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4 從《西遊記》和《鏡花緣》中的女兒國,看作者的女性觀及創作意圖

引言

早在先秦之時,我國便有關於女兒國的傳說,如《山海經·海外西經》即載:女子國在巫咸北,兩女子居,水周之。《後漢書·東夷列傳》中亦有關於女兒國的記載:海中有女國,無男人。《山海經》和《後漢書》中所載的女兒國都是純女之國,到了唐朝,玄奘則在《大唐西域記》中描述了一個有男有女、更為真實的女兒國:世以女稱國,夫亦為主,不知政事

上述的兩類女兒國在明清小說中都有了進一步演繹,催生出了《西遊記》和《鏡花緣》中的女兒國。《西遊記》中的女兒國是純女之國,《鏡花緣》中的女兒國則是有男有女的女兒國,是否有男性存在是二者在表現形態上的根本差別,這直接導致了二者關於女兒國敘事的不同。但同時我們還應注意到,二者還有諸多相似之處,如兩個女兒國的社會形態及在敘事中的功用。

從《西遊記》和《鏡花緣》中的女兒國,看作者的女性觀及創作意圖

《鏡花緣》女兒國插畫

筆者認為,這兩個女兒國之所以會存在諸多相似與差異,主要是因為作者的女性觀及創作意圖有同也有異。下文筆者即通過對比《西遊記》和《鏡花緣》中的女兒國,以觀作者的女性觀及創作意圖。

一、《西遊記》和《鏡花緣》中女兒國的相似之處

在《鏡花緣》進入女兒國敘事之時,李汝珍曾這樣寫道:唐敖聞得太宗命唐三藏西天取經,路過女兒國,幾乎被國王留住,不得出來。李汝珍主動提及《西遊記》中的女兒國所敘之事,既表明了創作上的自信,也透露了其筆下女兒國對《西遊記》女兒國的繼承。通過對比兩個女兒國,不難發現二者的相似之處。

1. 兩個女兒國的社會形態

《西遊記》中的女兒國“農士工商皆女輩,漁樵耕牧盡紅妝”,《鏡花緣》中的女兒國“女子反穿靴帽,作為男人,以治外事

”,這無疑與傳統的封建社會形成強烈反差。不過,我們還應該注意到,這兩個女兒國的社會結構其實都是基於封建男權社會的。

從《西遊記》和《鏡花緣》中的女兒國,看作者的女性觀及創作意圖

《西遊記》女兒國插畫

《西遊記》中唐僧初入西梁女國之時,婦女們曾齊呼“人種來了,人種來了”,這無疑表明了婦女們對男性的渴望程度之深。但是,唐僧這一“相貌堂堂,丰姿英俊,誠是天朝上國之男兒,南贍中華之人物”,其他婦女是不敢有非分之想的,他註定只能落到國王手中。女王雖自主擇偶,但前提卻是女兒國社會的不平等。女兒國中的諸多平民百姓、驛丞、眾多女官,她們都是沒有選擇權的。不難看出,西梁女國只是一個缺失了男性的封建男權社會。

《鏡花緣》中的女兒國,若把其中的男性和女性角色互換,則完全是封建男權社會的樣子。初入女兒國之時,多九公曾這樣說道:

此地女兒國卻另有不同,歷來本有男子,也是男女配合,與我們一樣。其所異於人的,男子反穿衣裙,作為婦人,以治內事;女子反穿靴帽,作為男人,以治外事。男女雖亦配偶,內外之分,卻與別處不同。

從《西遊記》和《鏡花緣》中的女兒國,看作者的女性觀及創作意圖

《鏡花緣》女兒國男女形象

不難看出,《鏡花緣》中的女兒國其實就是封建男權社會的鏡像。事實上,《女兒國》中“男人”的審美觀也和真正的男人一般無二,如“小腳為貴”、“若講脂粉,更是不能缺的”;其鬥爭亦和封建男權社會相似,如國王一意孤行、百姓抗議、世子遭迫害等等。

2. 兩個女兒國的敘事功用

在《西遊記》和《鏡花緣》中,女兒國都只是主人公漫長旅途中的一站。女兒國的敘事,既有獨立的功用,也在整體敘事中發揮著承上啟下的作用。

《西遊記》用了兩回的篇幅敘述女兒國之事,《鏡花緣》則用了五回多。兩部作品中的女兒國都是一個以女性為中心的奇妙世界,和以男性為中心的世界形成鮮明對比,它們都有著獨立的審美意義。同時我們也應注意到,於作品的整體結構而言,《西遊記》中的女兒國和寶象國、烏雞國、車遲國等國度的功用是一樣的,《鏡花緣》中的女兒國和君子國、無腸國、黑齒國等國度也是一樣的。

