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5 隨感二三事

兩年前的一天,我要坐一次長途火車,在上車前我突然意識到這期間的時間太過漫長,而手機的信號並不總是強烈,我一定得為自己在漫長的旅途上找到點其他的消遣方式才行。當時我的包裡有一本《了不起的蓋茨比》和《麥田裡的守望者》,這兩本書我已經看過多次了,我想換點其他的有意思的書才行,於是,我跑到附近的書店裡去找了一圈,書店的最裡面常年擺放著:《二十四史》《史記》《紅樓夢》等一系列中國的經典作品,這些書佔據了一整個立式的書架,笨重的木頭書架背靠著一整面牆。然而這些書永遠豎立在一個一個的小格子裡,不變的位置和封面包裝,以及書頁上薄薄的一層灰塵,我不知道有誰買過這些書,但我從來沒有翻看過這些書籍,它們的語言讓我知難而退,這些書籍就像是莊嚴肅穆的衛道士,堅守著古老民族的文化傳統,不過,顯然它們與這個世界已經格格不入了。

在門口最顯眼的地方放置的是當年最流行的青春文學,這些書都是平鋪開來的,在陽光的籠罩下,這些現代化的、小清新的封面設計看起來既安靜又親切,闖入顧客的眼裡,令人感覺到輕飄飄的快感。中間的書架上大多數是外國的名著和相關專業的書籍,這些書被陰影籠罩著,失去了光澤,暗沉、抽象的設計看起來太過沉重,令人不安,很多人對於沉重的東西感到不安和牴觸,就像我的朋友曾說過的:“生活已經很不容易了,為什麼不找點輕鬆愉快的東西看看呢?”

我想想也是,對於我們大部分人來說,相比拯救人類社會,目前我們最急迫的是緩解自己的孤獨和痛苦,無暇顧及其他。

生活已經浸滿了痛苦的汁液。

另外,如果人人都是哲學家和作家,都想著拯救人類的精神,也是十分可怕的現象。

我來過這裡很多次,店裡的書籍的種類很少有變化,我總是先在流行小說的區域裡停留很長時間,這些書有試讀本,看上幾頁就會產生簡單的共鳴和興趣,這也就節省了時間,不用跑到最裡面的書架上去尋找了,相對於大部分人來說,讀書就是依靠這點興趣維持的。對於大多數人的閱讀品味,應該給與最寬容的評價。

有一次我沒有找到那點簡單的興趣,就跑到最深處的書架上去尋找,這些書都包裝嚴實,沒有試讀本,生怕人們翻上一頁就生出了厭倦感棄之而去。這裡也有一部分魯迅、傅雷、老舍和茅盾的書籍,不全,但有幾本,剩下的便是那些讓人望而卻步的古籍了,我從來沒生出過興趣。

我又跑到中間的區域,看那些外國的經典作品,有時候我會發現一兩本有意思的,例如:《了不起的蓋茨比》和《麥田裡的守望者》。

因為這兩本書,我對中間區域充滿了信任感。那天,我又跑到中間的書架上尋找,我發現了《一九八四》,它所在的書架上貼著黃色的“六折”的標籤。我看了看書的原價五十多,打完折後應該在三十塊錢左右,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拿走了這本書。

猶豫的原因在於,在網絡上的書店裡,這本書多少錢可以買到呢?

我又安慰自己,喜歡的書,不要在意價格。

當我去結賬的時候,收銀員說“四十二塊錢”,說實話,我當時很詫異,我馬上就問:“不是六折嗎?”

