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然回首,也無風雨也無晴——從《詠梅詩》看東坡的生命安頓之法

導語:梅花,是宋代詩歌中最具象徵意義的自然意象之一,亦為宋人精神的集體象徵。宋代文人愛梅成痴,詠梅成風。梅的高潔、幽獨,千百年來被我們所推崇,亦擴及到人們生活的各個領域,豐富了梅花文化。而北宋詠梅之詩作以蘇軾居冠,“東坡詠梅之作,膾炙人口者,較少『將自身站在旁邊』,往往『將自身放頓在裡面』,來表現其比興寄託。

<strong>換言之,東坡詠梅佳作,大多藉題發揮,是主觀的、表現的、寫意的;較不側重刻劃形容,並非純然客觀的、再現的、或寫實的。”的確,託物言志,比興隱喻,使詩歌含有無窮之意,便為東坡詠梅詩所以千古流傳的魅力所在。

驀然回首,也無風雨也無晴——從《詠梅詩》看東坡的生命安頓之法

本論文擬從蘇東坡詠梅詩,來探討詩人在遭遇種種生命困境時,對自我生命安頓所採取的態度和方法。以下從“寄情梅花,藉物詠懷”、“取法梅格,忠於自我”、“深厚莫逆,情義相扶”等三個部分依序闡述。

一、寄情梅花,藉物詠懷

蘇軾天縱才情,雄峙於宋代文壇。然因有話直說的率直個性,得罪太多人。他因烏臺詩案入獄,原已認定將死獄中,幸因宋太祖立下“不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之人”誓約,蘇軾才免於一死。神宗元豐三年(1080)正月二十日,詩人由京城赴黃州途中,經過麻城春風嶺,見到孤寂飄零的梅花,讓苦痛充脹胸臆的詩人猶如遇到知己,並寫下《梅花》詩二首:

春來幽谷水潺潺,的皪梅花草棘間。一夜東風吹石裂,半隨飛雪度關山。

何人把酒慰深幽?開自無聊落更愁。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辭相送到黃州。

“烏臺詩案”對東坡而言是一場巨大惡夢,“軾始得罪,倉皇出獄,死生未分,六親不相保”。然若一直充滿怨念,就越不容易重新出發,眼前迎霜傲雪“的皪梅花草棘間”的梅花,給了詩人力量。獨立堅毅的梅花,就是蘇軾知己。但梅花因強風摧殘,自開自落,早已將往昔雄心壯志消磨殆盡。雖如此,落花清溪仍陪伴詩人,“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辭相送到黃州”;摯友陳慥(字季常)更在黃州岐亭(湖北省麻城縣)相迎,陪伴東坡走一百多里路程。蘇軾、蘇邁父子在陳家休息五天後便啟程,繼續前往黃州貶所。詩人寄情於梅花,這幽獨、飄零的梅花,正是詩人身世的寫照,花與人相憐相惜,人與花心意相通,從中透露出其人格內心的清高之志與失意之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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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

