行刺武后,卻被她的胸懷見識風度折服,留在她身邊做了宮中女官。李逸進京行刺,整個行動全在武后掌握之中,婉兒和武玄霜力勸李逸留下效力,李逸拒絕後被放走,心灰意冷之時遭遇強敵,跳崖自殺。後被長孫均量父女所救,應長孫均量臨終請求與其女長孫璧結婚遠走天山,隱居避世並生下一子。

八年後武則天已老,決心傳位給兒子,又擔心兒子無能,遂令武玄霜去尋找李逸來輔佐其子。武后的侄子武承嗣圖謀帝位,勾結突厥大汗,並想除掉李逸掃清障礙。突厥大汗則想利用李逸為傀儡入侵中原,於是掠走了李逸的兒子。李逸夫妻下山尋子,幾番波折後長孫璧誤服藥物被毒死,李逸與武玄霜入關揭穿武承嗣的陰謀,隨後宮中政變武后被推翻,太平公主趁亂毒死李逸,上官婉兒嫁與武后之子輔佐他履行皇帝職責,只剩武玄霜與李逸之子相依為命。

“一書一江湖”——怎麼寫歷史,評《女帝奇英傳》


這部小說以那八年時間跨度為屆,前後有著強烈的割裂感。後半部是梁羽生最拿手的模式,在家國情懷的前提下,用細膩的筆調描繪男女之間糾結的感情,情節流暢,人物生動。而前半部有些奇怪,開篇是上官婉兒視角,後面切換到李逸視角,上官婉兒視角揭示武后真相和李逸視角武林大會之間格格不入,有電影放串片兒的即視感。其中關鍵就在對武則天這個歷史人物的描寫。

傳統評書演義中有許多歷史題材的,部分故事能大致沿著真實歷史走向進行,部分完全是魔改,人物形象更是全看作者的心意,有些和歷史原型僅有名字相同。

以梁羽生金庸為起點的新武俠小說則開創了另外一種模式,以真實歷史事件為背景,讓歷史名人跑龍套,虛構的人物做主角,這些虛構人物有時還會是歷史名人的親戚。比如梁羽生代表作《萍蹤俠影錄》中張士誠的孫子張丹楓,金庸代表作《射鵰英雄傳》裡成吉思汗的準女婿郭靖……這樣寫的好處是有了歷史的厚重感,提高了主角們行動的逼格,又避免了真實歷史原型的限制,讓主角們的性格和行動更加自由。這是一種很討巧的模式,讓歷史人物和虛擬主角保持一種安全的距離,最有利於作者的發揮。金庸長篇中有兩部例外,一部是評價不太高的處女作《書劍恩仇錄》,另外一部則是被認為不是武俠小說的《鹿鼎記》。而以寫歷史背景著稱的梁羽生只有一部這樣的作品,它就是《女帝奇英傳》。

這部小說在梁書中爭議頗多,一個焦點就是指責作者過於偏愛武則天從而過分洗白她。這其實是混淆兩個問題,洗白未必是因為偏愛。梁羽生在報紙系列專欄《筆不花》中有一篇叫“武則天是否淫婦”,開篇第一句“武則天被攻擊的最多的一條罪是荒淫”……後面引經據典說明在當時歷史背景下她的行為並不過分,全文都是很和平的論述,並沒有什麼強烈的感情色彩,僅僅是那些攻擊太偏頗我們應該全面的看待問題這樣的態度。他對這個人物並沒有特別的興趣也沒有仔細研究,甚至可以說書中這個雪白無暇版武則天和半個上官婉兒並不是梁羽生創作的角色——而是郭沫若創作的。認識到這一點就能解釋《女帝奇英傳》書中許多奇怪的地方。


