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等”的法國及其社會分化

  “平等”是法蘭西共和國的箴言之一,法國人追求“平等”的熱情也是其民族性格的一部分。從法國大革命所確立的《人權和公民權宣言》,到法國《憲法》,再到其他各類法律文本,無不呈現著“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基本原則。但是,法律面前的平等,並不能保證現實社會中的平等。

  值得注意的是,近些年來,法國社會中的“不平等”問題日益突出。過去幾年間,從“黑夜站立”(2016年)到“黃馬甲”運動(2018年),聲勢浩大的社會運動雖各有不同的直接動因,但對“不平等”“不公正”等問題的控訴卻成為共同的動因之一。“不平等”現象背後是法國社會分化的持續加劇,這既是法國經濟、社會與政治情勢變化的結果,也在相當程度上影響其社會生態與政治格局的演變。

  收入、就業不平等成為普遍現象

  法國研究機構“不平等瞭望所”(Observatoire des inégalités)於2019年發佈的最新調查結果來看,若不考慮稅收與社會福利等因素,2016年法國人口中工資收入位居前10%的最為富有者的收入水平比位居後10%的最為貧困者平均高出6.7倍。即使考慮稅收和社會福利等再分配因素,法國民眾的收入差距依然很大,前10%最為富有群體的收入佔所有人口收入總額的23.8%。在法國,90%以上的人口以僱傭勞動作為主要生計模式,工資收入的多少直接決定他們生活水平的高低,他們對其收入差異與背後的不平等問題異常敏感。


“不平等”的法國及其社會分化


  法國人的收入差異還鮮明地體現在資產方面,他們資產財富的差距遠比收入要大。最富有的前1%擁有國家總資產的17%,而前10%則佔到國家總資產一半左右。管理人員階層的資產中位數超過20萬歐元,而低技能工人階層的資產中位數則僅為1.64萬歐元。

  勞動收入的不平等和資本所有權的不平等,是法國學者托馬斯·皮凱蒂在《21世紀資本論》中所揭示的當代西方國家長期存在的不平等結構的兩個方面。他在書中所舉證的數據表明,20世紀法國人整體收入的不平等程度在縮小,但工資收入的不平等程度則維持了原狀。這也就說明,收入不平等在法國已是一種長期普遍存在的現象,它與資本主義制度結構性地相伴相生。不平等的代際相傳導致社會階層固化。有研究指出,對於一個身處收入分配底端的人而言,若要達到平均水平,需要至少6代人的時間。由此可見,階層突破的困難相當大。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失業問題一直嚴重地困擾著法國。失業問題以不同方式影響著不同的群體,對於很多人而言,失業即意味著失去原有的社會關係及其社會地位,難以再次融入原有的社會圈子。在勞動力市場上,與就業問題密切相關的是求職者的學歷,而受教育水平的差異直接影響當事人的就業機會。綜合2016年的統計數據來看,沒有什麼學歷的群體失業率為18.3%,是接受高等教育群體的3.7倍,而後者基本上都擁有全職工作,且失業率僅為5%。近些年來,法國所施行的降低社會分攤稅的改革使得最低收入群體的勞動力成本大大降低,卻對中等收入群體持續產生嚴重影響。在低收入群體的工資結構中,僱主所要繳納的社會分攤金佔稅前工資份額的4%,而在中等收入群體的工資中卻佔36%。儘管這一措施可以有效地支持低技能者就業,卻也會成為中低收入者增加工資收入的障礙,並且也影響一部分群體的(再)就業狀況。

  目前,不穩定的就業狀態涉及四分之一的就業人口。能否對自己未來的生活有所預期,成為法國社會群體分化與斷裂的主要標誌之一。過去曾普遍存在的無固定期限勞動合同(CDI)的規模已大幅減少,而簽訂固定期限合同(CDD)不但成為越來越多的人的就業形式,合同期限也普遍越來越短,這就進一步加重了大量民眾就業的不穩定狀態。在勞動力市場上就業能力的差異雖然與個體的學歷和技能等密切相關,但勞動者綜合素質的水平則受到教育不平等現象的束縛。 

  教育、機會不平等凸顯階層固化

  在法國,貧困階層的諸多劣勢也滲透進教育領域。青少年的社會出身總體上強烈地影響著他們的學業成績及其受教育水平的差異,而後者則直接決定著他們進入勞動力市場的能力高下及其就業情況,進而形塑著法國未來公民群體的分化。

