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新冠肺炎重症隔離病區:ECMO搭建師和11號床的病人

走進新冠肺炎重症隔離病區:ECMO搭建師和11號床的病人

重症隔離病房內醫護人員在11號病床前。中國青年網記者劉逸鵬 攝

  20日,清晨六點三十五分,窗外的夜色還沒有完全被光線撕透,劉陽是被電話驚醒的。

  “11號床的病人今天可能要撤下ECMO(體外膜肺氧合機,俗稱 “人工肺”),為了確保安全,你還是需要過來一趟。”

  翻身下床、顧不上仔細地洗漱,劉陽就開始在腦海中不斷模擬撤掉機器的每一個步驟和細節。

  三個小時後,他接到了確定撤下ECMO的通知。

  10時20分,劉陽到達湖北省襄陽市中心醫院東津院區。

  11時整,防護措施穿戴完備的他站在重症隔離病房內的11號病床前。此刻呼吸機安靜地運轉著,監護儀顯示患者的各項生命指標都比較平穩,而患者股靜脈管、頸內靜脈管、氣道呼吸管、橈動脈管、中心靜脈管、胃管、尿管、全身密佈管道,床頭各種微量泵排成一排,正是這一根根管道將患者各項指標從“崩潰的邊緣”拉回基本正常。

  11號床的病人是襄陽市第一個使用ECMO的新冠肺炎危重症患者。

  劉陽是襄陽市中心醫院入駐東津院區發熱病房專區的第一批醫護,也是襄陽市能熟悉掌握ECMO技術的僅有的幾位醫師之一。

  2月20日,是他休息的第三天,此前劉陽在這場戰疫的“紅區”——重症隔離病房(下文簡稱:ICU)內整整連續戰鬥了28天。

  這也是他和他的11床病人共同戰鬥的故事,也是這場戰疫的縮影。

  始料不及的戰鬥

  這裡的戰鬥,外界無法想象。

  劉陽記得每年過年期間都是最忙的時候,這是呼吸道疾病的高發期,可他沒有想到這一次的忙碌格外不同。“我2019年下半年赴外地進修學習,剛好過年有休息,1月17日回襄陽,本以為難得有個完整的春節休假能陪家人。”

  可是5天后,他就收到通知,因疫情需被抽調至襄陽市中心醫院東津院區。

  襄陽市其他7家新冠肺炎定點救治醫院的醫護人員將這裡稱為襄陽市“最兇險、最辛苦的‘戰場’,沒有之一。”

  每天早上八點半,劉陽開始一天的工作,查房、會診,督導當日值班醫師完成當日治療目標,另外他還要知曉ICU病房內每一個危重病人的實時變化情況,能隨時回答科主任問的每個變化細節,所以下午和晚上他不停地在病房裡巡視,隔離服內密不透氣,幾乎每個班上他們裡面的衣服都能溼透,然後暖幹,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八點半,他在病區的工作才算結束,完成與下一班醫生的交接任務後已接近中午,匆匆洗澡、吃完午飯,最終躺到醫院的宿舍休息往往要到下午一兩點了。

  剛開始醫護人手不夠,劉陽和同事只能上24個小時班,中間除了吃飯時間,他沒有額外的空餘,儘量不喝水,不上廁所。這樣的工作強度,他們整整奮戰了17天,後援人員到來才得到緩解。

  “紅區”

  直面重症隔離病房裡的一切,普通人的想象力是被抑制的。病房內除了各種醫療儀器的工作聲,就是醫護人員急促的腳步聲,那是一種沙沙的聲音,是防護服的鞋套與地面摩擦產生的。

  新冠肺炎重症患者經常會出現呼吸窘迫,血氧飽和度低的情況。“11床患者轉過來的時候就很重,血氧飽和度在使用無創呼吸機時只能維持在85%~90%(健康的血氧飽和度不應低於95%),呼吸頻率甚至能達到每分鐘40多次,而正常呼吸頻率每分鐘僅在16~20次,他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一次只能說幾個字,劇烈的喘息,連吃飯都是奢望,所以他轉過來沒多久,ICU就為他實施了氣管插管有創呼吸支持。”