“一書一江湖”——怎麼寫歷史,評《女帝奇英傳》

郭沫若對武則天這個人物才是真正感興趣,從1959年開始做了大量的研究,並於1960年發表了劇本《武則天》,而《女帝奇英傳》的連載始於1961年中。劇本《武則天》圍繞徐敬業起兵反叛這一事件展開,主要人物是武則天,上官婉兒,李賢,裴炎,駱賓王等歷史名人,並寫了婉兒的母親鄭十三娘。兩唐書只說上官婉兒的母親姓鄭,這個名字當數虛構,而梁羽生在《女帝奇英傳》裡沿用了它。

郭沫若的話劇是志在翻案,通過上官婉兒的視角來闡述對這位天后的認知,在她的治理下天下太平,百姓豐衣足食,她破格錄用人才,即使農夫樵夫有話也可以上京來說……劇中的武則天堅持原則又寬大為懷,劇中大反派是裴炎……這些全部搬到了《女帝奇英傳》中。郭沫若的話劇無疑是在洗白武則天,但同意與否他的解讀,他這個劇本本身是思路清晰邏輯完整是能夠自洽的,通過婉兒來看武則天這個角度很巧妙,這兩個人物也塑造的頗為成功,除了她們之外其他歷史人物各有立場,給她們的演出撐起來舞臺。可是梁羽生把她們單獨拿出來放到《女帝奇英傳》中就有種跑錯片場的違和感,或者小說前半部看作上官婉兒主角去探訪武則天真相的故事,那主角李逸才是跑錯片場的那個人。

小說的魅力正來自虛構,即使歷史小說也可以有虛構的情節和人物。但歷史小說是以歷史人物為核心的,作者努力刻畫他們讓讀者對這些人物留下深刻的印象。而有歷史背景的武俠小說則不同,梁羽生雖然以寫歷史入小說聞名,但他注重的是歷史事件而非歷史人物,《萍蹤俠影錄》中的土木堡之變,《狂俠天驕魔女》中的採石磯大戰,都是他筆下虛構武俠主角表演的舞臺,真正的歷史名人在這個舞臺上通常是跑龍套的角色,難以給人深刻的印象,不管是于謙還是完顏亮辛棄疾,他們只是主角行動中的一些NPC罷了。

《女帝奇英傳》中的武則天在小說後半部也是個于謙似的NPC,但在前半部裡武則天和上官婉兒是這個舞臺上的主角。梁羽生想用李逸死敵卻是正義一方的設定來突顯他的矛盾和悲劇,思路是很好的,但執行的有問題。如果梁羽生真的偏愛武則天,他也許會用心揣摩這個人物,構思她和虛擬故事的平衡點,然而梁羽生沒有這麼投入,他直接把別人寫的武則天和半個(與武則天演對手戲的)上官婉兒拿來用了。這個武則天和婉兒是歷史劇風格的,她在和裴炎政鬥,打擊世家大族,她有著打破世俗的超前觀念,而又在狄仁傑的勸說下清醒認識到要向現實妥協——決心傳位給兒子……這一幕發生在婉兒初見武后時,而此時的李逸觀念上依然是天下就該是我家的,還在搞烏合之眾的武林盟主大會。這個武則天真是走李逸的路讓李逸無論可走,這已經不是立場不同才智碾壓,這是降維打擊。而半個被武則天傾倒的上官婉兒,從開篇就很有獨立見解,小小年紀就沒有大人說什麼就全盤接受,凡事都有自己的考量,這個婉兒被武后折服很有說服力,只是這半個婉兒和喜歡李逸的那半個梁羽生原創的上官婉兒也不像一個世界的人。

“一書一江湖”——怎麼寫歷史,評《女帝奇英傳》

武俠小說總脫不開神奇武功拯救世界的套路,而這種設定和歷史事實顯然是矛盾的,雖然如金庸那樣的作者會打個補丁諸如再高明的武功也無非抵禦千軍萬馬,但這補丁也並不嚴謹,要執行刺殺根本無需面對大軍,讀者也跟著裝糊塗就好。實際上大部分武俠小說中主角們並不會以歷史名人為對手,而是和他們手下的國師之類人物對敵。歷史名人就跑個龍套,和虛構的武俠主角演對手戲的也是虛構的武俠配角們。《女帝奇英傳》直接讓歷史劇風格的歷史名人直接來和虛構武俠主角同臺,充滿了違和感。而且這種歷史劇風格也導致了本書作為武俠小說,武林和武功體系都很弱。

