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之書:文學的回顧與預言

記者 | 董子琪

除了《鼠疫》,還有哪些關於瘟疫的文學值得我們在此刻捧讀思考?

池莉寫於1997年武漢漢口的小說《霍亂之亂》,講述的是作為傳染病醫生的“我”遇上了“早已絕跡”的霍亂的故事;遲子建的《白雪烏鴉》取材自1910年哈爾濱鼠疫的歷史檔案,重現了鼠疫突襲時的市井風俗景象;畢淑敏的《花冠病毒》基於2003年SARS時期的一線採訪,寫出了瘟疫蔓延時城市封鎖、物資短缺、自殺事件四起的慘狀,從研究病毒、應對病毒的角度呼籲人類需要更加謙遜地面對自然。馬原寫於1986年的《虛構》更是描摹了“我”潛入“麻風村”所遇見的畫面,麻風病人被疾病摧毀的面容與身體,無疑令人感到不安。相較於《鼠疫》和《霍亂時期的愛情》,以上幾位作家書寫傳染病的作品都有著更為顯著的中國語境,比如《霍亂之亂》與《花冠病毒》都提及了對於傳染病消息的嚴格管控,以及政治在公共衛生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

二月中下旬,新冠肺炎的疫情似乎有所好轉,而拐點仍未到來,對於仍身處疫情漩渦的我們來說,此時書寫現實也許太過倉促,反思災難可能也太過超前,翻開過去的作品,說不定可以得到對瘟疫現實的或者未來的啟示。

池莉《霍亂之亂》:科學啟蒙愚昧

池莉寫於1997年武漢漢口的小說《霍亂之亂》,講述的是作為傳染病醫生的“我”遇上了“早已絕跡”的霍亂的故事。——霍亂“早已絕跡”,這是當年“我”和同學們在唸醫學院時被告知的,不光是霍亂,其他傳染病如天花、鼠疫在課本上都是已經被戰勝的疾病,傳染病課本不屬於考試重點,學生在課堂上學會的不是應對疾病的辦法,而是老師對業已戰勝疾患的自豪感。正因為人們相信傳染病都已經被完全消滅了,傳染科被看作是最不重要的科室,“我”作為流行病醫生也暗自懷疑自己的職業的價值。

即使過往的醫學訓練將我們訓練得如此“自信”,“我”作為醫生對霍亂的處理也還算及時。“我”和同學第一時間就發現了霍亂病症,迅速聯絡了始終專心研究傳染病的資深專家,也對發病地和疑似病人採取了周全的迅速的隔離行動,醫院方、政府方也分別出動力量配合醫生的工作,正因為有這樣周密的配合,在14天之後,霍亂症狀就消失了。

我們可以從《霍亂之亂》中讀出的是,年輕醫生以隔離方法有效控制傳染病蔓延,表面上是醫學救死扶傷的敘事,實質上是科學啟蒙愚昧的故事。科學終將啟蒙愚昧的信念奠定了小說的樂觀基調,許多情節也是圍繞科學與愚昧的衝突展開的:比如說,醫學課本沒有寫清楚霍亂消失的原因和過程,只是“含混武斷”地認為它消失了,主角之一指出這樣的課本是“不科學的”“混賬的”;患病的民工抗拒治療、抗拒隔離,醫生也費盡千辛萬苦找到了他們,完成了科普教育。小說結尾更是強化了這一點,最終,在新一代醫生的努力下,“不科學”的流行學課本課本終於變得“科學”“實事求是”了。