  劉陽告訴記者,正常人的肺泡就像一個又一個葡萄,氧氣達到一定儲量,就會通過表皮滲透出來,而新冠肺炎重症患者的肺泡表面就像是變厚的葡萄皮,氧氣很難釋放出來供機體使用。

  呼吸機是每個ICU床位的必備品,危重患者使用無創呼吸機時,只需在面部佩戴面罩,沒有什麼痛苦感,可更嚴重一些的患者就需要使用插管呼吸機,這時,要將一根軟管通過患者咽部放入氣道內。

  幾乎所有的清醒患者氣管插管時都會出現強烈的嗆咳反應,劇烈氣道反應和嘔吐感,會使氣道分泌物瞬間噴射出來,感染風險巨大,而這一工作,在劉陽持續堅守的28天裡,全部由他一人完成。

  除了基本的靜脈點滴治療,這裡的確診患者還要服用國家指南推薦的抗病毒藥物,由於使用呼吸機,部分鎮靜的患者的血壓會出現明顯下降,所以需要額外通過微量泵完成定時定量的持續給藥,而升壓藥和一些高濃度藥物對淺表靜脈(皮膚下表淺的靜脈)傷害極大,必須要採取深靜脈注射給藥,劉陽一般會選擇從頸部完成穿刺,輸液管道的總長度在20cm,有15cm左右需要置入體內頸內靜脈。

  比較之下,輕症病區的絕大多數患者,每天只需要少量的藥物治療(輸液,霧化等),吃一些口服藥,做一下氧療就能有效控制病情。

  11號床的病人

  劉陽記得,11號床的病人是2月4日從輕症病房轉入ICU的。此前,這位患者一直是通過經鼻高流量氧療儀來改善呼吸的,基本能維持。

  “他是1月31日開始起病,出現發熱症狀,2月1日到發熱門診就診,當天就被送到了我們院區住院治療,病情進展特別快,4日轉到ICU的時候,我們很快就給他上了無創呼吸機,當時他呼吸窘迫的情況有緩解,可是一天半後,病情開始惡化,氧飽和度只有75-80%,呼吸困難特別明顯,戴著無創呼吸機面罩,呼吸頻率已經逐步達到45次/分。”

  呼吸困難和缺氧的感覺就像喉嚨被人掐住,窒息感特別明顯,劉陽來不及和病患家屬打電話,直接和患者本人簡要溝通了他目前的病情。“11號床的病人即刻同意我們實施插管,當時他那種祈求和渴望的眼神,看過一次你是不會忘記的,所以我們團隊立即決定實施插管上呼吸機治療。”

  在給11號床的病人做插管時,劉陽為了保證其他護理人員的安全,盡力降低感染風險,他讓所有人全部站到他的身後,成兩側分散狀。“我就一個人站在床頭,讓護士把需要用的東西全部放在我的手可以直接夠到的範圍內,說實話,那一刻,真的很害怕。因為患者是平躺的,嗆咳時飛濺的氣道分泌物,可能會從防護面罩下側的鏤空位置,瞬間接觸我的面部,但是救命要緊,容不得多想和退縮,更不能推給別人去做這件事。”

  插管呼吸機僅僅維持了半天的時間,11號床的病人,情況進一步惡化。“效果還是不夠明顯,呼吸機輸入純氧後,他的血氧飽和度也只能到達80%左右,而且機體因缺氧其他指標也開始異常。”

  生命是搶出來的

  2月6日,20時30分,襄陽市中心醫院南院區ICU的護士張倩接到科室主任曹鋒生關於可能會使用ECMO的通知,她隨即開始準備術前所有用物,馳援襄陽市中心醫院東津病區。

  2月6日,21時30分,ECMO設備和物資到達東津院區。

  2月6日,23時整,襄陽市全市一線醫療專家組進行緊急聯合會診。

  2月7日,1時整,正式決定實施ECMO搭建。

  搭建ECMO相當一臺外科手術,至少需要4個人才能完成,主刀醫生在患者右腿根部進行穿刺,將小拇指粗細的專用管道,置入股靜脈,這一步要置入體內約40cm,將管道開口準確對接至心臟的下腔靜脈,隨後頸部右側同樣需要穿刺,將同樣材質的專用管,置入頸內靜脈,深度約15cm,管口對接至心臟的上腔靜脈。整個過程,必須準確無誤,唯一的依靠是主刀醫生的臨床經驗和手部反饋回來的觸感。