幽人無事不出門,偶逐東風轉良夜。參差玉宇飛木末,繚繞香菸來月下。

江雲有態清自媚,竹露無聲浩如瀉。已驚弱柳萬絲垂,尚有殘梅一枝亞。

清詩獨吟還自和,白酒已盡誰能借。不惜青春忽忽過,但恐歡意年年謝。

自知醉耳愛松風,會揀霜林結茅舍。浮浮大甑長炊玉,溜溜小槽如壓蔗。

飲中真味老更濃,醉裡狂言醒可怕。閉門謝客對妻子,倒冠落佩從嘲罵。

此詩作於元豐三年(1080)謫居黃州。烏臺詩案的打擊,讓豁達的詩人“心衰面改瘦崢嶸,相見為應識舊聲”(《侄安節遠來夜坐》),在黃州謫居初期,悽惶驚懼的詩人幾乎閉門不出,他不知如何和世人相處,總到晚上月亮出來東坡才靜靜的出門散步。“江雲有態清自媚,竹露無聲浩如瀉。已驚弱柳萬絲垂,尚有殘梅一枝亞”,此時此刻只有“殘梅”靜靜地陪伴著蘇軾,貞靜無爭的梅花,寄託蘇軾離群寓居黃州的幽獨之情。在黃州的詩人,謝絕所有因慕名而來的訪客,“閉門謝客對妻子,倒冠落佩從嘲罵”,只怕自己過於率直的個性,再次因禍從口出而又被人陷害身陷牢獄,他已準備隱姓埋名不與世人往來。蘇軾詠梅,喜與綠竹相襯,如《和秦太虛梅花》中“江頭千樹春欲闇,竹外一枝斜更好”句,來看此詩:

西湖處士骨應槁,只有此詩君壓倒。東坡先生心已灰,為愛君詩被花惱。

多情立馬待黃昏,殘雪消遲月出早。江頭千樹春欲闇,竹外一枝斜更好。

孤山山下醉眠處,點綴裙腰紛不掃。萬里春隨逐客來,十年花送佳人老。

去年花開我已病,今年對花還草草。不知風雨卷春歸,收拾餘香還畀昊。

詩作於元豐七年(1084),謫居黃州第五年,謫黃期間是東坡文學上的豐收歲月,也是在這期間形成所謂的“蘇門四學士”。秦太虛,即秦觀(1049-1100),江蘇高郵人,元豐末年改字為少遊。詩人在《答李昭玘書》雲:“軾蒙庇粗遣,毎念處世窮困,所向輙值牆谷,無一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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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於文人勝士,多獲所欲,如黃庭堅魯直、晁補之無咎、秦觀太虛、張耒文潛之流,皆世未之知,而軾獨先知之。” 在心已似槁木死灰的情境下,讀到秦觀於元豐三年(1080)所寫的《和黃法曹憶建溪梅花》詩,頓時讓東坡心情起波瀾,此刻覺得秦觀此詩勝於西湖處士林逋所寫梅花詩,而有賞梅的雅興。於“多情立馬待黃昏”時刻,雖“江頭千樹春欲闇”,然詩人只欣賞“竹外一枝斜更好”的淨白梅花。“無意苦爭春”的梅花幽獨不俗 ,猶如命運多舛的自己。詩末四句黯然而結,託物寓意,寄慨深遠。

元豐八年(1085),蘇軾五十歲。是年三月詩人過王伯揚家,觀賞伯揚所藏趙昌花卉畫作有感而寫花詠懷,作《王伯揚所藏趙昌花四首–梅花》:

南行度關山,沙水清練練。行人已愁絕,日暮集微霰。

殷勤小梅花,彷彿吳姬面。暗香隨我去,回首驚千片。

至今開畫圖,老眼悽欲泫。幽懷不可寫,歸夢君家倩。

南行度關山,沙水清練練。行人已愁絕,日暮集微霰。

殷勤小梅花,彷彿吳姬面。暗香隨我去,回首驚千片。

至今開畫圖,老眼悽欲泫。幽懷不可寫,歸夢君家倩。

此詩為題畫詩。趙昌工畫花果,名重一時。宋代李廌《德隅齋畫品》言趙昌“善畫花,設色明潤,筆跡柔美。……徐熙畫花傳花神,趙昌畫花寫花形”,可見趙昌畫的花卉生動逼真。

梅花從蘇軾南行度關山時就陪伴著他,詩人先讚美趙昌所畫梅花,猶如殷勤、美麗的吳地(今江蘇、安徽一帶)姑娘的清秀臉龐,淡雅可人。而末六句,詩人藉畫抒懷,看著畫中梅花,回首黃州接二連三的悲苦打擊歲月仍令他驚恐萬千,“老眼悽欲泫”。此時蘇軾將自黃州量移到京都,雖有再次被重用的機會,但前途依然無法預測,讓蘇軾感嘆著“幽懷不可寫,歸夢君家倩”。

