弔唁廳很小，是由一間會議室臨時佈置的。投影上的遺照也是婚紗照，彭銀華醫生穿著粉色格子西裝，一隻手扶著領結，側身微笑。
他的同事有的正在一線抗疫，有的被感染了，2月21日從早上到中午，只有少部分人前來弔唁。他們在投影前三鞠躬，一邊抹淚，一邊將白色或黃色菊花放到桌子上，然後快步離開。
“吃了你的喜糖，卻沒能參加你的婚禮。”有同事在追思留言本上寫道。29歲的彭銀華是武漢市江夏區第一人民醫院的住院醫師。他原計劃大年初八，給結婚2年，有孕在身的妻子補辦一場婚禮，然後將父母接到身邊，開啟新生活，但一切都因為疫情擱淺了。
↑追思留言。
武漢市江夏區第一人民醫院公告稱，該院呼吸與危重症醫學科醫生彭銀華在抗擊疫情一線不幸感染新冠肺炎，於1月25日入住該院，1月30日病情加重，被送往金銀潭醫院治療。因病情惡化，經搶救無效，於2月20日21時50分去世。
成為住院醫師之前，彭銀華和很多醫學專業學生一樣，經歷了漫長的努力。他出生農村，試圖通過讀書改變命運，大學5年，樸素節儉，很少和同學外出聚餐，為了分擔家庭重任，甚至放棄考研；住院醫師規範化培訓的3年，除了正常上班、學習，他還兼職醫院120急救工作，經常給父母寄錢。
“婚禮能不能延遲呀？”
2019年12月中旬，新冠肺炎襲來之前，彭銀華的婚禮是呼吸與危重症醫學科3病區經常討論的話題。因為做事踏實、細心，樂於助人，加上是科室唯一的男醫生，他剛到科室不久，就獲得同事們的肯定和喜歡。
彭銀華的結婚時間定在大年初八，與科室同事江俊霞當年結婚的時間一樣。為此江俊霞還調侃他一番，但他們心裡彼此都明白，醫生平時工作忙，結婚大多選在過年後。
年底，醫院很忙，中午很多醫生顧不上吃飯。彭銀華經常到食堂幫科室同事打飯，或者幫她們叫外賣，再下樓取餐，大家一起吃。門診的兩個醫生忙不過來，他主動向領導申請，讓排他的門診。
大家原以為就這樣在忙碌中，又過一年，但是，很快疫情來了，彭銀華所在的科室開始緊張起來。
江俊霞記得，12月27日，科室收治了一個“疑似肺炎”的病人，病人情況很糟，一動就咳嗽、喘氣，血氧飽和度也不好。當天江俊霞上晚班，找科室主任會商，主任推測是“病毒性肺炎”。後來這位病人先被轉到武漢市中心醫院，後來又被轉進金銀潭醫院。
12月31日，武漢市衛健委發佈首個關於該市肺炎疫情的情況通報。通報稱，近期該市部分醫療機構發現接診的多例肺炎病例與華南海鮮城有關聯，目前已發現27例病例。
江俊霞說，當天醫院建了一個微信群，將接觸過那位病人的醫護人員拉到群裡，每天開始測體溫。“當時說可防可控，我們搞不清情況，也沒這麼恐慌。” 江俊霞和同事繼續上班，沒做防護，照常每天一起吃午飯。
1月14日，科室同事在一起吃團年飯，江俊霞還沒吃完就接到電話稱科室兩位病人病重，她隨即趕了回去。“當天不管上班，沒上班的都去了。” 江俊霞說，當晚她們全科室和領導一直工作到凌晨，討論病人怎麼辦，最後領導牽頭成立了一個會診小組，隨時關注病人的情況。
↑彭銀華在抗疫一線工作。受訪者供圖。
1月20日，國家衛健委高級別專家組組長鍾南山在接受採訪時表示，武漢新型肺炎“肯定有人傳人”，已經有14名醫護人員被感染。此時，江俊霞和同事們才開始後怕起來，但是來不及多想她們又被“推”到了抗疫前線。
第二天，醫院在呼吸與危重症醫學科二病區的基礎上成立隔離病區，所有人開始穿防護服、戴口罩，彭銀華和江俊霞成為第一批參與抗疫的醫護人員。“一天就收滿了，收了130多個病人。”江俊霞回憶，她們六七個醫生，不分白班夜班，24小時接收病人。