  “在那種情況下,ECMO的搭建穿刺機會只有一次,不允許有任何誤差或誤穿,不然血管上有多餘的針眼會不停的滲血,後期根本止不住。”

  手術室內的溫度很低,由於新冠肺炎的傳染性,中央空調暖氣都不能開。因為會直接接觸患者血液,所有人要穿著隔離服,防護服,一次性手術衣,眼罩,面屏一系列防護措施,劉陽和他的團隊在完成這臺手術的過程中,手上戴了三層手套。“手部返回來的觸感都不清晰了,防護面屏、護目鏡和自己的眼鏡全部都是霧氣和水珠,看什麼東西都是霧濛濛的。”

  ECMO是2月7日凌晨三點正式開始運轉的。

  這臺手術操作,劉陽和他的小團隊是在連續工作16天半的情況下完成的。

  那一晚,他記得整場手術下來,雖然不到一個小時,但是每個人貼身衣服都溼透了。

  “生命是搶出來的。”

  放不下的心

  劉陽的工作強度也是從2月7日這天開始出現緩解,隨著後續人員不斷補充,他一個班次的時間從24小時變成12小時。

  可11號床的患者後期ECMO運轉時的情況不容他有絲毫放鬆,每3-4個小時,就需要查看一次凝血指標。ECMO通過將體內靜脈血液轉移至體外,在特製的氧合器完成富含氧氣的血液再返還給心臟,由心臟泵出供給身體各個器官,這樣就直接繞開肺部,不讓肺部承擔氧合的任務,從而讓肺得到充分休息。

  這個過程必須保證血液在體外的管道或者儀器內不凝固,也要保證在體內不能出血,ECMO運行期間標準凝血時間應該控制在60-80s之間,可輸入患者體內保證血液不凝固的抗凝劑,卻沒有統一標準,每個患者的劑量都不一樣。這隻能依靠劉陽一點一點調整、摸索。“增減幅度只能以0.1ml/h的單位計量進行不斷調整。”

  2月12日,11號床的病人嘴巴、鼻腔開始出現滲血的情況,所有人都焦慮不安,既擔心出血風險,又不能不使用抗凝劑,劉陽反覆調整劑量,仔細觀察出血情況,經歷多次專家組討論,反覆調整,才逐步將抗凝劑使用量穩定了下來,保障了後續的長期維持運轉。

  ICU不存在完全意義上的休息,這是與死神賽跑的場地。

  2月20日下午,記者見到劉陽時,他剛剛為11號床的病人順利撤掉ECMO機器,腳上穿著拖鞋還沒來得及更換,滿臉倦怠,聲音有點嘶啞,倚靠在牆邊,採訪就這樣開始了。“實際上,撤掉ECMO的過程很簡單,但是需要雙手按壓住創口至少45分鐘,我為了保險,壓了接近一個小時,壓半個小時不能動,手就已經麻木了。”

  我想看到不一樣的眼神

  和劉陽的採訪是被電話打斷的。

  11號床的病人,又出現創口有滲血的情況,“你們按照我說的方式再壓半個小時,實在不行,我立刻進去(重症隔離病區)處理。”

  “紅區”裡的情況,外人無法感知,看起來平常,但又有太多無常,一切時間都像是擠出來的。

  直到11號床的病人情況穩定,記者才穿過五層防護門,進入重症隔離病區,在11號床邊,醫護人員告訴記者,“他目前已經度過了最艱苦的一個時期,但後面還有很多坎。”

  當晚,20點15分,記者再次見到劉陽,疲倦仍然可以從他的臉上輕易捕捉,他說:“看著病人的生命從你手邊流逝的那種感覺真的不好受,哪怕竭盡全力,也總有人救不回來。”

  再提起11號床的病人,劉陽的語氣難得變得輕快,“相信他能挺過來,我還想再跟他對一次不一樣的眼神,我們也都能熬過去。”(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劉逸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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