畢淑敏《花冠病毒》:病毒永生

與《霍亂之亂》書寫真實存在的傳染病不同,畢淑敏的《花冠病毒》圍繞一種虛擬的病毒展開,雖然小說的靈感和材料與SARS有關。畢淑敏在書寫病毒席捲燕市時,不僅寫到了病毒對人類肌體的傷害,還著重描摹了病毒在社會層面與心理層面對人們的影響——因為病毒的侵害並不是“斬立決”式的,而是有條不紊、步步為營,足以影響到所有人的。她為讀者繪製了一副暗淡的圖景,在與病毒的長期拉鋸戰中,人們就算不被病毒殺死,也很可能會被孤獨憂鬱和頹廢折磨至死。藉此,小說呈現出瘟疫的嚴酷性:在這場災難中,受到威脅、遭到破壞的不僅是個體生命,社會秩序、公眾信任與人倫道德都有可能土崩瓦解,而這一切已經遠遠超出了醫學所能救助的範疇。

瘟疫之书:文学的回顾与预言

《霍亂之亂》講的是要科學地認識到傳染病的存在(而非政治性地喊口號,一廂情願地自信病毒已經被消滅),以科學的方法對待它,與之相比,《花冠病毒》對科學拯救人類本身都存有質疑,小說中多次警醒著讀者,病毒比人類的歷史悠久太多,病毒對人類的威脅不會隨著科技發展而減弱,人類想要戰勝病毒是太過天真了,“病毒比人類要古老得多,它們是我們的祖先。”科學並不必然戰勝病毒,相反地,人類是因為還不夠了解病毒,正因為對這樣無知,所以才如此大膽。

遲子建《白雪烏鴉》:死亡陰影下的生機

遲子建的《鼠疫》以1910年哈爾濱大鼠疫為基礎資料,還原了鼠疫降臨時傅家甸的市井風俗百態。這場鼠疫最早出現在俄國境內,隨後經由滿洲里,蔓延至哈爾濱,由流民捕獵旱獺引發。小說對這場歷史上的鼠疫的描繪,如同風俗圖卷一般逐漸展開:時間順序是按照二十四節氣編排的,從霜降、小雪一直寫到清明;交叉著多個家庭故事線索,有男人、女人、孩子和老人的生活,充滿算計與慾望的男女性事也從未消停,這也使得對瘟疫的書寫充滿了鮮活的民間氣息。

瘟疫之书:文学的回顾与预言

一開始人們並沒意識到鼠疫的殺傷力,直到死亡人數飈升至四百餘人,緊張的氛圍才驟然降臨——店家紛紛歇業,熟人在街上見面也都彼此隔著遠遠的打招呼。隨著疫情的發展,小說中市井街巷的熱鬧已經轉向地獄般的悽惶,染病的人死了,送葬的場面比以往冷清許多,“染疫的人死了,悄無聲息的,送葬的人零零星星,且都掩著鼻子,好像死者是塊腐肉。跟著送葬隊伍的,只有半空中盤旋的烏鴉。它們呀呀叫著,歡欣無比,不知道人間已成地獄。”恐怖畫面愈來愈多,屍體開始出現在街頭,有人是在街上走著走著就倒地身亡,有的人則是死在家中,後被人棄屍市井。

因為故事發生於100多年前,小說裡提及民間應對鼠疫的方法,更有一層神秘主義色彩,小說寫道,為了預防鼠疫,人們發明了許多方法——唯獨不願實行消毒法。有人迷信放血,有人信賴刮痧針灸,還有人不食五穀,端坐家中,中醫用生鏽鐵釘煮水喝來“排毒”,更有神乎其神的“過陰”——會過陰的人就像短暫的神靈附體,可以傳達神仙的旨意,道出來人的前世今生所犯下的罪孽,只要來人誠心悔過,便可以受到庇佑不染鼠疫。

日復一日,受死亡的威脅久了,傅家甸的人們似乎也麻木了,又敢恢復往日的習慣聚堆說話了,瘟疫和生死成了日常交談的話題。他們品評誰家的壽衣好,棺木該埋多深——彷彿這其中也有著一些生活的趣味,連對於棺材的描寫也講究到棺材外的花紋與寓意:“最奇妙的,是棺材頭的正面有一片花紋,組合成了一朵蓮花,蓮花周圍又有彎曲的水紋,人人看了都說這棺材的主人,將來能昇天。”

