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公主”歷險記:郵輪隔離真的到位嗎?

記者 | 田思奇

當日本政府在2月5日下令隔離“鑽石公主”號兩週時,沒有人會想到,這艘載有3700人的船上竟會出現超過630名新冠肺炎確診病患。

距離從橫濱港出發已經過去一個月,“鑽石公主”號終於開始陸續送走船上來自數十個國家的乘客和船員。這段史無前例的相聚之後,船上的人正走向截然不同的新階段:

確診患者及其密切接觸者去往日本國內的醫療機構和特定隔離設施;病毒檢測呈陰性的外國乘客,例如美國和澳大利亞的公民,則乘包機回國開啟額外兩週隔離期;而重獲自由的日本乘客大都在橫濱站就地解散,有的已經和朋友約在壽司店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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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對於原本沒有責任和義務接納這艘國際郵輪的日本厚生勞動省(下稱“厚勞省”)來說,他們仍需繼續回應一個被外界質疑無數的問題:把所有人隔離在船上兩週,真的是最好的辦法嗎?

留在船上

1月20日從橫濱出發的“鑽石公主”號途經鹿兒島、中國香港和臺灣,以及越南等地。在此期間,一名曾出現咳嗽症狀的80歲乘客於1月25日在香港下船,並在2月1日確診感染新冠病毒。這時,距離該乘客下船已過去一週,“鑽石公主”號已離開沖繩,載著2666名乘客和1045名船員踏上返回橫濱港的航程。

雖然“鑽石公主”號的起點和終點都是日本,但這艘屬於美國郵輪公司的船舶懸掛著英國旗幟,理應根據由所屬國管理的“旗國主義”原則適用英國法律。

《日本經濟新聞》評論強調,日本允許郵輪靠岸、承擔乘員的檢查並提供生活支持,並非國際法上的義務,這是考慮到近半數乘客是日本人的情況下依然可以作出的判斷。該評論援引日本政府人士的話表示,“本來是可以拒絕郵輪靠岸的”。

的確,在確診患者出現後,日本完全可以依據其出入國管理法第5條第1項中提到的“有可能危害日本利益和公共安全的情況”拒絕“鑽石公主”號靠岸。這正是日本之後拒絕“威士特丹”號郵輪靠岸,以及拒絕曾到訪中國浙江者入境的法律依據。

但日本厚勞省還是接過了任務。美國乘客馬修·史密斯對界面新聞表示,從2月3日到4日,所有乘客都測量了體溫,還有一些人接受了血液測試。“2月5日早上7點,船長告訴我們,因為有10個人的病毒檢測呈陽性,日本官員將對我們進行14天的隔離,在此期間我們必須留在船艙內。”

日本首相安倍晉三2月5日當天在對策總部表示,“現在面對大型客船內的集體感染這一新情況,必需採取萬全措施”。

面對突如其來的兩週隔離,乘客和船員們當時不會意識到,按照日本國立傳染病研究所事後發佈的研報,有明確證據表明,在2月5日對郵輪實施檢疫之前,“新冠病毒已經在船上有大量傳播”。

日本北海道大學教授西浦博20日依據國立傳染病研究所數據分析稱,在乘客和船員們開始待在房間裡待命前,船內是“平均1名感染者傳染給5個人的高風險環境”。

那麼,既然要採取措施防止病毒擴散,日本政府為什麼不讓所有人離開郵輪,讓他們待在陸地上的隔離設施內?

首先,日本政府有避免病毒在國內傳播的考量。共同社援引政府相關人士表示:“為了防止(病毒)在國內的擴散,認為全員留船更安全。”首相官邸消息人士稱:“盡到最大努力。即使被說初期應對太慢,也已經是在拼命去做了。”

日本厚勞省內部還有觀點指出,2009年爆發甲型H1N1流感時,“把資源配置到邊境防控措施方面,導致醫療機構變得脆弱”。並且郵輪上的人員約8成是外國人,而日本只有有限的醫療機構有能力接待不會日語的外國人。

