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撫哭叛徒的弔客

在《華蓋集·這個那個》中,魯迅曾對同胞之中“少有敢撫哭叛徒的弔客”深表遺憾。

叛徒就是敵人,“撫哭”敵人,等於把自己變成了周圍人的敵人,自然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按照經濟學理性人假設,只有腦子裡進了水的傻子,才肯幹。

公元前99年,別將李陵兵敗被俘投降匈奴,成了民族叛徒,就是俗稱的漢奸,按律當滅三族,司馬遷站出來替李陵辯解求情,把自己也搭進去了,經過一番討價還價處以宮刑。後人同情司馬遷,硬說李陵叛變有理,漢武帝昏聵暴戾。其實,即便現在,投敵與祖國軍隊交戰,沒跑也是叛徒漢奸吧。

東漢末年,董卓架空皇帝擅權,為提高合法性,強迫著名學者蔡邕前來就職,三日之內,連升三級。董卓暴屍市中人人爭食其肉之際,蔡邕“不為國慶,反為賊哭”,撫屍大慟。被捕之後竟說,是非大義和民心向背他都清楚,“但一時知遇之感,不覺為之一哭”,被作為董卓餘黨縊死獄中。

李白與杜甫是唐詩的兩座高峰,彼此既有交情,也有較勁。李白寫過一首《戲贈杜甫》:“飯顆山頭逢杜甫,頂戴笠子日卓午。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調侃中分明有一種俯視的居傲。安史之亂,永王李璘趁火打劫覬覦大寶被鎮壓,李白因為附逆寫過《永王東巡歌》,流放夜郎,跌入人生低谷。杜甫寫下《不見》表達感慨:“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雖然沒有勉強為李白洗地,也著實說了他不少好話。

1966年9月3日,翻譯家傅雷夫妻自縊身亡,那時這屬於“自絕於人民”的叛國行為,親屬也不敢收屍。時年27歲的讀者江小燕,哀二人不幸,偽稱乾女兒,到殯儀館領取了他們的骨灰,送往永安公墓存放。江小燕被捕受審時表示:“替人家收骨灰,落葬,這總不能算是缺德的事吧?”審問人員有所觸動,加上查不出什麼政治動機,便沒有進一步為難她。

中共第八屆中央委員陳少敏(1902~1977.12.14),是唯一一位在八屆十二中會表決把“叛徒、內奸、工賊劉少奇永遠開除出黨”時沒有舉手的人,握有生殺大權的康生興師問罪:“為什麼不舉手?”陳少敏冷冷答道:“這是我的權利!”胡耀邦生前曾不止一次地說過:“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大家都犯過錯誤,都舉了手,就是陳大姐沒有舉手,沒有犯錯誤,這在當時是很了不起的,需要很大的勇氣。”

上述被“撫哭”的叛徒,今天看來,有的是鐵案,有的是冤案。無論如何,他人落難之時,沒有急急忙忙劃清界線幸災樂禍落井下石,對千夫所指,撫哭同情,顯示了古道熱腸和巨大勇氣。對這種“弔客”,魯迅不分青紅皂白,一律表示欽佩,甚至視為民族脊樑,自有其道理。

惻隱之心,人應有之。一個文明社會,對於“敢撫哭叛徒的弔客”,不要說肅然起敬吧,至少應該給予理解和寬容,只有野蠻社會才會把人家和叛徒株連在一起論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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