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人類的命運,永遠都不會厭煩

​編者的話:今天我們推薦《海海人生——橫尾忠則自傳》。

橫尾忠則(Tadanori Yokoo):日本平面設計師、藝術家。設計作品以拼貼、迷幻、波普風格為人所知,有“日本的安迪・沃霍爾”之稱。

其設計師身份,活躍於1960年代——1980年代,期間相繼結識細江英公、寺山修司、和田成、筱山紀信、三島由紀夫等人,開始在各類平面作品中展現驚人的創造力,在東京先鋒文化圈嶄露頭角、獲得關注。作品跨越設計、音樂、電影、戲劇等諸多領域,甚至在大島渚導演作品《新宿小偷日記》中擔任主演,與細野晴臣一起製作唱片,是那個年代日本前衛、自由的藝術圈氛圍的濃縮。1982年宣佈成為畫家。

在這本自傳中,橫尾忠則用日記般的記錄細細回顧自己這段如波濤洶湧般的傳奇人生,娓娓道出他與一柳慧、大島渚、土方巽、小野洋子、三島由紀夫、田中一光、寺山修司、宇野亞喜良、亨利•米勒、杉浦康平、美輪明宏、約翰•列儂、唐十郎、高倉健、細江英公、野口勇、達利、磯崎新、筱山紀信、瀨戶內晴美……等多位當代大師名家相遇相知的種種過程,以及他對藝術創作的獨特見解。

我們摘錄了書中的《前往東京,加入日本設計中心》、《主演電影《新宿小偷日記》》和《列儂、洋子、柴田煉三郎》幾個片段。標題為編者所擬。

想象人類的命運,永遠都不會厭煩

想象人類的命運,永遠都不會厭煩


文|橫尾忠則

譯|鄭衍偉


前往東京,加入日本設計中心

興奮、狂亂。節慶般、“傳說般的一九六○年代”衝過了七十小時。一月四日當天,新婚第二年的我和妻子離開神戶前往東京。這趟旅程是因為一年前我加入的大阪廣告設計公司國際宣傳研究所,要求我們員工和公司一起遷往東京。當時我二十三歲。住在東京是我從小到大的夢想。母親拼命祈求神明讓我實現夢想,在我的成長過程中每天都能聽到,甚至到了耳朵長繭的程度,所以我覺得這份願望已經傳到天上,只要等待神明哪天回答一聲“好”,就可以了。不可思議的事情重重累積, 偶然召喚更多偶然,出乎意料的人、事、物自然而然聚集而來,讓我實現夢想......我發現這種共時性(synchronicity)是我的命運模式。然而願望達成前的過程,總是反覆擺盪在天堂和地獄之間,非常驚險刺激。天堂和地獄簡直就像是存在於我的心裡,兩者不停相互對決。


此外,我自己也總是在期待“不知道明天又會發生什麼事”。我從小就很喜歡對自己的命運胡思亂想,猜想自己究竟是為了繼承何種使命而生。不知為何,我很喜歡想象一個畫面,自己孤身一人被擱在地球上,然而天邊卻還有另外一個我在凝視自己。我非常喜歡這種非寫實的另一種真實,和日常生活相比,我把真實感的重心放在非日常的世界更多一些,我是這樣的小孩。


我就是從這樣的狀況出發,認為自己身上一定有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出生之謎。就現實而言,直到十七歲,我才曉得自己還有另兩位生身父母。因為我有遇過這樣的經驗,所以對於想象人類的命運這件事真的是永遠都不會感到厭煩。直到今天,一想到“不知道明天又會發生什麼事”,我的心還是會感到雀躍不已。


“啊,富士山看起來好漂亮。東京一定有什麼好事在等我們。”山景佔滿列車車窗。妻子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富士山,不禁興奮地脫口而出。為什麼我沒有辦法變得像她那麼樂觀呢?一直以來,好事壞事總是一併出現,所謂“有好事在等我們”讓我有種預感,它的另外一面很有可能也在對面虎視眈眈。我的性格有一部分是這樣,總是會事先去考慮事情的另一面。因此我看事情可以看得更透徹,但是相對地有時候也會不顧一切大膽為之。這種性格真的是會讓我反覆在天堂與地獄之間徘徊。大阪廣告設計公司國際宣傳研究所的老闆在前往東京之前告訴大家:“我希望那些想要去東京自立門戶的人主動退出這次計劃。”我覺得應該沒有人會想要永遠留在這間公司工作,只要有機會,大家應該都會想要“自立門戶”。我自己也是這種人,可是我沒有退出。


