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泛指創作於唐朝詩人的詩。唐詩是中華民族珍貴的文化遺產之一,是中華文化寶庫中的一顆明珠,同時也對世界上許多民族和國家的文化發展產生了很大影響,對於後人研究唐代的政治、民情、風俗、文化等都有重要的參考意義和價值。
目錄:
341羌村三首
342送鄭十八虔貶台州司戶傷其臨老陷賊之故闕為面別情見於詩
343春宿左省
344曲江二首
345曲江對酒
346九日藍田崔氏莊
347日暮
348贈衛八處士
349洗兵馬
350新安吏
351石壕吏
352潼關吏
353新婚別
354垂老別
355無家別
356佳人
357夢李白二首
358秦州雜詩(其七)
359天末懷李白
360月夜憶舍弟
羌村三首
杜甫
一
崢嶸赤雲西,日腳下平地。
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
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
二
鄰人滿牆頭,感嘆亦歔欷。
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晚歲迫偷生,還家少歡趣。
嬌兒不離膝,畏我復卻去。
憶昔好追涼,故繞池邊樹。
蕭蕭北風勁,撫事煎百慮。
賴知禾黍收,已覺糟床注。
如今足斟酌,且用慰遲暮。
三
群雞正亂叫,客至雞鬥爭。
驅雞上樹木,始聞叩柴荊。
父老四五人,問我久遠行。
手中各有攜,傾榼濁復清。
苦辭“酒味薄,黍地無人耕。
兵革既未息,兒童盡東征“。
請為父老歌,艱難愧深情。
歌罷仰天嘆,四座淚縱橫。
至德二載(757)杜甫為左拾遺時,房琯罷相,他上書援救,觸怒肅宗,被放還鄜州羌村(在今陝西富縣南)探家。《羌村三首》就是這次還家所作。三首詩蟬聯而下,構成一組還家“三部曲”。
第一首寫剛到家時閤家悲喜交集的情景。
第二首寫還家後矛盾苦悶的心情。
第三首寫鄰人來訪情事。
《羌村三首》以白描見長。雖然取材於一時見聞,而景實情真,略無誇飾。由於能抓住典型的生活情景與人物心理活動,詩句表現力強,大都耐人含咀。寫景如“柴門鳥雀噪”、“鄰人滿牆頭”及“群雞正亂叫”四句等,“摹寫村落田家,情事如見”(申涵光)。寫人如“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均窮極人物情態,後一聯竟被後世詩人詞客屢屢化用。如司空曙“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晏幾道“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陳師道“了知不是夢,忽忽心未穩”等。又如“嬌兒不離膝,畏我復卻去”,寫幼子倚人情狀,栩栩如生。恰如前人評贊:“一字一句,鏤出肺腸,才人莫知措手;而婉轉周至,躍然目前,又若尋常人所欲道者”(見《杜詩鏡銓》引王慎中語)。這種“若尋常人所欲道”而終使“才人莫知措手”的描寫,充分體現作者白描之功力。總之,由於這組詩語言平易,詩意凝鍊,音韻諧調,抒情氣氛濃郁,在杜詩中佔有重要地位。
送鄭十八虔貶台州司戶傷其臨老陷賊之故闕為面別情見於詩
杜甫
鄭公樗散鬢成絲,酒後常稱老畫師。
萬里傷心嚴譴日,百年垂死中興時。
蒼惶已就長途往,邂逅無端出餞遲。
便與先生應永訣,九重泉路盡交期。
鄭虔以詩、書、畫“三絕”著稱,更精通天文、地理、軍事、醫藥和音律。杜甫稱讚他“才過屈宋”、“道出羲皇”、“德尊一代”。然而他的遭遇卻很坎坷。安史亂前始終未被重用,連飯都吃不飽。安史亂中,又和王維等一大批官員一起,被叛軍劫到洛陽。安祿山給他一個“水部郎中”的官兒,他假裝病重,一直沒有就任,還暗中給唐政府通消息。可是當洛陽收復,唐肅宗在處理陷賊官員問題時,卻給他定了“罪”,貶為台州司戶參軍。杜甫為此,寫下了這首“情見於詩”的七律。
前人評這首詩,有的說:“從肺腑流出”,“萬轉千回,純是淚點,都無墨痕”。有的說:“一片血淚,更不辨是詩是情。”這都可以說抓住了最本質的東西。至於說它“屈曲赴題,清空一氣,與《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同時一格”,則是就藝術特點而言的;說它“直可使暑日霜飛,午時鬼泣”,則是就藝術感染力而言的。
杜甫和鄭虔是“忘形到爾汝”的好友。鄭虔的為人,杜甫最瞭解;他陷賊的表現,杜甫也清楚。因此,他對鄭虔的受處分,就不能不有些看法。第三句中的“嚴譴”,不就是他的看法嗎?而一、二兩句,則是為這種看法提供依據。說“鄭公樗散”,說他“鬢成絲”,說他“酒後常稱老畫師”,都是有含意的。
杜甫當然是忠於唐王朝的;但他並沒有違心地為唐王朝冤屈好人的做法唱讚歌,而是實事求是地斥之為“嚴譴”,毫不掩飾地為受害者鳴不平,表同情,以至於堅決表示要和他在泉下交朋友,這不是表現了一個真正的詩人應有的人格嗎?有這樣的人格,才會有“從肺腑流出”、“真意彌滿”、“情見於詩”的藝術風格。
春宿左省
杜甫
花隱掖垣暮,啾啾棲鳥過。
星臨萬戶動,月傍九霄多。
不寢聽金鑰,因風想玉珂。
明朝有封事,數問夜如何?