紹聖元年(1094)蘇軾貶謫嶺南惠州經過大庾嶺,作《過大庾嶺》雲:“一念失垢汙,身心洞清淨。浩然天地間,惟我獨也正。今日嶺上行,身世永相忘。仙人拊我頂,結髮受長生。”至建中靖國元年(1101),遇赦北歸,再經大庾嶺,作《贈嶺上老人》:“鶴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手親栽。問翁大庾嶺頭住,曾見南遷幾個回?”貶謫造成詩人生活巨大變化,藉梅嶺景色抒寫心靈的悲苦。而《贈嶺上梅》詩寫於同時:

梅花開盡百花開,過盡行人君不來。不趁青梅嘗煮酒,要看細雨熟黃梅。

梅嶺上的梅花開盡飄落之後,便是百花盛開春天來臨。遇赦北歸,再經大庾嶺的詩人這時候的心情是愉快的,也讓詩人想起之前在大庾嶺所遇一位以詩相贈的老者。詩人與老者都如梅花所結的梅子,不畏懼霜雪風雨打擊,而後才能結成梅果讓人品嚐。


驀然回首,也無風雨也無晴——從《詠梅詩》看東坡的生命安頓之法

又《憶黃州梅花五絕》:

邾城山下梅花樹,臘月江風好在無?爭似姑山尋綽約,四時常見雪肌膚。(其一)

一枝價重萬瓊琚,直恐姑山雪不如。盡愛丹鉛競時好,不如風雪養天姝。(其二)

雖老於梅心未衰,今朝誰贈楚江枝。旋傾尊酒臨清影,正是吳姬一笑時。(其三)

不用相催已白頭,一生判卻見花羞。揚州何遜吟情苦,不枉清香與破愁。(其四)

玉琢青枝蕊綴金,仙肌不怕苦寒侵。淮陽城裡娟娟月,樊口江邊耿耿參。(其五)

此五詩乃詩人回憶謫居黃州時的梅花。邾城山下的梅花,不知在臘月時節,似雪的梅花是否依舊開花?“爭似姑山尋綽約,四時常見雪肌膚”、“直恐姑山雪不如”、“仙肌不怕苦寒侵”。

東坡當時雖已白頭但心未衰,他期待著“不怕苦寒侵”,宛若菇射山仙女的黃州梅花,能讓作者尋覓到她。梅花的冰清玉潔、堅貞不移的特質,也正是詩人用以託物明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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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取法梅格,忠於自我

蘇軾賞愛梅花,亦忠於自我的人格。蘇軾創發了“孤瘦雪霜”之梅格,塑造梅花比德於高潔品格之君子。蘇軾於仁宗嘉佑五年(1060)二月,遊許州西湖所作《許州西湖》一詩:“惟有落殘梅,標格若矜爽”,乃最早所見詩人“梅格”之說。東坡“取法梅格,忠於自我”,以《紅梅三首》、《和秦太虛梅花》、《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風亭下梅花盛開》為其代表作。先談《紅梅三首》詩:

怕愁貪睡獨開遲,自恐冰容不入時。故作小紅桃杏色,尚餘孤瘦雪霜姿。

寒心未肯隨春態,酒暈無端上玉肌。詩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綠葉與青枝。

怕愁貪睡獨開遲,自恐冰容不入時。故作小紅桃杏色,尚餘孤瘦雪霜姿。

寒心未肯隨春態,酒暈無端上玉肌。詩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綠葉與青枝。(其一)

雪裡開花卻是遲,何如獨佔上春時。也知造物含深意,故與施朱發妙姿。

細雨裛殘千顆淚,輕寒瘦損一分肌。不應便雜妖桃杏,數點微酸已著枝。

雪裡開花卻是遲,何如獨佔上春時。也知造物含深意,故與施朱發妙姿。

細雨裛殘千顆淚,輕寒瘦損一分肌。不應便雜妖桃杏,數點微酸已著枝。(其二)