雖然人已經到了東京,通過朋友借到一間澀谷的公寓,可是先前從神戶寄過來的行李還沒有到。在行李抵達之前,我們暫且窩在市區一間小旅館裡面。那個新年過得很寒酸。所謂行李,也只是幾件衣服、棉被、廚房用品,還有木頭桌子裡面擱的幾本書。只要把桌子擺好,棉被鋪起來,六疊榻榻米大的房間就沒有位置可以站。這間小公寓就算白天也是陰陰的,而且尿味四溢。住在裡面的人從房東算起,有脫衣舞娘、酒吧媽媽桑和陪酒小姐、話劇演員、中國醫師夫婦、寡婦,還有剛來東京的平面設計師,總共七個家庭。這些公寓的鄰居好像以為我們夫妻倆是姐弟。


第一天到澀谷街頭走動就遇到很多事。一開始在公寓門口,就有一個開紅色保時捷、戴太陽眼鏡的年輕人突然跑來跟我問路。這件事情稍微引發了我的優越感。我們剛到東京根本還搞不清楚東南西北,結果卻被走在流行尖端的都會年輕人當成是本地人,這件事情真的很爽。順著榮路往下走,饅頭店門口的箱子上堆滿饅頭,有個走在我們前面的年輕男子唱著《潮來的伊太郎》,瞬間出手偷一個塞進口袋,若無其事走遠。這讓我覺得東京真是個不得了的地方。晚餐我想要去澀谷食堂吃豬包,可是女店員卻一直在那邊竊笑,完全沒有辦法跟她溝通。神戶叫豬包的東西在東京叫肉包,對我來說真的是很大的文化衝擊。回家路上買了黑白電視機。當時還不像現在這樣家家戶戶都有電視,更別說彩色電視機都還沒有發明。因為我希望在東京生活一定要有電視,所以買得很開心。回家馬上把電視裝起來,橋幸夫的影像出現在映像管上,搖頭晃腦正在唱剛剛饅頭小偷唱的那首歌。


我在六本木新辦公室的工作是Gunze造絲股份有限公司的廣告設計,我從以前待在大阪就開始負責他們公司。一同來東京的同事裡面有位名叫橫溝敬三郎的平面設計兼插畫家, 同時榮獲“日宣美展”的特選和鼓勵獎,也是日本宣傳美術協會的會員。雖然我也在同一個展拿到鼓勵獎,自己也是會員,可是面對他的才華真的是甘拜下風。他身材瘦小,可是長得相當英俊。習慣把手放在嘴唇上說話,顯露出某種乳臭未乾的孩子氣。他畢業於京都藝術大學,大我一歲,是個非常親切的男人。我最後一次見到他大概是距離當時十年,在某個UFO研究社主辦的演講場合遇到。我完全不知道他會對此感興趣,有點驚訝。當時我覺得自己喜歡UFO有點丟臉,在會場刻意迴避他,沒想到再過幾年就聽說他過世了。


公司剛開始運作時,有一個在地錄取的插畫家山藤章二加入。他是在日宣美展拿過特選的會員,記得比我小一歲。聲音很好聽,看起來非常認真。那時候東京好像在召開世界設計會議。可是我們才剛到東京,很難知道這些消息,感覺橫溝、山藤和我都還在圈子之外。


當時在東京設計界蔚為話題的除了世界設計會議之外還有一個大新聞,那就是有人成立了一間設計公司名為“日本設計中心”,其中包含十幾位日本頂尖設計師參與。這條刺激的新聞好像在預言時代改變,讓我開始感到焦慮。我的注意力被強烈轉移,隨著自己在東京工作,內心同時開始質疑自己:“這樣繼續待在這間公司好嗎?”