與《霍亂之亂》與《花冠病毒》相似,《鼠疫》也提出了抑制疫情的方法,體現為新的科學方法的引進,包括病區隔離、口罩普及以及封城政策等等,而這也與先前的放血、過陰等古怪的土方形成了對比。只是,小說在介紹這些新方法的同時,仍然保留了對民間生活的描繪,彷彿是在說明傅家甸人並不是被動地接受這些方法的,他們也將過去的生活經驗代入了“科學的新方法”中。比如封城時人們的互相見面,他們還是保留了先前的交流方法,“男人們在家裡太壓抑了,碰到一堆兒,就要摘掉口罩,抽上一袋煙,隔著幾丈遠,開幾句玩笑;女人相遇了,則嘀咕幾聲誰死了,誰又被隔離了等等。”這種在死亡威脅下的日常生活描寫,用遲子建在後記中所說的話就是,“將那縷死亡陰影籠罩下的生機勾勒出來”。

馬原《虛構》:缺損的面孔與完整的溫情

馬原的《虛構》講述了漢人“我”為寫小說,在國家指定的麻風村瑪曲村度過七天的故事。“我”偷偷溜進這個病區,是“把腦袋掖在腰裡”,彷彿一次探險,剛一進來,就看見了一群麻風病人的赤裸身體:有三個女人在陽光下沐浴,其中有一人身上趴著個男孩在吮奶頭。而當他準備與女人們交流,發現這個胸前有男孩的女人的臉令他毛骨悚然,“鼻子已經爛沒了,整個臉像被嚴重燒傷後落了疤。皮膚髮亮,緊繃繃的。表情奇特,兩個瞳孔外斜,像在看我又不像在看我。”在後來與這個女人的交往中,他再一次注意到她的面容,她沒有鼻子的兩個鼻孔,在對這樣的一張臉說話的時候,“我”甚至忘記了恐懼,只覺得這兩個小洞“滑稽到荒唐的程度”。對於被麻風病殘害的面容的描寫之後一再重複,麻風村人看起來十分相似,塌鼻樑,皮膚髮亮,兩眼距離過寬、還都有些斜視。他們的動作也令“我”感到好奇,他們都是不聲不響地進進出出,就像啞劇演員,也像是幽靈。

“我”因為淋雨生病被麻風病女人收留,住進了她的屋子接受她的照料,某一個夜間,“我”在月光下看到了她的光腿,”她的一條光腿從襟袍伸出來,圓滾滾地泛著淺淺的光澤”,這讓“我”這個男人感到激動。與《烏鴉白雪》中的性描寫充滿熱烈的人間氣味不同,這是一段溫馨而怪異的描寫:“蓋在膝上的羽絨服掉到地上,我無意撿起,我憑直覺知道她緊靠著我的肩膀是赤裸的。”“我永遠也忘不了她的溫情。我知道這種激情的後果也許使我的餘生留下陰影,但我絕不會為此懊悔”。

“我”經歷的並不是瘟疫爆發的現場,只是經歷了村莊封鎖後的怪異的平靜,“我”觀察他們已經受過侵害的軀體與面孔、古怪而安靜的行為,還有因為麻風病而單純到只剩活著的生活。 麻風病已經不僅是一種疾病或殘疾,它劃出“我”與“他們”的界限,麻風村的世界是“我”愕然發現的、完全不同於熟悉世界的彼岸世界,而最令人不安的是,“我”的觀察也不僅僅是觀察,最終竟然無法遏制情慾與其中的一位女性麻風病人發生了關係,這種聯繫使得小說模糊了“我”與“他們”、正常與古怪的邊界,讓人感受到隨時可能襲來的危險,隱隱覺得不安,“我”是否會成為“他們”的一員,而這種不安將持續很久很久,用小說中的話說,“我當初不知道麻風病的潛伏期最長可達二十年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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