幽人自恨探春遲,不見檀心未吐時。丹鼎奪胎那是寶,玉人頩頰更多姿。

抱叢暗蕊初含子,落盞穠香已透肌。乞與徐熙畫新樣,竹間璀璨出斜枝。

幽人自恨探春遲,不見檀心未吐時。丹鼎奪胎那是寶,玉人頩頰更多姿。

抱叢暗蕊初含子,落盞穠香已透肌。乞與徐熙畫新樣,竹間璀璨出斜枝。(其三)

元豐五年(1082)作。其一詩首二句為擬人,描寫紅梅晚開花的原因是“怕愁貪睡”。“冰容不入時”、“孤瘦雪霜姿”則表達紅梅冰清玉潔、傲雪凌霜之“梅格”特質,也蘊含詩人清高的品格,“取法梅格”不願隨波逐流。“怕愁貪睡獨開遲”至“酒暈無端上玉肌”六句,詩人從紅梅外在的白裡透紅寫到紅梅內在的“冰容不入時”、“孤瘦雪霜姿”,是為知性描繪。

人生在世應要剛直守正,然而有時為了現實不得不通達權變,作“小紅桃杏色”,但也不能失去自我,與世浮沉,亦得尚餘“孤瘦雪霜姿”。詩末二句亦為知性描寫,也成千古名句。其二、其三詩,描述料峭春寒裡,“細雨裛殘千顆淚”的紅梅,仍不願隨波逐流“雜妖桃杏”,依舊保有高尚梅格“數點微酸已著枝”,用強韌的生命結出果實;而略詩丹粉秀姿妙發紅梅,在綠意修竹間更顯淡雅璀璨。三詩表現出紅梅的神髓及品格。

另於元佑六年(1091)杭州所作《次韻楊公濟奉議梅花十首》其七,亦為描繪梅格:

冰盤未薦含酸子,雪嶺先看耐凍枝。應笑春風木芍藥,豐肌弱骨要人醫。

“冰盤未薦含酸子,雪嶺先看耐凍枝”,點出梅格,以議論為詩。東坡此刻任職於朝廷,擔任吏部尚書,貶謫黃州的切膚之痛並未擊垮詩人,猶如梅花凜冽不屈的風骨,讓他能重回朝廷報效國家。詩末二句則以木芍藥(牡丹)的“豐肌弱骨”映襯出梅花的“耐凍堅強”,梅格精神就是東坡的人格精神。

驀然回首,也無風雨也無晴——從《詠梅詩》看東坡的生命安頓之法

《次韻趙德麟雪中惜梅且餉柑酒三首》詩,梅花幽獨亦在其中:

千花未分出梅餘,遣雪摧殘計已疏。臥聞點滴如秋雨,知是東風為掃除。(其一)

閬苑千葩映玉宸,人間只有此花新。飛霙要欲先桃李,散作千林火迫春。(其二)

蹀躞嬌黃不受鞿,東風暗與色香歸。偶逢白墮爭春手,遣入王孫玉斝飛。(其三)

此三詩作於元佑七年(1092)二月,東坡在穎州任上。早春時節,許多花卉仍未綻放,只有梅花依然挺立,其幽香隨著窗外細雨傳遞屋內,“人間只有此花新”。詩人此處仍將梅花與其他花卉區分,“蹀躞嬌黃不受鞿,東風暗與色香歸”。

再如《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風亭下,梅花盛開》寫道:

春風嶺上淮南村,昔年梅花曾斷魂。豈知流落復相見,蠻風蜑雨愁黃昏。

長條半落荔支浦,臥樹獨秀桄榔園。豈惟幽光留夜色,直恐冷豔排冬溫。

......