我想要再多收集一點詳細的信息,順便跟田中一光先生打聲招呼說我來東京工作了,就跑去他位於南青山的家拜訪。我們以前曾經在關西碰過一兩次面。他家放的音樂是我最不懂的爵士樂。那時我還去松屋百貨的優良設計專櫃買了一千三百日元的六色茶碗套組當伴手禮。


日本設計中心的成員包含龜倉雄策、原弘、山城隆一、田中一光、永井一正、宇野亞喜良、木村恆久、片山利弘、田中博、植松國臣、白井正治、鈴木良雄、山下芳郎、安齋敦子,等等。從大師到響噹噹的中堅設計師和插畫家都羅列在名單之上。


想要加入這間公司的強烈衝動在我腦中盤旋然後開始高速運轉。一旦被這個念頭抓住,我就完全沒有辦法思考其他事情了。雖然我應該要對一光先生直接表達這個想法,可是當天我只能迂迴在話題旁邊沒有辦法啟齒。一想到我的意志不知道傳達到幾分,就覺得非常焦慮。這煩惱持續了好幾天。就算在做公司的工作感覺自己好像也沒有在動手。


為了再次正式拜託他幫忙,我在澀谷的香頌咖啡館“GIRAUD”10和一光先生碰面。

“咖啡和紅茶,你要哪個?”

“都可以。”


我的個性總是優柔寡斷。“我跟你說,在東京說話要黑白分明,要不然是行不通的。”

一光先生的話一針見血碰觸到我的本質,聽起來很尖銳。不過我真的是覺得兩者都好。我覺得自己做決定很麻煩,交給別人做決定比較輕鬆,這種心態後來也一直不容易改掉。


話說回來,當時田中一光的設計作品當中確實毫無妥協或曖昧,是非常簡潔、神清氣爽的設計。


我覺得實際面對一光先生明確表達自己想要加入日本設計中心的想法,需要相當的勇氣與自信。為了鼓起勇氣,在和一光先生見面之前,必須先辭掉現在國際宣傳研究所的工作才行。因為我覺得如果不把自己逼到窮途末路的狀態讓自己站在懸崖邊上,就沒有辦法說出肺腑之言,也沒有辦法打動一光先生的心。所以我設法找藉口說鄉下老母生病不得不回家,說謊辭掉了工作。我覺得自己這樣做還真是大膽。每次好不容易弄到一樣東西,我都會像這樣用自己的手把它搞垮,我有這樣的惡癖。


雖然辭掉了國際宣傳研究所的工作,可是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進日本設計中心。他們決定要在四月一日成立,先前早就已經確定所有成員名單,就算一光先生出面好像也沒辦法知道我到底能不 能加入。


因此我就這樣在東京落腳,失業了一個月,完全沒有收入來源。


我聯絡上一位以前在神戶報社一起工作過、現在也在東京的朋友,試著拜託他幫我找找看設計的工作,可是並不是很容易。可以依靠的唯一一條線就只有日本設計中心。對我來說,這個目標或許太大。萬一失敗的話,我一定會後悔自己辭掉國際宣傳研究所的工作。那時我的口頭禪“啊,總是會有出路”完全沒有辦法排解我的心情。終於,二月結束了,再過一個月日本設計中心就要開始運營。

