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的君子,電影裡的狂徒

生活中的君子,電影裡的狂徒

1

1954年10月23日,時任臺東女中校長李升家中,誕下一名男嬰。


這個嬰兒,生下來也不哭鬧,臍帶繞住脖子兩三圈,臉色已經發青。直到醫生打了他的小屁股,他大哭一聲,李家父母這才安下心來。


這晚,李升興奮得睡不著覺。五年前,他為躲禍事,不得不離開大陸,離開老家的妻子兒女。他帶著父親的遺囑,要在臺灣“另起爐灶”。


如今,這個兒子的誕生意味著“李家終於有後了!”於是,為了謹記老家江西德安,以及來臺灣搭乘的“永安號”貨輪,李升給孩子取名李安。


2

李安一生下來,便被看作家中的長子長孫。父親對他抱以了極大的期望,家中採取的又是舊式的儒家教育。直到現在,家中遇事,李安都會表態,“我是長子,這個應該由我來。”


但李安始終“不是一個合格的兒子”。


李安九歲的時候,媽媽帶著他去看李翰祥的《梁祝》。他深受感動,哭得很是傷心。李升不禁對兒子失望,第一次對兒子說,“你要像個男人一樣”。


這種失望,伴隨了李安很多年。直到李安結婚生子,父親仍然來信罵道,“你要像個男人一樣”。


李安二度高考落榜。第一次差六分。第二次因為心裡壓力大,數學考了個0.67分,再度以一分之差落榜。因為父親是一校之長,“二度落榜在我們家有如世界末日。”


不得已,李安報考了藝專影劇科。

兒子學戲劇、學美術,李升表面支持,內心卻很矛盾。他實在看不得兒子“淪落為給人逗樂子”的巡演隊員,一直敦促兒子出國留學,指望他拿到學位子承父業回來教書。


李安說,“在我生活的環境裡,我的自尊一直很低。”高中成績不好,考上的學校又很差。服兵役被女朋友甩掉。去美國讀書,語言不好個頭瘦小。


但一到電影系,李安就不一樣了。


“我最愉快、最充實的日子,就是在NYU的求學時光。”

三年級,李安寫過劇本導演同學表演,男生不願演女生,甚至自己上陣反串。


剛考上高中,他就跟父親說,“我想當導演。”大家一笑置之。


電影,是早就種在李安身體裡的種子。人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夠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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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離家的李安,“能力越強,人也越開心”。


在藝專讀書的時候,李安暑假環島巡迴公演。本來一路上挺開心的,一要回家,李安就開始緊張。他也氣自己怎麼“一接近家就倍感壓力”。


果然一踏進家門,李升看見黑瘦的李安,忍不住馬上開訓,“什麼鬼樣子!”


正是這種複雜的父子關係,讓李安一直在思考和審視中國式父親的形象。


1992-1994年,他一口氣拍了三部電影——《推手》、《喜宴》和《飲食男女》。


這三部讓李安在電影界嶄露頭角的電影,又被稱之為“父親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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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借電影講述兩代人的隔閡,又用電影給予兩代人寬容。


骨子裡,他仍然是那個臨家前緊張的少年。但他試著跳出兒子的身份,試著去理解父親這個角色。他也始終希望得到父親的認可。


《綠巨人浩克》拍完,業界反應平平。身心疲憊的李安,開始設想退休。這時,父親第一次鼓勵他發展電影事業,“等你拍到五十歲,應該可以得奧斯卡”。勸他,你才四十九歲,“頂起鋼盔,繼續前行,再拍一部吧”。


於是李安便接了《斷背山》,也就有了他的第一個奧斯卡最佳導演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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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父親對李安的第一次正面肯定,但也是最後一次。在《斷背山》拍攝期間,李安甚至沒趕上見父親的最後一面。


李升送過一幅字給兒子,“入山不必太深,下筆不必太濃”。在中國,父親的角色通常隱忍內斂,他們默默付出但從不會表達感情。李安的三部曲,讓中國父親更加生動。


4

提到李安,人人都說他在家裡呆了六年。丈夫在家無所事事,妻子在外掙錢養家。是這樣嗎?是又不是。


經紀人給李安的定位是幾百萬乃至上千萬美元的大製作,小項目一早被推掉。李安也接洽過一些項目,劇本磨來磨去,卻都半途而廢。


李安對電影很執著,要做就得好好做。


也不是找不到其他工作,但如果做電影,李安只想做導演。他那些出校門就接劇務、剪接或製作餬口的同學,反而再也當不成導演。


在家裡呆到實在不行,也去片場打雜劇務,卻笨拙得被非裔女人趕。就像李安說的,“我除了電影做其他事都不靈光。”