計劃全被打亂了，彭銀華對於婚禮是否如期舉行沒底。“江老師，你是過來人，你說婚禮能不能延遲呀？” 他跑去問江俊霞。
“什麼事情可以延遲，結婚肯定不行。” 江俊霞帶著批評的語氣說。但是1月18日，彭銀華還是向妻子鍾欣坦言了，要留在醫院，推遲婚禮。
江夏區第一人民醫院呼吸與危重症醫學科三病區主任陳浩說，疫情初期，考慮到彭銀華的婚期已定，原本的排班是讓他回去舉行婚禮，年後再來上班。1月21日，彭銀華主動申請回醫院工作，“他說疫情來了，大家都很忙，婚禮先不辦了。”
從成立隔離病區開始，彭銀華就再也沒有回過家，一直住在休息室。1月24日，大年三十，鍾欣去醫院找丈夫，送一些日用品，遠遠地看著丈夫戴著口罩、頭套，看不清楚臉，她放下東西就走了。
沒想到這成為兩人最後一次見面。
“差點見不到你們了”
其實，與鍾欣見面的當天，彭銀華身體已經出現問題，低燒，乏力，胃口變差。第二天，1月25日，他不得不離開抗疫一線，入住自己和同事負責的隔離病區。
看著同事們太忙了，彭銀華經常不忍心給大家添麻煩。按要求他每天要做兩次霧化，他經常一天只做一次。“你現在是病人，應該好好配合治療。“江俊霞去查床發現了這個情況，批評他，但是第二天他又繼續。”
彭銀華感染後的第三天，江俊霞也開始發燒，她在家自行隔離兩天後，住進了彭銀華所在的病房。江俊霞說，彭銀華病情發展很快，第一次核酸初篩是陰性，後來越來越嚴重，她和主任商量住在一個病房，也是想著照顧他。
但兩天之後，當她再次見到彭銀華時，彭銀華已經無法從床上坐起，一動就開始喘氣。江俊霞將彭銀華的情況告訴主任，主任在醫院大會上彙報了情況。據江俊霞說，會上醫院承諾要儘快購買一臺ECMO（人工心肺機），想任何辦法也要救彭銀華。
當天，彭銀華核酸檢測呈陽性，隨後他被轉入金銀潭醫院。前幾天，治療效果很好，彭銀華甚至以為自己很快就會出院，他在群裡給同事發信息，同事開玩笑，“你到那邊把治療秘訣偷學一下，回來傳授給我們。”彭銀華回覆：“沒問題，我就當來進修學習了。”
據媒體報道，2月10日中午，彭銀華的心率突然開始上升，血氧飽和度很低，一直在40至70之間徘徊。當天下午兩點不到，醫生進病房檢查，開始插管。插管以後，彭銀華情況並沒有好轉。幾天後，他的腎臟出現問題，無法排出小便，醫院開始做腎替代治療。20號白天，肝臟衰竭，又進行了血漿置換。
“昨天晚上差點過不來了，差點見不到你們了。“江俊霞記得，有一天早上彭銀華突然在群裡發了一條信息，同事們都很緊張。之後大家天天都在關注彭銀華的身體狀態，有幾次聯繫不上他，她們甚至託關係找到金銀潭醫院的護士詢問情況。
最後一次聯繫，江俊霞和同事問他需要什麼幫助，彭銀華說妻子家裡的防護物資沒有了，希望能給她送一些。江俊霞要來鍾欣的聯繫方式，安排人給她送物資，但是她始終沒有撥打電話，她不知道用什麼語言安慰對方。
2月20日晚，噩耗傳來。彭銀華因病情惡化，經搶救無效，在金銀潭醫院去世。江俊霞將微信頭像換成一支蠟燭，並在朋友圈寫道：“今天，以後，再也見不到你了。還記得我們在群裡相互鼓勵，相互打氣加油，約定一起戰勝病魔後好好慶祝的，你卻失言了……”
江夏區第一人民醫院一位分管醫療的負責人介紹，疫情爆發以來，該院相繼開放床位近600張，共10個病區，投入到新冠肺炎抗疫防控的醫務人員近500名左右，包括彭銀華在內，確診的醫護人員有八九名。