“這是八折的。其他的書是六折。”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騙了,我當時很生氣,但我還是買下了這本書,好在,後來我還是覺得它值得這個價格。

但我一直耿耿於懷的是:這種具有欺騙性質的行為。令我感到不舒服的是我被欺騙了,我就像是個冤大頭。令我難過的是,書店好像也是無奈的,他必須對他少之又少的顧客不擇手段。

在網上書店便宜而又方便的攻勢下,實體書店正在默默地消逝,有時候你在一座小城市很難找到一家書店,找到了書店也未必有想要的那本書,人們也不像過去那樣自己去挑選書籍了,而是根據名人的推薦來閱讀,這就減少了人與書店的直接接觸,書店那種自由、文藝的氛圍也消失殆盡,這也就導致了書店的存在十分尷尬,一方面需要維持,另一方面舉步維艱。

普魯斯特在《追憶逝水年華》中有一種說法:當貴族社會的禮儀在大眾中流行起來的時候,那種內在的素養就已經不存在了,人們只會保留禮儀最表面的東西,也就是那種最膚淺的形式了。

雖然最近幾年,讀書似乎已經形成了一種潮流,但追究下去還是停留在表面的形式,人們還是享樂主義至上的。

跟隨著這種潮流的是書店的大肆興起,但最初那種文藝的、充滿了人文情懷的精神已經所剩無幾了,保留下來的是一種膚淺的文藝裝飾:曖昧的燈光,書架、地板和牆壁的暖色調以及刻意的擺設和咖啡壺,這一切都在營造著一種文藝的氛圍期待著讓人覺得自己正在過著那種文藝十足的生活。然而很多人都應該明白:這是一具失去靈魂的空殼,維持著一種正在沒落的精神,雖然這些書店的打造者努力在讓這精神起死回生,但還是難阻大勢。

最近,看到許知遠在為自己的書店“單向空間”眾籌,“眾籌”這件事本身是一件在今天的社會上司空見慣的事,但還是為他這樣的行為感到難過,因為他是一個多麼清高、驕傲的人啊!他對大眾的不屑一顧,對文化逐漸粗鄙化的批判,對如此下去的未來的擔憂,以及那種渴望做文化守護者的理想,都引起了大眾的強烈反感,人們不願意接受那種赤裸裸的批判,顯示批判者的優越感,而讓大眾處於劣勢的地位,大眾是不滿意的。

他的行為也讓他此刻的舉動看起來顯得可笑,一個厭惡粗鄙世俗的理想者,卻要依靠世俗的人群來拯救自己的理想,這多少有點諷刺,但又多麼無奈啊!普度眾生者,卻要眾生來普度。

其實,以他的能力,他儘可以做很多掙錢的工作,為什麼他偏偏要做“十三邀”這樣吃力不討好的節目呢?我看過幾期,確實場面很尷尬,尷尬的是,他想通過一場談話改變一些已經不可改變的趨勢,他固執地相信還有改變的機會,他努力在做而不是置身事外。

為什麼許知遠想要人們都去追求精緻化呢?他明明可以趁著這種混亂的時代去賺大把大把好掙的錢,為什麼他還要跟這個社會死磕呢?通過和一個又一個人的對談,希望喚醒一些精神的力量,結果又是什麼呢?他把自己推向了一個尷尬的境地。我們看不懂他的良知以及意義。

本質上說白了,他想做那個精神守護者。

他開書店,也有點附庸風雅,但他的初衷是理想化的。他像很多開書店的人一樣,出於熱情和理想,想要在這個時代裡做些什麼喚醒人們靈魂的事,停止那種無節制的狂歡,我們都明白,孤獨不是個人的,是時代的。

他想要做時代的理想主義英雄。

看到很多曾經輝煌一時的媒體、報刊和書店逐漸沒落、消逝,成為一個時代的記憶,還是感到悲哀,看到那些倖存者突然轉變自己最初的信念,努力迎合大眾的需求所發表的言論,不禁困惑,這是時代的必然,還是大眾的墮落,這種輕飄飄的、膚淺的、庸俗的社會氛圍是真實的,還是一時的假象?

大眾真的沒有精緻的追求,還是引導潮流的文化本身蠱惑了大眾,讓他們陷入了粗鄙的境地?