沒有電影可忙碌的日子,李安承擔起了家庭主夫的責任,洗衣做飯帶孩子。家用全靠妻子林惠嘉薪水和父母接濟。


李安忍不住自嘲,“我若是有日本丈夫志節,早該切腹了。”


又說,“要不然就是老天爺在開我玩笑,我就是來傳宗接代的。”最後那一兩年,李安已經“完全絕望”,回臺發展也無甚希望,“當時真是一籌莫展”。


他感嘆,“畢業快六年,一事無成”,剛開始還談理想,年紀越大,也越不好意思。


幸運的是,李安迎來了轉折。


1990年,李安的《推手》劇本在臺灣拿了獎,得了獎金終於可以拍第一部電影。而他一口氣四年拍了四部電影。


第二部電影《喜宴》提名第66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外語片。


第三部電影《飲食男女》提名第67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外語片。


第四部電影《理智與情感》提名 第68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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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電影的專注、熱愛和偏執,在六年的沉澱之後,卯足了勁大放異彩。


“我沒辦法跟命運抗衡,但我死皮賴臉呆在電影圈,繼續從事這一行,時機來了,就迎上前去。”


就像他說的,“這世界上唯一扛得住歲月摧殘的就是才華。”


時至今日,李安每每接受採訪,人家總要問他那賦閒的六年。他一邊一邊不厭其煩、耐心儒雅地講訴過往,儼然君子。


他對失敗從不避諱,因為他一直做的,不過是堅持自我罷了。


5


他們說李安很幸運,等到了時機。但李安的成功,不是來源幸運。


“父子三部曲”後,李安能及時抽身,跳出擅長的家庭倫理劇。


第一次和明星合作,拍出了英語片《理智與情感》。


這部電影對李安很重要,不是因為他進入了好萊塢主流電影界,而是因為他終於獨立了。這意味著他既可以做喜歡的事情,又可以掙錢。


李安對工作的態度,很有意思,“我從來沒有為了錢工作。”掙不到錢的時候,他專心做電影。掙了錢,他還是在專心做電影。他說,“工作是你對興趣的追求,反而像是出去玩一樣。”


李安的求知慾很強,“有很多好奇心”,“每拍新片總希望能觸摸到一些新技術。”當他做出不同的效果,他就會獲得很大的滿足感。


他做出了一個人的主角《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其中的3D影像美不勝收。


他拍出了《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劃時代地開啟了120幀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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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一直在挑戰自己,一直在研究電影。作為一個華人導演,李安處在東西方的交匯處。他在這裡掙扎,也在這裡成長。


就像演員陳沖說的,他把好萊塢的方法體系帶到國語片拍攝中,又把中國片的靈活隨意和聰明技倆帶到西片的拍攝中。


現在的李安沒有風格,但他的名字在某種意義上已經成了好電影的代名詞。


李安最大的幸運,就是他一直都知道他想要做什麼。


6


李安的愛情,很樸實,很堅韌。


在那些感受不到希望的日子裡,李安也想過放棄。走投無路的時候,甚至想去考計算機專業掙錢養家。妻子林惠嘉勸他,“學計算機的人那麼多,不缺你一個。”“安,不要忘記你的夢想。”


不得不說,林惠嘉是李安的貴人。她理解他,“他不拍片像個死人,我不需要一個死人丈夫!”


李安一直很佩服他的妻子。她是伊利諾大學畢業的生物學博士。學識蓋人,氣魄感人。


林惠嘉生第一個孩子,臨產期到了也不告訴李安。半夜羊水破了,自己開著快沒油的車獨自去醫院,醫生只當她是棄婦。她倒無所謂。生第二個孩子,林惠嘉又在趕李安,說你又不能幫忙,又不能生!