想象人類的命運,永遠都不會厭煩

橫尾忠則工作室。攝影師 by pengyu_


想象人類的命運,永遠都不會厭煩

橫尾忠則工作室。攝影師 by pengyu_


主演電影《新宿小偷日記》

接下來發生的一件事,對於我的傳播媒介身份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我被選為大島渚導演《新宿小偷日記》(新宿泥棒日記)這部電影的主角,這種事情我想都沒有想過。儘管心底某處確實有個夢幻的心願,想要在這輩子參與一次電影演出,可是完全沒料到竟然這麼快就實現了。更別說是在每每引爆話題的大島渚電影裡面擔任主角。製作人聯絡我的時候,我還以為是要幫忙做電影海報或電影美術,聽到說要我演出嚇一跳。單單想象自己的身影大量出現在電影院的屏幕上,就興奮得全身起雞皮疙瘩。大島渚的電影雖然我沒有全看,可是絕大多數都看過,很清楚他的思想和風格,也知道他每次的主角都會挑些出乎意料的人而獲得成功。然而真的找我到底會不會成功,我實在是沒有自信。我跟導演表明我的心情,他回說:“這就交給我吧,你絕對不必擔心,沒問題的。”可是我真的還是很不放心。不過我完全不打算拒絕,心想既然要演就要以最佳男主角為目標。由於對方問我說如果有想要找哪位女演員演對手戲希望我可以告訴他們,我馬上指定淺丘琉璃子。然而製作人和她洽談演出的時候,她似乎是考慮到劇本當中描寫到性場面,說自己實在是沒有辦法接受就拒絕了。結果女主角由我完全不認識的橫山理惠這位第一次演電影的劇場女演員來擔任。配角包含大島電影的固定班底:佐藤慶、渡邊文雄、戶浦六宏,此外還有唐十郎和“狀況劇場”、四谷Simone、特別來賓紀伊國屋書店社長田邊茂一、性心理學研究者高橋鐵,等等。


劇本里面到處都是空白。這些部分一開始就預定採用乍現來處理,依據拍攝過程的發展怎樣呈現都有可能。


拍攝的第一天,我們從高橋鐵接受橫山理惠和我的性愛諮詢這場戲開始拍。高橋先生事先就告訴過我們諮詢的內容,可是我們兩個什麼都沒聽進去。更誇張的是,雖然不可置信,可是我完全沒有看過劇本就這樣進入了第一天的拍攝現場。所以我完全不知道這場戲前後到底發生什麼事,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演的內容代表什麼意義,用一種極其不安的心情在演出。我不可能告訴導演說自己完全沒看過劇本,被識破就完了,所以攝影過程當中一直心驚膽戰。


諮詢師高橋老師突然拿色情圖片給我們看,問我們有什麼感覺。攝影機在我身旁運轉發出“唧——”的長音。我必須說些什麼,我要以橫尾忠則的身份說話呢,還是要以我的角色岡之上鳥男的身份來說話才對?我心裡完全是一片混亂,就在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的狀況下,以拍攝紀錄片的狀態不停持續諮詢。接著我們兩個人突然被高橋老師脫掉上半身衣服。我的胸口最近剛好長了一個疙瘩覺得非常不好意思,可是橫山理惠以前從來沒有在他人面前裸露過,好像覺得更害羞。她乳房底下有一個傷口,可能有點在意,就開始對傷口進行漫長的說明。坦承說那是小時候被路上的壞人用刀子弄傷的。這部片原本應該是劇情片,再這樣繼續下去就變成紀錄片了,可是導演完全不在意,就這樣讓影片繼續拍。


片子以新宿為主,全部都是在外面勘景的場地拍,每天連續進行。有時候會通宵拍到天亮。因為拍攝過程和故事進流無關,順序會打亂,我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現在在演哪一場。既沒有像自己過去想象的那樣體驗到演員的心情,也沒有因為表演的快感而感到陶醉。總覺得心情有點黯淡,不管怎麼想都不覺得自己在拍什麼有趣的電影。覺得和過去大島渚導演的電影不一樣。身為主角出場機會確實是很多,可是感覺好像真正的主角是別的東西。主角可能不是人,譬如說可能是新宿的街道、一九六〇這個時代,或者是電影本身。就我看來,我不太懂大島導演是在創造電影還是破壞電影,恐怕兩者皆有吧。感覺他在虛構的情節當中納入紀錄片、乍現,還同時擷取我這個人的實體和虛像。無論如何,這部電影自身變成了一個獨立存在的“現實”,這件事情是千真萬確。


我超越了所謂演員的框架,覺得自己經歷了一段非常不可思議的歷程。切身感受現實與虛構交互鑲嵌結合在一起。肉體和靈魂這兩種位於不同次元的元素難分難捨合而為一——這也是一種原初的體驗。