大眾需要引導追求更高級、更精緻化的精神,還是放任、迎合他們,從中獲取無盡的利益?

為什麼我們寧願相信別人的鑑賞力去購買一本書,也不願意自己去尋找?

有時候我想,對於書店的保留有沒有意義?

今天我們買書可以網上買,不僅便宜而且方便。書店更像是上個世紀的產物,多少有點過時。我們可以趁著打折促銷買很多書籍,慢慢地躺在床上看,為什麼還要跑到書店呢?

為什麼我還是希望書店存在呢?

這多少源於在中國的農村我看不到圖書館的原因。看過西方文學的人不難發現,即使在偏僻的鄉村也有一個簡易的圖書室,讀書、讀報似乎是他們日常的消遣,這也許是他們現代文明程度更高的原因。當然,有時候我們不免理想化,但正是這種理想化支撐著人類綿延不絕。

魯迅的《孔乙己》中有一句話“竊書不算偷。”我的老師曾經分析這句話:竊書,意味著竊取文化,在古代,有了文化就意味著你可以參加科舉,甚至獲得權力,亦即竊取權力,通過文化獲取本該屬於人的部分權利,而這些權利是被統治者據為己有的。脫離底層的途徑是通過文化改變命運,即現代所謂的“知識改變命運”。我們社會的無限物質化,有時候讓我們開始懷疑語言的可信度,懷疑知識的神聖性,這正是我們可悲的一點。

文化包含很多,書籍只是其中一種,也是最簡單的途徑,當然,我們看書的途徑有很多,但書店似乎是一種象徵和標誌,象徵著人類對理想和精緻化追求的實實在在的載體。

我一直在想:為什麼很多弱智的、淺薄的電視劇、電影、書籍氾濫,而對嚴肅的話題避而不談呢?有時候不免覺得他們在愚弄觀眾,但為什麼我們不曾憤怒呢?難道我們本身如此愚蠢而低能,無法理解更高深的內容嗎?

其實,平心靜氣地想,許知遠不免有他尖刻之處,但他的初衷是善良的。

那些滿足大眾娛樂心的人是平和的、善意的,但也有愚弄大眾的嫌疑,他們本身把大眾置於一個簡單而淺薄的群體層面,極盡愚弄的手段。

當然,許知遠也有他自己的私心,也不算討人喜歡,但他至少真實,也承擔了一個知識分子的責任,尼采也批判大眾是愚蠢的,為什麼人們能喜歡尼采而不喜歡許知遠呢?他也可以放任集體精神的淪落,那麼我們能為後代留下什麼呢?他們繼續我們的生活,還是需要艱難地改變我們留下的那個爛攤子,重新恢復人文精神?

保留書店的存在,就像是在保護一個理想的“島上書店”。“眾籌”其實很大程度上不算是幫助許知遠渡過難關,畢竟沒了書店他還可以做節目、搞創作,這更像是守護最後一束理想之光的行為,在這個冷冰冰的世界裡,網絡發達的世界裡,書店就像是最後一席文人聚在一起、沉浸在理想世界中的“藍房子”,雖然它的精神正在喪失殆盡,雖然“杯子碰在一起都是夢碎的聲音。”但曾經我們有一切可能擁有的東西。

在《飄》中有一句話:為什麼欺騙那些貧窮、卑微的人?

因為那樣做危險性最小。即使有一天我們發現自己被愚弄了,又能怎麼樣呢?青春易逝。

我也曾惡意地希望讓我生氣的實體書店倒閉算了,但如果它真的倒閉了,我生活的城市就沒有書店了。在琳琅滿目的網絡上,我懷疑自己是否還能想到買一本書打發時光,而不是買其他的、更有吸引力的東西。

有時候,我覺得書店的存在更像一個古老的燈塔,像是汪洋大海中的小島,它在那裡,我無論什麼時候想停下來,都可以駐足上岸,找到精神的寄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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