但本書的後半部,時間跳到了幾年後,武則天和上官婉兒回到了歷史名人跑龍套的位置,完全屬於梁羽生的李逸、武玄霜、長孫璧成為故事主角,違和感立刻消失了。這是梁羽生最擅長的對歷史運用的模式,主角們是歷史名人虛構的親戚,在一段似是而非的歷史故事中演繹男女悲情。什麼國家民族政治立場,都是給這些悲情提供輔料的。

梁羽生是歷史愛好者,還沒到治學研究的深度。對歷史事件、歷史人物的看法基本隨大流,偶爾趕時髦,沿襲的也是學者們的觀點,而不是自己的創見。他利用真實歷史事件虛構故事的能力倒是相當強悍,講故事的能力雖然不是最強,但編故事的能力非常值得讚賞,這些體現的是他作為小說家的能力,而不是史學的功力。有些讀者拔高了他的歷史造詣,一廂情願的認為他寫作歷史背景時用了很多精力寫作很嚴謹。筆者不才曾專門總結過《女帝奇英傳》中眾多與史實牴觸的地方。他的小說喜歡用歷史背景,也涉及到不少歷史難題,但面對這些他不是照搬抄襲如《女帝奇英傳》就是扭曲糾結如《武林天驕》,他對歷史的研究和對武俠小說寫作的投入程度決定了他的武俠小說是寫不好這種高難度操作的。最適合他的寫作方式也是他最常用的把背景放在那裡不去深究,越深究越錯漏越多,反正這都不是他寫作的重點,他的長處向來是寫男女之情。

“一書一江湖”——怎麼寫歷史,評《女帝奇英傳》

《女帝奇英傳》的後半部就是這種模式,武則天沒有了前面的風光,老邁無力控制身邊人的野心,是梁羽生書中常規的皇帝。主角在面對外族入侵時會選擇支持中原皇帝,即便這個皇帝昏庸甚至是主角的仇人,明系列的作品基本都是這個套路。這個外族是突厥還是瓦剌,這個皇帝是武則天還是明英宗,對梁羽生來說都是一樣的,這個套路他寫起來最是得心應手。但武則天這個人本身名氣太大,自帶男女平等話題,引申可以帶出世家大族統治的問題……這些問題陳寅恪寫論文都未必說得正確,怎麼能指望一個武俠小說作者說明白?梁羽生照搬了別人的思考,而這種思考和小說的主題是有矛盾的。以李逸為主角的小說不能這麼設定武則天,小說後半部的武則天才給了主角立場讓他有了活動的空間。武俠小說這種題材帶一點歷史做點綴很好,帶多了就跑題了,金庸的《鹿鼎記》被認為不是真正的武俠小說並非偶然。何況《鹿鼎記》也遠不是真實歷史的寫法。

真正按照歷史來寫,武則天重用上官婉兒,上官婉兒為她效力並不值得大驚小怪,當時做法罪犯家屬被任用是很平常的。唐高宗的乳母和保傅二人都是丈夫造反被殺後籍沒入宮,然後被選中照顧嬌貴的李治……按現在人的思維很難理解,照直寫只怕還會被不明真相的讀者覺得虛假。而且這樣矛盾衝突都沒了小說就不好看了。

武俠和真實歷史是衝突的,歷史寫的越多越實,武俠就越沒用越假,讓二者保持一個安全距離才是一個省力又討好的做法,正如梁羽生在他的大部分作品中寫的那樣。《女帝奇英傳》跨過了安全距離,這就是本書最失敗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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