完成的電影簡直就像是沒有經過剪輯的毛片。部分片段有用彩色,但是整體是黑白片。由於全部都是戶外勘景拍攝,記錄的元素也很強。在真實的時間運作當中刻意演戲感覺非常奇妙。事實上,電影裡面還安插了“狀況劇場”的《由井正雪》作為劇中劇,電影本身變成現實與虛構兩者並存的一種套盒結構。劇中劇當中也有我參與演出的場面。然而我只關心自己出場的地方,完全沒有資格客觀審視電影做批評。單單隻注意那些現實的樣貌,完全沒有辦法冷靜下來看。反過來說,我也發現沒有任何其他媒介比電影更能夠凸顯我的個人本質。

想象人類的命運,永遠都不會厭煩

主演電影《新宿小偷日記》


想象人類的命運,永遠都不會厭煩

橫尾忠則和他崇拜的三島由紀夫


想象人類的命運,永遠都不會厭煩

橫尾忠則和高倉健在11PM乾的好事


列儂、洋子、柴田煉三郎

“萬聖節酒會你要不要來,我非常想要介紹你和某個人認識。”我接到賈斯培·瓊斯的聯絡,穿上在倫敦新買的毛氈帽、裝點著蛇皮的麂皮夾克、薔薇刺繡的天鵝絨褲、及膝長靴,還有毛皮大衣,以一身這樣的打扮出門,去他那間銀行改建的巨大工作室。許久不見的賈斯培留了鬍子,看起來簡直像另外一個人。我說:”你簡直就像是海明威。”賈斯培只是苦笑。現場已經有幾位客人出現,賈斯培到底是想介紹誰給我認識呢?


玄關電鈴響起,似乎又有誰到了。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打開玄關大門進來的那對男女。東方女人頭戴黑色貝雷帽一身黑,瘦長男人身著輕便深灰色西裝戴眼鏡,任何人看一眼就能馬上知道是小野洋子和約翰·列儂。因為大家完全沒意料到會出現這樣的人物,工作室瞬間鴉雀無聲。


約翰、洋子和賈斯培在聊天,突然之間三人朝我走過來。一開始先介紹我。賈斯培說想要介紹人給我認識,該不會是這兩位吧,直到那個時候我都沒有想象過。我很興奮,喉嚨變得有點幹。這個世界上我最想要見的人出現在我面前,讓我不禁認為這真的是現實嗎,現場一切的一切看起來都變得很虛幻。


賈斯培精心設計晚餐座位讓我坐在約翰旁邊。我的英文程度只能夠說單字,和約翰幾個字幾個字這樣聊,可是他用英文回話我完全聽不懂。讓我驚訝的是約翰右手大拇指和日本電視經常出現的某位知名指壓按摩師一模一樣。應該是因為彈吉他彈到完全變形。單單看這隻手指就知道約翰不簡單。


賈斯培酒會結束兩三天後,我接到洋子一通出乎意料的電話,邀請我說:“要不要來我們家玩?“約翰和洋子家面對西村一條不太熱鬧的人行道,建築物一樓凹入,低於路面。


“FBI的人一天到晚都會從對面樓上的窗戶觀察說有誰來拜訪喔。”洋子說完瞪著那扇窗,馬上把我拉進門。一進去是客廳,再裡面是臥房,這是一戶只有兩間房間的公寓。房間裡面只有最低限度的傢俱,讓人想象不到這是世界名人住的地方,非常樸素。房裡除了他們兩位之外,只有一箇中國女秘書和一位男助理。約翰有點興奮地哼著歌,大聲說著什麼在兩間房裡走來走去。兩腳拇指從黑色襪子裡面露出來。看到約翰穿著破襪子不以為意的樣子,感覺好像可以看到他生活態度的其中一面,讓我很欣賞。


洋子和我露出奇妙的表情聊起來,約翰把路邊買的啪噠啪噠出聲的紙鳥放到房間裡面飛,吸引我們的注意。至少我是這麼覺得。洋子不知道自己和前夫生的女兒小京子現在在哪兒,覺得很擔心,我很意外才剛見面她就沒什麼距離跟我聊這些。大概這是現在她最頭痛的問題。


約翰依舊靜不下來在兩間房間走來走去。助手買來幾件法蘭絨襯衫,他剛套上一邊又脫下,同時拎起貓王的唱片《Blue Hawaii》,把我叫到臥室說用耳機“聽聽看這一段”,讓我反覆聽貓王振動喉音唱歌的段落聽好幾遍。