2月17日中國疾控中心發表的一份報告顯示：截至2月11日，共有3019名醫務人員感染新型冠狀病毒（包括確診病例、疑似病例、臨床診斷病例及無症狀感染者，其中確診病例1716名），其中5人死亡。
“他終於熬出頭了”
彭銀華的哥哥彭銀平至今仍然不敢相信弟弟去世的消息。他原本打算1月23日，從上海回老家過年，順便給弟弟操辦婚禮，但是因為交通問題，他始終沒辦法回去。
彭銀平說，弟弟對家人總是報喜不報憂，他的病情他們此前並不知情，住院期間，他經常給弟弟打電話，弟弟語氣疲憊，他總以為是工作太累沒休息好。
父母身體不好，彭銀華習慣不讓他們擔心。2014年，父親患腦溢血，做了手術後中風，手腳沒力氣，沒辦法幹活，需要人照顧。彭銀華和哥哥商量，讓他先把父母接到上海照顧，等他結婚後再把父母接到身邊。
此前，父母跟著彭銀平在上海生活，去年年底彭銀華婚期確定後，兩位老人回到老家孝感市雲夢縣，開始提前籌備婚禮。確定酒店，找婚慶司儀，購置婚禮用品，邀請親朋好友……當一切準備就緒時，疫情來了。
彭銀華出生於雲夢縣一個農村，他之前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小時候，家庭困難，哥哥和姐姐很早就沒讀書了，他因為成績不錯，從村裡考到縣城最好的高中，之後又考到湖北科技學院臨床醫學專業。
在大學班主任劉遠海眼中，彭銀華成績中等，但是踏實、上進，從不讓老師操心。他記得，大學時因為家庭困難，他不僅申請每年的助學貸款，還參與評選助學金。生活中彭銀華比較樸素，很少和同學出去聚餐，有時候還要在校外做兼職。
如今回憶彭銀華的大學生涯，大家印象最深的幾乎都是他樂於幫人。剛入學軍訓，室友腿傷了，他幫忙打飯，接開水；同學半夜闌尾炎，校醫院沒開門，他揹著同學走幾公里到市區醫院；被推選為寢室長，他幾乎包攬了寢室一大半活，一個人打掃衛生，一個人從很遠扛桶裝水上樓。
↑彭銀華（右）和同學。受訪者供圖。
2015年畢業之前，班上很多人選擇考研，彭銀華則選擇到江夏區第一人民醫院實習。因為實習期間表現優秀，他順利被醫院錄用。在王瑞波看來，能以他們學校的本科學歷進入江夏區第一人民醫院，很不容易，很多同學讀了研究生也只是進差不多的醫院。
2016年他考取了執業醫師資格證，同年到武漢協和醫院參加為期三年的執業醫師規劃培訓。王瑞波讀研期間，也參加了執業醫師規劃培訓，和彭銀華在一所醫院，兩人經常見面。
王瑞波發現，彭銀華很忙，有時候約他見面需要等很長時間。有一次，讀研的室友從外地回武漢，王瑞波攢了一個局，大家見面很高興，喝了很多酒。王瑞波記得，彭銀華當天說了很多話，說羨慕他們上研究生，還說自己很迷茫。
在王瑞波看來，那是醫學專業學生普遍的問題。“5年本科，3年規培，規培一個月3000多工資，有時候根本不夠養家餬口。”
彭銀平說，因為自己學歷不高，打工掙得錢只夠自己的家庭開支，很多時候父親的生活費都是弟弟出。執業醫師規劃培訓期間，彭銀華除了正常上班、學習，還要兼職醫院120急救工作。
2019年7月，執業醫師規劃培訓結束，彭銀華被分配到江夏區第一人民醫院呼吸與危重症醫學科3病區，擔任住院醫師。
“他終於熬出頭了。” 彭銀平說，沒想到他又這麼走了。
紅星新聞記者 藍婧潘俊文 攝影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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