  “不平等瞭望所”公佈的報告顯示,從低年級開始,法國兒童的社會背景就嚴重影響著他們的學業成績。對於初中畢業的青少年而言,他們所遭受的社會不平等,直接表現在他們的畢業分流與去向選擇,而後者則明顯與其父母所屬的社會階層密切相關。富裕家庭(84.8%)的孩子進入高中階段繼續學業比例是貧困家庭(42.4%)孩子的2倍。在高等教育階段,階層差異表現得更為突出。

  從長時段的角度來看,法國教育領域的不平等現象長期存在。恰如皮凱蒂所言,儘管“長期來看,大力投資教育是降低勞動收入不平等、提高勞動生產率乃至提高經濟整體增長的最好方式”,但法國“教育體系的民主化並未消除教育的不平等”。而且,教育本身對於突破階層固化的促進作用並不明顯,在縮小階層不平等方面的能力也是有限的。

  法國通過稅收與轉移支付而實現的財富再分配,是減少社會不平等的有力工具。雖然財富再分配可以幫助貧困家庭維繫一定的生活水準,卻無法糾正分配領域內的不均衡問題。尤其是,它不能解決經濟社會領域內的機會不平等問題。

  法國社會中不平等現象的惡化,並不是因為過於脆弱的財富再分配機制,而在更為深刻的層面上表現為機會不平等問題。正是機會不平等使得一部分群體所處的經濟與社會情境代代相傳。換句話說,社會中向上流動的階梯早就被封鎖了。而且,機會不平等問題打擊的不只是貧困群體,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中產階層。值得注意的是,財富再分配製度雖有助於糾正最為明顯的不平等現象,卻也很少令中產階層受益。可以說,這種針對不平等現象的彌補機制,既不可能真正地挽救最為貧困的人口,也正在破壞中產階層的穩定。

  “不平等”引發社會分化

  自法國大革命以來,法國人在爭取平等的道路上付出了巨大努力。通過梳理可以發現,法國人在追求政治權利平等與性別平等方面所取得的成就最為突出,而在經濟—社會權利平等方面的鬥爭依然面臨著困境。政治權利的平等與經濟—社會權利的平等是相輔相成的,沒有真正的經濟—社會權利的平等,也不會有真正平等的政治權利。

  如今,經濟—社會層面的“不平等”問題持續影響著法國社會的內在團結與穩定。儘管不平等現象一直存在,但在經濟發展較好的背景下,“不平等”並沒有造成嚴重的社會問題。而如今,伴隨著經濟低迷而日益嚴重的不平等現象已經成為法國社會內在的痼疾,不但持續加重社會分化、強化階層固化,而且也持續發酵著民粹主義情緒,導致社會穩定的基礎日漸式微。

  皮凱蒂的研究早已深刻地指出,資本主義的自由市場機制是催生這種根源性不平等的溫床,而且市場越完備越有效率,在經濟體增長非常緩慢的背景下,資本收益率往往就會大於經濟增長率。這種情況,正是近些年來法國財富鴻溝持續存在的原因。“不平等”現象的加劇不但令法國中下階層遭受更大的傷害,也逐步深刻地影響到中產階層,後者作為社會中堅力量的存在已有式微跡象,這對法國社會潛在的影響不容忽視。

  “不平等”現象折射的是法國日益嚴重的社會分化,反映出其既有制度在當代社會問題治理中的困境。如何應對不斷加重的社會分化,增強社會團結,為社會的持續變革凝聚社會向心力,是當代法國在社會領域所面臨的一個棘手問題。但是,目前來看,“不平等”問題作為一種結構性存在,很難在短時間內得到扭轉,這正是其制度的弊端使然。

  社會領域內的不平等問題是一個較為普遍的現象,但它們卻以不同的方式折射出各國國情、社情與民情之間的差異,也反映著在不同時代背景下,各國制度應對不平等現象的能力盈虧。如皮凱蒂所言,從20世紀七八十年代開始,世界各地的不平等現象再度加劇,儘管不同國家之間情況顯著不同,卻再次表明制度和政治差異起到了關鍵性作用。而就法國正在全面推進的深化改革而言,如何在制度上調和經濟效率、社會公平與個人自由之間的矛盾,甚為重要。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法國多元文化主義的當代困境及其治理研究”(16BMZ096)階段性成果)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歐洲研究所研究員、馬克思主義與歐洲文明研究中心秘書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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