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算子》的詞牌乍一入目,便難免讓人浮想聯翩。
無他,這詞牌會讓人眼前自然而然地閃現出占卜的場景。
在古代,占卜意義非凡,上至君王權貴,下至販夫走卒,必要的時候,都有可能去卜上一封。
至於卜卦的原因,也是五花八門,概而論之,大凡覺得所遇之事非人力所能控制或窺視,當事人都有可能會想著求神問佛,並進而付諸實施。
其中,當然少不了求問前程這一經典項目。
北宋詞人蘇軾,作於黃州定慧院寓居的一曲《卜算子》,所為的又是什麼呢,難道也是天蒼蒼野茫茫,敢問路在何方?
缺月掛疏桐,
漏斷人初靜。
時見幽人獨往來,
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
有恨無人省。
揀盡寒枝不肯棲,
寂寞沙洲冷。
一、缺月掛疏桐,缺和疏,無一不映照著現實
因為烏臺詩案,名滿天下的蘇東坡被貶黃州。
曾經的意氣風發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悵然和失落。
這樣的心緒,經歷過起伏的人都懂,與尋常人等的小打小鬧相比,加諸蘇大詩人身上的,無非程度有別,成了大起大落而已。
越是這樣的大起大落,起和落的映襯越是讓人唏噓,身處起落風暴中的人,因此所經歷的落差感,自然也就越大。
缺月掛疏桐,缺和疏,對於蘇東坡而言,這一刻,都是鐵一般的事實。
因此,詞作首句的這一畫面,也就絕不僅僅只是交待時間那麼簡單,還和蘇東坡此刻的現實處境產生了關聯。
進一步而論,境由心生,缺月疏桐自然也可以理解為蘇東坡此時此刻的心境,而且還是一幅可視化的心境。
如此,情境、處境再加心境,三境合一,都匯聚到了缺月掛疏桐的畫面之中。
忽然之間,我們就恍然驚覺,這看似空靈寂寥的畫面之上,瞬間便染上了幾許沉重之色。
人生之事,不滿者十之八九。
說歸說,但是真臨到自己頭上,所感所受,和輕描淡寫的說說之間,自然隔著山高水遠地久天長。
如果可以選擇,我們情願這樣的山高水遠地久天長永遠不會被跨越,以至於我們可以安舒地停留在彼岸,絕無被侵擾重壓的煩惱。
如果,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想來蘇大詞人很願意成為人初靜的“人”,而不是獨往來的“幽人”。
可惜,現實往往由不得我們選擇,一如曾經由不得當年的蘇東坡選擇一樣。
所以,縹緲孤鴻影便成了再正常不過的現實。
那是屬於蘇東坡的現實,也是屬於古往今來無數人的現實。
二、驚起卻回頭,驚和回,在在都明證著傷痛
記得最開始讀到這裡的時候,我一度認為蘇東坡描述的對象是人。
不然,驚起卻回頭這句話,怎麼能說得通呢,這樣的舉動,如果不是人,還能是什麼?
當然,後來終於搞清楚,這裡的第一主角不是人,而是雁。
一隻孤雁。
這只不知因為什麼原因而落單的雁,在缺月掛疏梧的夜晚,突然受到了驚嚇,驀然回首。
“驚”和“回”,特別值得留意。
就事論事,“驚”有兩種可能:
- 其一,真的發生了什麼事情,驚到了孤雁;
- 其二,並沒有發生什麼事,但是孤雁因為自己是孤雁,心常常懸著,稍有風吹草動,便心慌慌意茫茫,典型的驚弓之鳥。
不拘“驚”到底是事實意義上的,還是心理意義上的,就孤雁自身而論,感受到“驚”,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若不然,它也不會猛然回頭。
問題是,它為什麼要回頭呢?
當然,這裡可以理解為孤雁下意識的動作,在遇到可能的危險時,自然而然地有查看的動作,然而,若聯繫到詞作者本人,聯繫到詞作者本人彼時的處境,這簡簡單單的孤雁動作,便可以重新被解讀。
沒錯,回頭的動作一是指向對莫名危險的防備與恐懼,二是指向過去,記憶猶新的打擊歷歷在目,怎麼可能那麼快被遺忘?
如此,揀盡寒枝的動作不僅是在自表高潔,也在在展現出蘇東坡經歷巨大打擊後,所體驗到的無盡傷痛。
可惜,沒有人理解他的傷痛,身為孤雁的他,找不到同伴可以安慰支持。
寂寞沙洲,冷的又豈是沙洲呢?
結語
男兒有淚不輕彈。
有個小男孩不小心打翻了母親的花盆,花盆中的花,正開得濃豔。
那花,是母親精心養護並喜愛的花。
小男孩嚇壞了,不知道如何向母親交待,更不知道母親會給他何等可怕的懲罰,越想越害怕,止不住哭了起來。
小男孩沒有想到的是,母親回來後,責令他把陽臺上把有的花盆都打翻。
他當然反抗,他以為母親氣暈了,他以為這是一場更大風暴的預兆,哭得更厲害了。
最後,小男孩還是不得不在母親的注目下打翻了所有花盆。
原來,他的母親從小想讓他明白的是,打翻花盆固然嚴重,但是一個男孩子,為此哭哭啼啼,那是遠比打翻花盆更嚴重的事。
有多少人,信奉這樣的信念,認為是個男人,就不該滴下自己的熱淚,不該動輒展現出自己軟弱的一面?
然而在蘇東坡的《卜算子》中,我們讀出了這位一向被視為豪爽樂觀者的心底落寞之處——
他的背影孤單
不時被驚起
感覺不被人懂
找不到可以放心安臥的所在
這就是蘇東坡,無比真實的蘇東坡。
幽人獨往,傷的不是寂寞,而是前不見去處後不見同伴的空曠悲慼。
寂寞沙洲,冷的不是孤鴻,而是揀得盡寒枝揀不盡有恨的無人之省。
不肯棲身寒枝的孤雁,只能佇立沙洲。
缺月疏桐下的沙洲,就算是孤雁揀盡寒枝的主動選擇,果真能帶來溫暖安全,又果真能夠提供孤雁重新振翅起飛的高地嗎?
沙洲不曾知道,也不予關心,它就那樣,恆久地靜謐著,在月光下萬古清冷。
而孤雁,它可還有別的選擇,又可還有一枝溫暖,留給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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