松風亭下荊棘裡,兩株玉蕊明朝暾。海南仙雲嬌墮砌,月下縞衣來扣門。

酒醒夢覺起繞樹,妙意有在終無言。先生獨飲勿嘆息,幸有落月窺清樽。

紹聖元年(1094)十月二日蘇軾和朝雲抵達惠州,一開始寓居合江樓,十八日遷居嘉佑寺松風亭,松風亭周圍多梅樹,詩人喜愛梅樹,常流連徘徊於樹下賞花。是以十一月二十六日,在松風亭分別寫下此詩與《再用前韻》、《花落複次前韻》三首詠梅詩。漫步松風亭,亭下盛開的梅花吸引詩人目光,此刻他卻憶起往昔遷謫黃州,路經麻城縣春風嶺時的狀況,感觸萬千,此詩首四句便是刻劃這樣的情緒。而從“長條半落荔支浦”到“月下縞衣來扣門”八句,描寫梅花不畏刺骨寒風、冰清玉潔之姿。此亦詩人自我堅貞、不畏險惡環境的品格展現。而“海南仙雲”、“月下縞衣”則從側面渲染,虛處下筆,正如紀昀評“海南仙雲”等句雲:“天人姿澤,非此筆不稱此花” 。

驀然回首,也無風雨也無晴——從《詠梅詩》看東坡的生命安頓之法

走過人生的風雨,起初謫黃的苦痛難受,到此時寬容平靜“妙意有在終無言”,這種體驗猶似在嶺南的“兩株玉蕊”梅花,於“蠻風蜑雨”、“荊棘”的環境裡,依然“幽光留夜色”、“冷豔排冬溫”,亦是東坡以物喻志取法梅格。

三、深厚莫逆,情義相扶

蘇軾喜歡結交朋友,一生中與好友互動頻繁,“朋友往還,在他生活中居非常重要的地位” ,他待友真誠,而摯友在他遭受困頓時,也伸出雙手協助他。

蘇軾應制科試後,未久即被任命為大理評事、籤書鳳翔府判官。仁宗嘉佑六年(1061)十一月,詩人離京赴任,十二月十四日到達鳳翔,此乃東坡從政生涯的開始。英宗治平元年1064)正月,詩人罷鳳翔任還京。蘇軾任職鳳翔期間經常出遊,探訪友人。嘉佑八年(1063)二月,東坡遊岐山令王紳家中隱堂,有詩:

《中隱堂詩》並敘:岐山宰王君紳,其祖故蜀人也。避亂來長安,而遂家焉。其居第園圃,有名長安城中,號中隱堂者是也。予之長安,王君以書戒其子弟邀予遊,且乞詩甚勤,因為作此五篇。

其三:

二月驚梅晚,幽香此地無。依依慰遠客,皎皎似吳姝。

不恨故園隔,空嗟芳歲徂。春深桃杏亂,笑汝益羇孤。

二月驚梅晚,幽香此地無。依依慰遠客,皎皎似吳姝。

不恨故園隔,空嗟芳歲徂。春深桃杏亂,笑汝益羇孤。

東坡與岐山宰王君紳,皆為蜀人。王紳知鳳翔岐山縣,“自少喜讀書,記問精博,為詞章有條理。舉進士不第,遂調鳳州梁泉縣主簿,初仕已籍然以廉勤聞。……君去之日,老幼婦女皆奔走涕泣,謂君何時復當此來也。” 22 “二月驚梅晚,幽香此地無”,指梅花的香味;“依依慰遠客,皎皎似吳姝”指梅花的姿色,似吳地美女,安慰遠地客人。蘇軾似化身的梅花,來到王紳家,給當時在仕途逆境上的朋友打氣。未料來年(治平元年 1064)三月,王紳逝世,年四十一。


驀然回首,也無風雨也無晴——從《詠梅詩》看東坡的生命安頓之法

好友李常,是位嚴肅的學者,卻又好酒喜遊宴,他曾在元豐元年(1078)三月(李常齊州任滿,徙官京東西路提點刑獄期間)到徐州探訪蘇軾 。元豐二年(1079)二月東坡罷徐州任,改知湖州。四月,詩人抵達湖州,《次韻李公擇梅花》詩作於此時五月,在烏臺詩案發生前:

詩人固長貧,日午飢未動。偶然得一飽,萬象困嘲弄。尋花不論命,愛雪長忍凍。

天公非不憐,聽飽既喧鬨。君為三郡守,所至滿賓從。江湖常在眼,詩酒事豪縱。

......