此外,當“鑽石公主”號靠岸時,日本對新冠病毒的檢測能力每天只有300人次左右。如果集中力量檢測船上所有人,很可能削弱日本其他各地的檢測能力。

日本環境感染學會調查組負責人,巖手醫科大學教授櫻井滋表示:“既然陸地上沒有能夠容納很多人的巨大檢疫站,那麼(留在船上)就是合適的方法”。

隔離生活

歷經初始的混亂後,“鑽石公主”號上的船員和乘客過上了按部就班的隔離生活。公主郵輪表示,船上乘客繼續享用免費網絡和電信服務,在每日菜單上選擇的食物和飲料將被直接送至隔離的艙房,通過厚勞省檢測的船員仍會按規定履行職責。

此外,郵輪公司也與權威衛生機構緊密協作,採取措施最大程度減少傳染性疾病在船上的輸入和擴散,並增加環境消毒的頻次。

與此同時,一些乘客開始在社交網絡分享自己的隔離生活,向各國網友和媒體介紹每天早中晚吃了什麼,自己和同伴如何打發“禁足”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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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隔離期並非平靜又愉快。如果病毒檢測的結果呈陽性,乘客和船員會被帶下船送往日本的醫療機構。如果檢測呈陰性,他們將留在船上直到隔離期結束。

美國乘客泰勒·託雷斯對界面新聞表示,他和妻子因為上船前後得了流感、出現咳嗽症狀而率先接受病毒檢測,沒有被通知確診。然而夫婦二人也遲遲沒有收到厚勞省宣佈他們結果為陰性的消息。在有限的檢測能力下,船上所有人只得持續等待日本厚勞省發佈令人大悲或大喜的通知。

隔離前三天(至2月7日),郵輪上共確診70人;到了第六天(2月10日)人數翻倍接近翻倍至130多例確診。此時中國香港乘客黃雅曦對界面新聞透露,船上發放的口罩已經從普通口罩升級為N95。

北海道大學教授西浦博研究稱,自厚勞省要求乘客和船員待在房間裡待命的5日起,平均傳染人數從5人減少到1人,“通過採取對策,感染率急速縮小了”。

到了2月17日,厚勞省宣佈一日內新增99人確診,創隔離期內最高。截至2月20日,船上共發現634人感染新冠病毒,其中兩名80多歲乘客不治離世。

隨著確診病例數量的急劇上升,以及多名上船的厚勞省職員確診,越來越多的觀察研究認為,船上的隔離並不完善。美國《紐約時報》指出,這是“史無前例的失敗”。韓國也有電視臺批評稱:“在保健衛生領域一直自詡為世界一流的日本聲譽留下汙點。”

日本國立傳染病研究所提到,為了維持船上生活的運行,船員必須繼續提供一定服務,這也導致船員在隔離期內沒有像乘客一樣完全隔離。

從2月11日起上船指導的櫻井滋教授發現,船上人員戴著的N95口罩很容易在15分鐘後讓人喘不過氣,但鬆開透氣的過程可能就會有手臉接觸,導致病毒蔓延。此外船員手冊中寫著用自來水洗手後再塗酒精消毒,但如果手上留有水,消毒的效果就會打折扣。

櫻井滋指出,關於船內的狀況,“在船內,雖然按照手冊採取了基本的感染預防措施,但是船員感受到了由於國家和語言都不同,傳達防疫對策的難度”。

在隔離期即將結束時,一位醫學專家發佈的視頻引發更大的爭議。神戶大學醫院感染症內科的教授巖田健太郎2月18日在YouTube發佈視頻講述了他在“鑽石公主”號上看到的場景。在巖田於2月20日自行刪除前,該視頻已獲得超100萬次點擊。

巖田健太郎自稱在傳染病方面工作20年,有應對埃博拉病毒和SARS的專業知識和經驗。即便如此,他仍然認為郵輪上的情況“真的非常悲慘,從心底感到害怕”。

他說,郵輪上沒有區分有病毒傳染可能的“紅區”和無需做防護的“綠區”,很多人沒戴口罩,發熱患者會從自己房間直接走去醫務室。檢疫所的人會突然跟他說:“啊,剛才走過去的那人是患者”。