李安有名了,林惠嘉和李安一起去買菜,有人說,你先生真好,還有空陪你買菜。林惠嘉好無奈,“是我今天特意抽空陪他買菜的”。


早年妻子辛勤工作,李安也在家裡積極承擔家務。至今,李安都說,放假比工作累。工作像是出去玩,休閒回家得操持一大家子飯菜。


李安對妻子對家庭,內心一直是有虧欠的。


直到拍完《理智與情感》第一次拿到正式工資,第一次交稅便交了18萬美金。他才完成了家庭的自我認同。


前面三部曲拿了很多獎,但他說,“獎歸獎,不是錢,不是職業,不是養家餬口,不是一個人負責任的事情。”


對於家人,他說,仍要每日賺取他們的尊敬。現階段最幸福的事情,是太太對他笑一下。


很多女人羨慕林惠嘉,說她懂得投資,知道李安是個潛力股。可是林惠嘉之前並不知道她等得來丈夫獨立。


她也崩潰過,打電話和媽媽訴苦,媽媽要她離婚。冷靜下來,林惠嘉自責“我怎麼變成這樣子的女人了”。

索性再也不期待,踏踏實實做夫妻。


李安說,“中國造詞很有意思。恩愛恩愛,恩與愛是分不開的。”


李安和林惠嘉,一個溫和,一個強勢。媒體採訪林惠嘉,問她相處之道,她答:“幾十年來好像沒有太大改變,反正就是各做各的事,互相不干預,兩人間也沒有什麼特別對話,談的都是一般夫妻之間的柴米油鹽醬醋茶。”


林惠嘉告訴我們,愛是相互支持,不干涉。

李安告訴我們,愛需要維護,不是理所當然能恆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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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其實看過李安的採訪,就能感覺到他是一個溫潤如玉的人。


平和,淡然,禮貌,耐心,又有點幽默感,總之是個沒脾氣的老好人。李安很可愛,會在頒獎禮上對攝像機比V做鬼臉。


但這是生活裡的李安,電影裡的李安又是另外一個人。

李安是一個特別較真的人。


他接一部片子,都要摸著自己的腸胃看有沒有感覺。他挑剔演員,挑剔到“折磨”演員的功夫是業界裡出了名的。


章子怡拍《臥虎藏龍》,開拍一個多月前才進組。李安很著急,給她安排了從早到晚的集中訓練。


累則不提,李安還仍然每天面試一撥又一撥的女演員,嚇得章子怡夜夜飲泣。


戲拍了六個月,每天收工後,李安都會給周潤發和楊紫瓊擁抱,唯獨不給章子怡。


最後殺了青,李安對章子怡終於認可,才給了她夢寐以求的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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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到拍《色、戒》,章子怡主動請纓。他們合作過,章子怡穿旗袍也漂亮,演技也不錯。李安卻說,“我覺得章子怡不太像能發生這種故事的女孩子”。


最終千挑萬選用了湯唯。拍攝期間,湯唯壓力大得一度崩潰,站到鏡頭前就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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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背山》之一男主傑克·吉倫哈爾拍完李安的片子,不得不接一部喜劇片轉換心境。


《少年派》的少年,李安面試了一萬多人,最後才敲定角色人選。


梁朝偉和王家衛合作多次,也只不過“春光乍洩”,而在李安的片子卻不得不全裸出鏡。


他折磨演員,也最大限度地調動演員。


演員們都知道和他合作,那角色十有八九會成為自己的代表角色。


章子怡嘆息沒拿下《色、戒》,陳沖嘆息做不成李安片子的女主角。在王家衛都拍爛片的今天,李安的執拗愈發可貴。


他從不講人情,演戲就是演戲,該怎麼就怎麼。就像湯唯說的,“他能把周圍所有人的精力和才能一分不剩地全部榨出來。太多人想做‘好人’,他不想。”


就像李安給自己下的定義,“我只是拍電影的。”


“我在電影裡面不需要謙虛,要盡情發揮野性。”


他對電影的執拗,永遠不會放下。


8


李安並不是天之驕子,他常常以失敗者自居。


作為導演,李安是大器晚成。36歲才拍出人生的第一部電影。


作為兒子,他一直活在父親的陰影之下。


作為丈夫,他曾讓妻子承擔了太多的負擔。

李安說,除了電影,他是一個沒有用的人。電腦不會用,信用卡也不懂,總之是個不太靈光的人。而一到電影,“魂回來了。”