故山亦何有,桐花集麼鳳。君亦憶匡廬,歸掃藏書洞。何當種此花,各抱漢陰甕

李常(1027-1090)字公擇,江西建昌人 ,為黃庭堅(1045-1105)的舅父,李常與蘇軾交好,詩文往還甚多。東坡一開始,便以幽默自嘲的語氣說“長貧”飢餓是詩人本色,然為了尋找美麗的花與觀賞皚皚白雪,願忍受各種痛苦,甚至犧牲生命也在所不惜。之後提及好友李公擇在擔任鄂州、湖州、齊州太守時,“所至滿賓從”,四處遊山玩水,並和豪傑之士飲酒賦詩。而今“奉使今折磨,清比於陵仲”,不似往昔風光,讓詩人感慨萬千。“忽見”四句,寫李公擇因賞梅花有感,提筆賦詩贈與蘇軾,公擇的詩可解蘇軾煩憂,讓蘇軾稱讚。無奈朝廷黨爭激烈,現在失勢的李公擇有誰安慰?“何人慰流落,嘉蘤天為種”、“感時念羈旅,此意吾儕共”的道出

,可見詩人似已有預感命運將有重大改變。“故山”六句,蘇軾勸慰公擇,希望將來可與公擇一起歸隱,過著親自種梅花、抱甕灌溉所種梅花的恬然隱居生活。藉由親身栽種梅花並冀保持自我“本真的人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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摯友陳慥(字字常),是蘇軾於籤判鳳翔任上時長官陳公弼(四川青神人)的幼子。烏臺詩案結束,劫後餘生貶謫黃州的蘇軾,軟弱、退卻、苦痛不已,此刻的他更需要友人的扶持。好友季常在詩人謫居黃州時,不畏政治流言曾七次到黃州看蘇軾,蘇軾也去岐亭探訪季常三次。詩人於《陳季常見過三首.其二》雲:“送君四十里,只使一帆風。江邊千樹柳,落我酒杯中。此行非遠別,此樂固無窮。但願長如此,來往一生同”,可知二人的友誼。元豐四年(1081)正月二十二日,東坡在岐亭道上見梅花,寫下《岐亭道上見梅花,戲贈季常》詩:

蕙死蘭枯菊亦摧,返魂香入嶺頭梅。數枝殘綠風吹盡,一點芳心雀啅開。野店初嘗竹葉酒,江雲欲落豆秸灰。行當更向釵頭見,病起烏雲正作堆。

那時季常隱居在黃州的岐亭,蘇軾也為好友寫下《方山子傳》。“行當更向釵頭見,病起烏雲正作堆”,是描寫季常妻柳氏生病初愈,梅花剛好落在柳氏烏黑的秀髮上。而季常夫婦見蘇軾來訪仍熱情款待。詩雖名為“戲贈”,乃詩人的幽默詼諧之作,然亦蘊含蘇軾對陳季常人品的讚賞與肯定。之後東坡又寫下《次韻陳四雪中賞梅》詩:

臘酒詩催熟,寒梅雪鬬新。杜陵休嘆老,韋曲已先春。獨秀驚凡目,遺英臥逸民。高歌對三白,遲暮慰安仁。

季常是陳公弼幼子,排行第四,蘇軾和他關係密切,則稱呼他陳四,他們常一起打獵,於“馬上論兵及古今成敗”(《方山子傳》),陳慥遊俠氣概深深吸引蘇軾,他的有情有義,讓蘇軾倍感溫暖。又《謝關景仁送紅梅栽二首》:

年年芳信負紅梅,江畔垂垂又欲開。珍重多情關令尹,直和根撥送春來。(其一)

為君栽向南堂下,記取他年著子時。酸釅不堪調眾口,使君風味好攢眉。(其二)

此詩乃元佑六年(1091)於杭州所作,表達詩人與朋友的情誼。關景仁對蘇軾情深義重,將所栽種的紅梅直接運到詩人家中,讓詩人觀賞。讓詩人感動“珍重多情關令尹,直和根撥送春來”,而後詩人更將紅梅栽植於南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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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蠟梅一首贈趙景貺》:

天工點酥作梅花,此有蠟梅禪老家。蜜蜂採花作黃蠟,取蠟為花亦其物。

天工變化誰得知,我亦兒嬉作小詩。君不見萬松嶺上黃千葉,玉蕊檀心兩奇絕。

醉中不覺度千山,夜聞梅香失醉眠。歸來卻夢尋花去,夢裡花仙覓奇句。

此間風物屬詩人,我老不飲當付君。君行適吳我適越,笑指西湖作衣缽。

此詩寫於元佑六年(1091),詩人在穎州任上。蠟梅,非梅花類 ,據《本草綱目》卷三十六.灌木類載:“此物本非梅類,因其與梅同時,香又相近,色似蜜蠟,故得此名” 。蠟梅在此成為“禪老家”,不似“天工點酥”的梅花。雖如此,蠟梅依舊是“天工變化”所賜予自然界的花卉。東坡想到往昔在浙江杭州一片綠意的萬松嶺上的蠟梅,此刻已盛開如“黃千葉”,在“玉蕊”花色及“檀心”花心的陪襯下更顯色香“兩奇絕”,讓人佩服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梅花於早春開花,蠟梅在寒冬吐蕊,而蠟梅的清香亦使詩人“夜聞梅香失醉眠”。實則,蠟梅就是好友趙景貺的化身。

除此之外,可附帶一說的是,東坡詠梅詩,與好友互相唱和的尚有楊公濟,如《次韻楊公濟奉議梅花十首》、《再和楊公濟梅花十絕》,蘇軾與楊蟠(公濟)互相唱和的梅花詩有二十首之多。《宋史.楊蟠傳》載:“蘇軾知杭州,蟠通判州事,與軾倡酬居多,平生為詩數千篇” 由此可見。《次韻楊公濟奉議梅花十首》作於元佑六年(1091),東坡五十六歲,再次回到朝廷任職。而次韻十首其六:“君知早落坐先開,莫著新詩句句催。嶺北霜枝最多思,忍寒留待使君來”;其八:“寒雀喧喧凍不飛,遶林空啅未開枝。多情好與風流伴,不到雙雙燕語時”;其九“鮫綃剪碎玉簪輕,檀暈妝成雪月明。肯伴老人春一醉,懸知欲落更多情”三詩,皆可看出詩人對朋友的情誼與愛梅的深情。而《再和楊公濟梅花十絕》其三:白髮思家萬里回,小軒臨水為花開。故應剩作詩千首,知是多情得得來。

驀然回首,也無風雨也無晴——從《詠梅詩》看東坡的生命安頓之法


經歷了政治仕途的大起大落,讓詩人思鄉心切,“白髮思家萬里回,小軒臨水為花開”。“故應剩作詩千首,知是多情得得來”更表達詩人愛梅的深情涓涓而出,永遠不變。同首詩其十:北客南來豈是家,醉看參月半橫斜。他年欲識吳姬面,秉燭三更對此花。

此時詩人在朝廷服務,哲宗元佑元年至元佑八年(1086–1093)是蘇軾仕途順遂時期,他仍不忘邀梅花同飲,仍舊思念四川故鄉,畢竟“北客南來豈是家,醉看參月半橫斜”。紀昀評《蘇文忠公詩集》卷三三雲“他年欲識吳姬面,秉燭三更對此花”二句“惘然不盡,情思殊深”,可見人對花的深情。另一首《次韻錢穆父、王仲至同賞田曹梅花》也寫於這時期:

寒廳不知春,獨立耿玉雪。閉門愁永夜,置酒及明發。忽驚庭戶曉,未受煙雨沒。

浮光風宛轉,照影水方折。鬢霜未易掃,眉斧真自伐。惟當此花前,醉臥黃昏月。

元佑八年(1093)東坡五十八歲,在這一年詩人生命中重要的兩位女人,王閏之與太皇太后高氏先後辭世。此時雖仍在朝為臣,蘇軾似已預感命運將要再次改變,而“閉門愁永夜,置酒及明發”,久久無法入睡。哲宗紹聖元年(1094)四月,章惇當宰相,第一刀便揮向蘇軾,削去詩人翰林學士官銜,貶為英州太守。紀昀評此詩云“不著『梅』字,而神意是梅”;趙克宜曰“收筆醒出同賞意,更不多著語,高絕。”

實則,在經歷了“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的憂患歲月,詩人的人生體驗更加深刻,眼界更加擴大,加上摯友們的扶持,亦讓他產生力量繼續往前走。

驀然回首,也無風雨也無晴——從《詠梅詩》看東坡的生命安頓之法

四、結論

宋代文人愛梅,尤其蘇軾對於梅花之情感更是深厚。東坡的一生,幾乎與禍患相始終,但命運的撥弄並未擊倒東坡,並在貶謫黃州時,積極歌詠梅花,亦在詠梅詩中表達詩人安頓生命的方法。

  • 首先:在“寄情梅花,藉物詠懷”一節,詩人或將梅花視為不染塵俗、品格高潔堅毅的摯友;或將所詠的梅花投入自我身世的感慨、人格胸襟與自甘幽獨的內在,如《梅花》詩二首、《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和秦太虛梅花》、《憶黃州梅花五絕》等詩,這些描寫多為一筆雙關,寫花亦寫人,藉物詠懷。
  • 其次:在“取法梅格,忠於自我”一節,因詩人具有“清風皎冰玉,滄浪自湔洗” 的品格,曾雲“冰盤未薦含酸子,雪嶺先看耐凍枝”、“羅浮山下梅花村,玉雪為骨冰為魂”,奈何遭遇黨爭之禍,時不我待下獄遭貶,一貶再貶苦不堪言,但詩人未逃避痛苦,他知道只有承受最深的痛苦,才能從苦痛的惡夢中徹底得到解脫,生命總會在被撕裂處重新改寫。《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風亭下,梅花盛開》詩,乃寄寓詩人取法梅花清高的品格,忠於自我之貞潔情懷。
  • 最後:在“深厚莫逆,情義相扶”一節,無論是東坡對摯友,或摯友對東坡,若遭遇困頓,彼此均會伸出友誼之手相互扶持,猶如梅花的深情陪伴。如李公擇、陳季常、關景仁、趙景貺、楊公濟等人的情誼,亦讓詩人銘感於心。透過詠梅詩的創作,讓作者可以重新整理負面情緒,抒發情懷,許多困境雖然當下已無法改變,但藉由反思、書寫,慢慢讓詩人的心靈趨於平穩,遠離哀傷,轉逆境為順境。

總之,蘇軾深蘊的情思在梅花的身上,找到了寄託、慰藉;更在詠梅詩裡,以自己的生命經驗、勇氣與智慧,為我們提供了安頓生命的方式,這是珍貴且值得我們學習的。


參考文獻

《蘇東坡傳》林語堂

《中國梅花審美文化研究》成都市:巴蜀書社。

《王維摩詰所說經》上海古籍出版社。(原著出版年代:後秦)

《中國文學家大辭典》上海市:上海書店。

《蘇東坡全集》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的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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