此外,巖田自稱在與厚勞省高層對話時對方態度冷淡。想提建議的他被叫下船,還取消了他的檢疫許可。他認為日本沒有像中國一樣重視消息的公開透明,完全沒有公開‘鑽石公主’號上的情報。“如果誰都不公開,我就只有在這裡公開了。”

不過世衛組織突發事件規劃執行主任邁克爾·瑞恩2月18日表示:“這艘船上的情況顯然已經發生了變化,日本當局最初做出隔離船上所有乘客的決定,這使得乘客可以留在一個可以被觀察的環境中,在那裡他們有單獨的住宿設施和其他的一切。顯然,在當時的情況下,這比讓所有人分散在世界各地要好得多。”

下船以後

2月19日,也就是“鑽石公主”號隔離期結束的日子。數百名乘客依次離開,登上久違的陸地。而日本政府也開始對巖田發表在網絡上的說法予以解釋。

厚勞省官員對《朝日新聞》指出,船上沒有專家,由“外行領導傳染病防禦”的說法有誤。熟悉傳染病的醫護人員每天都在現場工作,還要接受學會針對傳染病的指導。他強調像醫院一樣在船上做區分存在結構上的侷限性,運送感染者時其他人都會設法避免出現在走廊上。

此前公主郵輪公司也表示,日本政府為郵輪至少提供了7000個防護口罩和由16名醫生、12名護士及醫療接待人員構成的專業團隊。

2月20日早些時候,日本厚勞相加藤勝信回應稱,根據現場工作人員的說法,感染症專家們指出了各種各樣的課題,直到今天每天都在做修正。

對於網絡上有關日本政府施壓巖田刪除視頻的說法,日本內閣官房長官菅義偉在20日的記者會上否認政府從中干預,並強調“(船上)有管理感染的專家常駐”。

巖田在2月20日自行刪除了視頻。這天下午,他在東京通過電視畫面直播舉行的記者會上表示,“指出問題後,船內針對感染的對策有了很大的改善。”

巖田稱:“我上船的時候,船內的感染對策還不夠充分,昨天(2月19日),從有關人員那裡聽說,船內的區域劃分得到了徹底的貫徹,對策有了很大改善。”此外,“關於船內感染者的數據,國立傳染病研究所首次發表研究報告等信息公開的措施,也有一定的作用”。

然而幾番說明的公信力又被厚勞省副大臣橋本嶽破壞。他在Twitter上發圖強調船上區分了“清潔路線”和“不潔路線”,結果被網友發現兩道門前方共用寬敞的中廳,兩條路實際上難以隔離。隨後橋本刪除了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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巖田評價道:“顯然他把推特刪除了,我很高興他知道問題確實存在。”同時巖田指出,從19日開始離開郵輪的乘客“還有感染的風險,需要接受兩週觀察”。然而大量日本乘客已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回家,無需接受額外隔離。

川崎市健康安全研究所所長岡部信彥2月12日對《日本經濟新聞》表示,日本全國只有大約1800個傳染病專用床位,如果輕症患者也要住院,醫院將很快人滿為患,優先治療重症患者的機制非常重要。

櫻井滋認為,以美國為例,船上包機回國的乘客只有300人,在軍事基地隔離是可行的。然而船上日本人太多,沒有可以隔離的設施,“這是現實”。

世界衛生組織2月18日在日內瓦表示,雖然讓乘客和乘務員留在船上的最初措施是令人滿意的,但感染的蔓延超出了預想。該組織還呼籲對下船的人繼續提供必要的護理。

“資源有限,醫院總會有某些物資耗盡,如果說東京地區可以處理這樣的情況,日本其他地方就不一定了,”國際醫療福祉大學公眾衛生學教授和田耕治說。“疫情可能還要持續至少幾個月,政府最好制定一個計劃,為長期應對做打算。”

“當我們回顧過去時,很容易再對當時某一時刻的公共衛生決策做出評判,”世衛組織的邁克爾·瑞恩說。

“這是發生在船上的不幸事件,我們相信日本當局和接收這些人的政府將能夠以適當的方式跟蹤這些(下船的)人,確保他們得到適當的護理。研究這一特殊事件,看看是什麼問題導致傳播給船上的人,這是非常重要的。”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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