最後約翰和洋子鑽進被窩。讓我坐在床邊。床邊地上日本雜誌堆積如山。洋子小姐關心日本的狀況,問我說:“有位日本樂評家不太談論我們,那傢伙是什麼樣的人啊?”我和洋子小姐聊天之後, 約翰在床上像鸚鵡那樣模仿日本人彼此用日文對話的片段,用自己會的日文像“多麼啊哩嘎多溝哉嗎洗答 ”( “非常感謝”) , 或“哈優咿、娜摳他、娜摳他”(“上啊!還有空間,還有空間”),從旁發出噪音。像是小孩覺得自己受到冷落吸引母親注意那樣有點好笑。洋子和我都對UFO之類的超自然現象感興趣。約翰好像對UFO完全沒感覺。可是他後來發的專輯裡面有留下“最後我終於在紐約看到UFO”這樣的句子。


我在兩人鑽進被窩的床上和他們一起吃晚餐。他們在伸長的大腿旁邊擱塊細長的木板當餐桌,上面擺著簡樸的天然食品,我就這樣陪在旁邊用餐,感覺真的很奇怪,可是他們把我當成像家人一樣相處讓我覺得很開心。


床邊放著一臺白漆剝落的大鋼琴。約翰突然像是閃現什麼那樣彈起來,沒幾秒又停了。接著拿出拍立得來拍我。是像未來派照片那樣重複曝光的人像。我也用照相機拍約翰和洋子。他開玩笑把紙鳥放在頭上。要回家的時候“芝加哥七人幫”的知名革命分子傑裡·魯賓來了。我有讀過他的書所以覺得和他很親近。最後,我帶上T恤、專輯,還有一大堆各式各樣簽上名字的禮物離開了。


洋子小姐又再次打電話到旅館來。“新年特別節目我們要上‘戴維·弗洛斯特秀’,你要不要來?傑裡·魯賓也打算去。”


站在百老匯的電視製作公司前,我從一群知道約翰和洋子會出現的粉絲身上感受到興奮的氣氛。我打扮得和賈斯培舉辦晚會那天一樣上電視。因為我連鈴鼓都不會打,最後變成表演摺紙飛機丟向觀眾席。當我和演奏音樂的約翰和洋子待在同一個舞臺上,全身都起雞皮疙瘩。


演奏結束之後戴維·弗洛斯特單獨採訪洋子小姐。這陣子洋子小姐被部分媒體認為是迫使披頭士解散的幕後元兇,大家面對她都不懷好意。


弗洛斯特問了一個惡劣的問題:“你是和約翰·列儂結婚之後才出名的對吧?” 她反駁說:“不對,我和約翰結婚之前就已經是很有名的藝術家了。”後臺有位來上節目的年輕音樂家本來應該會以吉他手的身份出場, 可是基於導播判斷,他最後沒辦法上節目而嗚嗚哭起來。約翰和洋子溫柔安慰他說:“你還會有很多機會喔。”這讓我印象很深。


約翰將車停在玄關旁邊,走出製作公司上車相當不容易。一跳上車,粉絲就蜂擁而上把車包圍。也有女生把唱片塞進車窗硬要簽名。我在車裡看著瘋狂的粉絲,體會到披頭士的心情。約翰的車子裡面像垃圾桶一樣什麼都有。車子將聚集的粉絲拋下,開出時代廣場。約翰剛在後臺抽過大麻又在車裡抽起來。洋子小姐雖然制止他,可是他反骨的靈魂完全忽視她的話。

想象人類的命運,永遠都不會厭煩

列儂、洋子、柴田煉三郎


想象人類的命運,永遠都不會厭煩

和柴田煉三郎共度飯店日常生活


想象人類的命運,永遠都不會厭煩

橫尾忠則。攝影師 by pengyu_


想象人類的命運,永遠都不會厭煩

《海海人生——橫尾忠則自傳》,理想國 |湖南美術出版社2019年12月出版


—— 完 ——


題圖:橫尾忠則。攝影師 by pengyu_

全部圖片由出版方理想國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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