從《西遊記》和《鏡花緣》中的女兒國,看作者的女性觀及創作意圖

女兒國國王和唐僧劇照

此外,兩個女兒國也都發揮著承上啟下的作用。《西遊記》中關於女兒國的敘事分為兩部分,一部分為解孕,一部分為女王留唐僧。第一部分與牛魔王家族的恩怨聯繫在了一起,孫悟空去解陽山破兒洞取落胎水之時,發現佔住泉水的如意真仙為牛魔王結拜兄弟。第二部分則引出了蠍子精的故事,女兒國王沒能唐僧,但唐僧卻馬上被蠍子精擄走了。而蠍子精與唐僧之間的故事,亦是對女王與唐僧故事的補充。

《鏡花緣》中的女兒國之事,早在前文亦有伏筆,如第十九回在黑齒國之時林之洋即曾這樣說道:

將來到了女兒國,他們成群打夥,聚在一處,更不知怎樣利害。好在俺從來不會談文;他要同俺論文,俺有絕好主意,只得南方話一句,一概給他‘弗得知’。任他說得天花亂墜,俺總是弗得知,他又其奈俺何!

從《西遊記》和《鏡花緣》中的女兒國,看作者的女性觀及創作意圖

林之洋被杖責

唐敖則雲:九公才說恐女兒國將舅兄留下,日後倘有此事,我們就去救你出來,也算以德報德了。而在林之洋落難於女兒國之後,救出他的正是唐敖和多九公。林之洋被纏足之事,在前文亦有伏筆,在第十二回中吳之和即曾論“尊處向有婦女纏足”之弊。

二、《西遊記》和《鏡花緣》中女兒國的不同之處

《西遊記》中的女兒國為純女之國,《鏡花緣》中的女兒國則為身份互換之女兒國,是否有男性存在是兩個女兒國的根本差別,這直接導致了二者敘事重心的不同。唐僧一行在女兒國的經歷是喜劇性的,而林之洋一行在女兒國的經歷卻充滿悲劇色彩,從而也展現了更強的批判意識。

1. 男性在《西遊記》女兒國中的強勢地位

唐僧和豬八戒在誤飲子母河水後意外懷胎,此時兩人的形象可謂是極度女性化,但作者對懷胎的描寫卻僅僅止於唐僧的“腹痛

”及豬八戒的“我也有些腹痛”,無意對懷胎之苦做更為深入的揭示。之後又通過孫悟空及沙僧對豬八戒的插科打諢,製造出了一種喜劇性的氛圍,此時豬八戒的痛苦無疑成為了一種笑料。而在孫悟空取回落胎水之後,懷胎故事也告一段落。這一部分的敘事重在製造一種新奇、喜劇性的效果,以及敘述孫悟空取水的經歷。

從《西遊記》和《鏡花緣》中的女兒國,看作者的女性觀及創作意圖

師徒結胎插畫

唐僧一行進入西梁女國國都之後,敘事重心在於女王對唐僧的追求,卻也展現出了女王的弱勢及男性的強勢。前文曾提到“那年小之人,那個肯放過你去!就要與你交合”,唐僧初入國都之時婦女們也曾齊呼“人種來了”,但這並不意味著男性的弱勢。在驛丞將唐僧到來之事上報國王之後,國王當即表示:

東土男人,乃唐朝御弟。我國中自混沌開闢之時,累代帝王,更不曾見個男人至此。幸今唐王御弟下降,想是天賜來的。寡人以一國之富,願招御弟為王,我願為後,與他陰陽配合,生子生孫,永傳帝業,卻不是今日之喜兆也。

從《西遊記》和《鏡花緣》中的女兒國,看作者的女性觀及創作意圖

《西遊記》女兒國劇照

女兒國國王貴為一國之主,但卻願意以一國之富招唐僧為夫。唐僧坐南面稱孤,女王則為帝后。這體現的其實不是女王對唐僧的真心,而是女性在男性面前的弱勢地位。中國歷史上有那麼多皇帝寵愛妃子,但也沒見誰讓位給妃子的。

2. 男性在《鏡花緣》中的弱勢地位

在第一節中,我們發現了《鏡花緣》中的女兒國是男權社會的鏡像,其社會依然是以男性為中心的。但值得注意的是,男性進入《鏡花緣》中的女兒國之後,因被迫成為“女人”,從而也變得極為弱勢。作者對這種身份互換的描寫也沒有停留在表面,而是令男性林之洋以女身經歷了諸多磨難,從而達到了強烈的批判效果。

林之洋因面白無鬚被國王封為貴妃,之後便以男性之身經歷了穿耳、裹腳等磨難,關於裹腳的描寫可謂是觸目驚心:

先把林之洋右足放在自己膝蓋上,用些白礬灑在腳縫內,將五個腳指緊緊靠在一處,又將腳面用力曲作彎弓一般,即用白綾纏裹;才纏了兩層,就有宮娥拏著針在線來密密縫口,一面狠纏,一面密縫

從《西遊記》和《鏡花緣》中的女兒國,看作者的女性觀及創作意圖

女王賞玩林之洋“金蓮”插畫

沒過多久,林之洋的雙足便成了這副模樣:那足上腐爛的血肉都已變成膿水,業已流盡,只剩幾根枯骨,兩足甚覺瘦小。作者令林之洋這位大男人被摧殘,感受每一個被摧殘的女性的痛苦,從而使讀者思索男權社會對女性的迫害。

可惜的是,這樣的批判意識並未貫穿《鏡花緣》整部作品,而僅限於君子國與女兒國。在女兒國世子陰若花逃離女兒國之時,剛剛經歷過裹腳之苦的林之洋,卻要求陰若花也要裹腳。

從《西遊記》和《鏡花緣》中的女兒國,看作者的女性觀及創作意圖

陰若花插畫

三、作者的女性觀及創作意圖

通過前文分析,我們發現《西遊記》、《鏡花緣》這兩部作品中的女兒國有同也有異。進一步分析的話還可發現,即使在相異部分也都流露出了作者較為相似的複雜態度——《西遊記》中女王遇到唐僧後即準備讓位,《鏡花緣》中陰若花離開女兒國後即被要求裹腳。筆者認為,兩個女兒國的異同及作者複雜的態度,其主要是由兩位作者的女性觀及創作意圖決定的。

1. 作者的女性觀

《西遊記》成書於明中葉,一般認為作者為生於弘治十三年(公元1500年)的吳承恩,那個時代的思想文化一方面受著理學的壓制和禁錮,另一方面又受到了以陽明心學為代表的啟蒙思想的衝擊。這使得作者一方面認同於封建思想對女性的壓制及迫害,另一方面又意識到女性應該得到新的生活。

從《西遊記》和《鏡花緣》中的女兒國,看作者的女性觀及創作意圖

《西遊記》書籍

因而我們看到《西遊記》中的作者一方面肯定女性對男性的大膽追求,另一方面又展現出一種極為弱勢的姿態。換言之,《西遊記》的作者既肯定女性應該得到更高的地位,但同時又肯定男性的統治地位。

《鏡花緣》成書於晚清,作者李汝珍生活在一個思想即將天崩地解但封建王朝又還未完全崩塌的時代。一方面晚明以來的王學左派思想、戴震對理學的批判、袁枚的自由平等學說,都對提升婦女地位產生了極大影響。另一方面封建王朝又還未真正崩塌,許多文人都仍將救世希望寄託在秩序的恢復上。

因而我們看到《鏡花緣》中既對各種摧殘婦女的弊病提出了尖銳批判,但一切卻不過是鏡花水月。在回到現實的世界時,作者還是選擇了妥協。也就是說,李汝珍雖然有心批判男權社會對女性的迫害,但他又不知道這個世界崩塌後會怎樣。

從《西遊記》和《鏡花緣》中的女兒國,看作者的女性觀及創作意圖

《鏡花緣》書籍封面

2. 作者的創作意圖

《西遊記》中關於女兒國的兩大敘事都帶有極強的奇異色彩,同時都帶有較為濃烈的喜劇色彩,這與全書的遊歷敘事是一致的。同時我們還應注意到,女兒國國王之於唐僧,其實不過是一百零八難中的一難。

女兒國國王與四聖試禪心中的四聖、與偷偷下凡的玉兔、與後文緊接著的蠍子精其實是一致的,她們都是通過色誘來考驗唐僧。女兒國國王的情感問題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唐僧面對誘惑時的反映。

《鏡花緣》中關於女兒國的敘事同樣帶有強烈的奇異色彩,這也與全書的敘事是一致的。不過,李汝珍的敘事重心並不是看林之洋的態度,而是在於展現林之洋的悲慘遭遇。這使得《鏡花緣》和現實有了更深的聯繫,同時也具有更強的批判社會。胡適即在《》中指出:

《鏡花緣》是一部討論婦女問題的書……他的女兒國一大段,將來一定要成為世界女權史上的一篇永垂不朽的大文。他對於女子貞操,女子教育,女子選舉等等問題的見解,將來一定要在中國女權史上佔一個很光榮的位置。

從《西遊記》和《鏡花緣》中的女兒國,看作者的女性觀及創作意圖

胡適

參考文獻

  • 胡適 《胡適學術文集》.中華書局.1998版
  • 唐玄奘 《大唐西域記》.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版
  • 吳承恩 《西遊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955版
  • 李汝珍 《鏡花緣》.三秦出版社.201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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