這種失敗心理,其實也是一種謙卑。


“面對現實人生,我經常束手無策,只有用夢境去解脫我的挫敗感。我對電影的憧憬,正是我心蠢動的根源。


電影是他所有的反抗,也是他快樂的來源。


拍《推手》的時候,預算不夠。家裡的鍋碗瓢盆全搬到片場,結果全讓一場戲給男主角砸廚房了。找不到小演員,跟兒子哀求。


《綠巨人》之後,業內評價電影票房都一般般,李安一度想退休。


《色、戒》結束,風評不好,女主角都被封殺。


拍《少年派》,成本高達五千萬美金,投資方不看好。李安掙扎一年才拿到預算。又花了一年半的時間做後期。


他甚至說,感覺自己就是在大西洋中漂流的Pi。


《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李安挑戰高分辨率電影,又一次面臨爭議。《雙子殺手》,李安嘗試了用120幀+3D拍動作戲,依然面臨一片冷嘲熱諷。


但他從不妥協,“我拍電影,從來不願意把它當工作一樣。所以,我常常是挑戰自己,找我不熟悉的題材、我心裡底層最害怕、最不敢面對的一個題材。”


“最重要的,還是要拍我想拍的,很真誠地表現我原來想要做的。”


“我不可能討好他們,我也不需要討好他們。”


這樣的李安,有一點清高。但自我完善的人,確實不需要他人的認可。


梵高沉浸於他的向日葵和星空。高更拋棄家庭,走入印象主義。他們做的事情也沒有多了不起,其實只是在一點一點成就自我罷了。


自我,才是人生的主旨啊。


9


這是李安拍攝《喜宴》時寫的,是他提供給工作人員的拍攝飛機降落要點。

只不過是飛機降落的一個小鏡頭,李安卻寫得如此詳細,連鏡頭取景都畫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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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應臺曾經很好奇:

《色,戒》里老上海街景是如何拍出來的?

李安說,研究團隊花了很大的工夫,

“所有的尺寸都是真的,包括三輪車的牌照和牌照上面的號碼。”


“上海老街的建築材料呢?”

“也是真的。”


龍應臺不甘心,再追問,“街上兩排法國梧桐是真的嗎?”

李安回答:“一棵一棵種下去的。”。


李安還說,易先生辦公室的書桌,是民國時期的。桌上所有的文具,都找了很久。

李安甚至提醒龍應臺,他背後不是有個雕像嗎?

龍應臺說沒注意。

“是鍾馗。搞特務的都會放個鍾馗在辦公室裡。”


“處女座”和“強迫症”李安,出道至今,一直在糾結著電影裡的細節。


10

為什麼我們喜愛李安?


作家韓松落如此評價李安,“我覺得李安被大家喜愛,更多在於他所具有的人格魅力。內地處在劇烈的變動中,人們心急火燎,難掩乖戾之氣,從普通人到大導演都是如此。而李安身上那種溫潤如玉、圓潤貫通的氣質,逆境中安然、不氣餒的秉性,都很接近中國人嚮往的人格理想。”


今天的李安是大導演了,但他依然很平和。他安靜做事,只專注在自己真心想做的事情上。


社會浮躁,在“大製作”“高票房”等等面前,人心難免躁動。國內大導的電影上映,總要造上一陣輿論。王家衛拍了爛片,還要發微博抒發一下。


李安不會,他靜得下心。不管什麼題材,他的電影總是溫暖而動人。


《斷背山》裡,他用一件襯衫把觀眾們感動得稀里嘩啦。

《少年派》裡,一個關於惡念的故事,被他講得那麼美麗。

《色、戒》裡,慾望與愛情,他講得比張愛玲還要好。


今天的李安可能還會聽一聽人們對他電影的評價,但他真不在乎。


我想我們喜愛李安,一是因為他的專注熱愛。他告訴我們,堅持所愛,堅持自我,不斷突破。在電影裡翻滾多年,仍然能拍出打動人心的好電影。


二是因為他的氣質。他的言語舉止,他的謙虛怯弱,他對待家庭的態度,他所代表的,正是他父親教導他“溫良恭儉讓”的中式謙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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