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之後的世界及“打開”之隱喻

自從有了封閉,“打開”便成為一種極其難以令人釋懷的希冀或者奢望。封閉與打開之間,不但有永遠也填不滿的欲壑,更有自始至終也無法描摹的隱秘隔閡,其關係頗為類似壓抑與自由,沒有壓抑,何來自由?

臨近年終歲尾,最喜慶幸福的時刻,莫過於在“打開”這個動靜皆宜的動詞之後,連接上依靠漢語天然的氣血關係才得以凝聚起來的各式各樣的花哨名詞。似乎,只有“紅包”、“禮盒”、“快遞包裝箱”才是“打開”之首選,而諸如友誼、愛情、生命等人間什物,則顯得無足重輕,甚或微不足道。因為,“打開”的力量強調避實就虛、以柔克剛,所以“打開”的動作必須輕浮、流於表面,至於“打開”的箇中滋味,自是人言言殊,索性不如省略不言。

然而,即使我們封閉如一本厚重舊書,自其出版之日算起,就被無緣無故壓在暗無天日的倉庫或書箱深處,我們也會有必然之偶然的草率行為,就像希臘人隨隨便便打開潘多拉魔盒,在多數人的潛意識裡,天王老子並不可怕,魔鬼撒旦也不能阻擋早已習慣生吞活剝禁果的人類那發自內心的壓箱底兒趣味。這就是為什麼文雅瘋狂如唐伯虎者,竟然也會無所顧忌地大量創作春宮圖的原因所在吧。幸有神靈護佑,唐伯虎的真跡至今流傳不衰,而那些道貌岸然的謙謙君子則成為速朽的樣板,即使孔子也不能阻止純潔盛大的偶像被無厘頭崇拜。

正如馬爾庫塞所指出的那樣,在富裕社會里,當局幾乎無需證明其統治之合理。他們提供大量物品;確保臣民的性慾能量和攻擊能量。[i]但我們不禁要問,在一個還不夠富裕的社會里,當局需要證明其統治的合理性嗎?即使在一個相當富裕的社會里,當局是不是也會犯錯呢?當臣民的性慾能量和攻擊能量都入不敷出時,集中營、大屠殺、世界大戰和核武器等現代文明產物,真得能保證不被別有用心的人使用、濫用嗎?為此,馬爾庫塞提出了“性慾—愛慾—死欲”的單向轉化和牽制理論,作為人類文明生存和發展的死結,死欲更像是一場終極審判和一出形而上悲劇。“深入於意識之中的愛慾被記憶所推動。它憑著這種記憶反抗剋制的秩序,並以這種記憶努力在一個受時間統治的世界上戰勝時間”,[ii]然而,“想在時間中保存時間、阻止時間、征服死亡,似乎無論如何是不合理的,而且,根據我們接受的死亡本能假設,是完全不可能的”。[iii]即便如此,馬爾庫塞也沒有顯現出片刻頹唐和無助,而是一如我們的古人一樣更加積極樂觀起來,古語所謂“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話糙理不糙,正中馬爾庫塞下懷,那古老的帶有先人智慧的哲言寒光閃爍,更加令我們關於“打開”的慾望呼之欲出且形象逼真。

正因為面對“死欲”之不可避免,魯迅所有關於“鐵屋子”的言論才必定一語成讖。難道要喚起黑暗鐵屋中麻木無知人的痛苦,以便去滿足某位救世主的心理癖好嗎?成為金身不壞的英雄、留下萬古流芳的美名、獲得超強自卑心理的卓越滿足感等諸如此類的微妙心理,實在不一而足。抑或是,我們自信地裝作渾然不覺、一無所知,生存或者死亡,一切都不是問題,痛苦也不是問題,關鍵是我們互相友愛、我們彼此惺惺相惜、我們終究死得其所。只是,魯迅最終選擇了大聲吶喊起來,喊出無知者的悲傷與恐懼,也喊出無畏人的良心和期盼,並且,魯迅將所有這些都不加揀選地定義為“野草”,終有一天,在時間的洪流中,地下的烈火會噴薄而出,燒盡世間一切“義”與“不義”,以及“善”與“偽善”。不管是“百花競放”,還是“引蛇出洞”,也不論是“陰謀”,甚或“陽謀”,革命者的意志是如此堅定,目光是如此敏銳,頭腦是如此清醒,他們放下所有心理包袱,沿著淚與血的河流劈波斬浪,他們真實再現了一個永恆動盪的人生和一段激情燃燒的歲月。至今,我們都仍舊以革命者的後人自居,但我們卻心甘情願將所有文學和文獻自此封閉,不再過問張志新和遇羅克的是是非非,也不再關心高產作物什麼時候能夠畝產億萬公斤。我們只是覺得,偶爾應該適當回想一些並不如煙的人和往事,只要無關大雅,再吼上兩句秦腔,“你大爺的二舅舅,什麼時候,什麼時候啊,黃河水才能由黃變清”。

至於,回溯“打開”之後世界的歷史以及源流,辨別“打開”背後的幽微隱曲,一如既往地成為有心人“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未競事業。某種意義上,本雅明的遽然長逝不無含蓄深刻地說明,關於“打開”的神話和諸種嘗試,註定會成為時光饕餮最為喜歡的血肉盛宴而陷入萬劫不復,即使是去打開一份純屬私人所有的物品,比如一本筆記,或者一口書箱,但只要其中涉及真相,“打開”便可被視為不可原諒的僭越。所以,一個安分守己的藏書家——本雅明,有一天也會發現,自己只是針對某部書籍的片言隻語,也會順勢成為某種有罪推定,以致於將其天然有罪的猶太人徽記牢牢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我也不想把布呂赫的這本《拿撒勒人耶穌的英雄讚歌》歸入宗教哲學的行列中。可是,它對極端的反猶太主義憎惡的描述太有價值了,以至於我不忍心把它丟棄。”[iv]或許,僅僅是由於這樣一句漫不經心的書評言論,本雅明徹底摧毀了蓋世太保們脆弱敏感的神經末梢,並使其任何關於布萊希特、卡夫卡、波德萊爾的精彩書寫全都淪為昭然若揭的罪惡。於是,憤怒的蓋世太保將失去祖國流浪者逮捕,並在黑暗的森林中對準高傲的靈魂和高揚的頭顱開了一槍。



[i] 馬爾庫塞著;黃勇,薛民譯:《愛慾與文明》,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2頁。

[ii] 同上,第214頁。

[iii] 同上,第216頁。

[iv] 本雅明著;國榮等譯:《開箱整理我的藏書:本雅明讀書隨筆》,北京:金城出版社,2014年版,第1頁。

“打開”之後的世界及“打開”之隱喻

面向蒼穹,打開世界,打開宇宙,尋找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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