至德二載(757)九月,唐軍收復了被安史叛軍所控制的京師長安;十月,肅宗自鳳翔還京,杜甫於是從鄜州到京,仍任左拾遺。左拾遺掌供奉諷諫,大事廷諍,小事上封事。所謂“封事”,就是密封的奏疏。這首作於乾元元年(758)的五律,描寫作者上封事前在門下省值夜時的心情,表現了他忠勤為國的思想。詩題中的“宿”,指值夜。“左省”,即左拾遺所屬的門下省,和中書省同為掌機要的中央政府機構,因在殿廡之東,故稱“左省”。
這首詩多少帶有某些應制詩的色彩,寫得平正妥貼,在杜甫五律中很有特色。全詩八句,前四句寫宿省之景,後四句寫宿省之情。自暮至夜,自夜至將曉,自將曉至明朝,敘述詳明而富於變化,描寫真切而生動傳神,體現了杜甫律詩結構既嚴謹又靈動,詩意既明達又蘊藉的特點。
曲江二首
杜甫
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
且看欲盡花經眼,莫厭傷多酒入唇。
江上小堂巢翡翠,苑邊高冢臥麒麟。
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榮絆此身?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頭盡醉歸。
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
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
曲江又名曲江池,故址在今西安城南五公里處,原為漢武帝所造。唐玄宗開元年間大加整修,池水澄明,花卉環列。其南有紫雲樓、芙蓉苑;西有杏園、慈思寺。是著名遊覽勝地。
這兩首詩總的特點,用我國傳統的美學術語說,就是“含蓄”,就是有“神韻”。所謂“含蓄”,所謂“神韻”,就是留有餘地。抒情、寫景,力避傾囷倒廩,而要抒寫最典型最有特徵性的東西,從而使讀者通過已抒之情和已寫之景去玩味未抒之情,想象未寫之景。“一片花飛”、“風飄萬點”,寫景並不工細。然而“一片花飛”,最足以表現春減:“風飄萬點”,也最足以表現春暮。一切與春減、春暮有關的景色,都可以從“一片花飛”、“風飄萬點”中去冥觀默想。比如說,從花落可以想到鳥飛,從紅瘦可以想到綠肥……“穿花”一聯,寫景可謂工細;但工而不見刻削之痕,細也並非詳盡無遺。例如只說“穿花”,不復具體地描寫花,只說“點水”,不復具體地描寫水,而花容、水態以及與此相關的一切景物,都宛然可想。
就抒情方面說,“何用浮榮絆此身”,“朝回日日典春衣,……”,其“仕不得志”是依稀可見的。但如何不得志,為何不得志,卻秘而不宣,只是通過描寫暮春之景抒發惜春、留春之情;而惜春、留春的表現方式,也只是吃酒,只是賞花玩景,只是及時行樂。詩中的抒情主人公“日日江頭盡醉歸”,從“一片花飛”到“風飄萬點”,已經目睹了、感受了春減、春暮的全過程,還“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真可謂樂此不疲了!然而仔細探索,就發現言外有意,味外有味,弦外有音,景外有景,情外有情,“測之而益深,究之而益來”,真正體現了“神餘象外”的藝術特點。
曲江對酒
杜甫
苑外江頭坐不歸,水精宮殿轉霏微。
桃花細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
縱飲久判人共棄,懶朝真與世相違。
吏情更覺滄洲遠,老大徒傷未拂衣。
這首詩寫於乾元元年(758)春,是杜甫最後留住長安時的作品。
一年以前,杜甫隻身投奔肅宗李亨,受職左拾遺。因上疏為宰相房琯罷職一事鳴不平,激怒肅宗,遭到審訊。以後,雖仍任拾遺,但有名無實,不受重用。杜甫無所作為,空抱報國之心,不免滿腹牢騷。這首《曲江對酒》便是詩人此種心境的反映。
曲江,即曲江池,故址在今西安市東南,因池水曲折而得名,是當時京都的第一勝地。
九日藍田崔氏莊
杜甫
老去悲秋強自寬,興來今日盡君歡。
羞將短髮還吹帽,笑倩旁人為正冠。
藍水遠從千澗落,玉山高並兩峰寒。
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仔細看。
這首詩跌宕騰挪,酣暢淋漓,前人評謂:“字字亮,筆筆高。”(《讀杜心解》)詩人滿腹憂情,卻以壯語寫出,讀之更覺慷慨曠放,悽楚悲涼。
日暮
杜甫
牛羊下來久,各已閉柴門。
風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園。
石泉流暗壁,草露滴秋根。
頭白燈明裡,何須花燼繁。
大曆二年(767)秋,杜甫在流寓夔州瀼西東屯期間,寫下了這首詩。瀼西一帶,地勢平坦,清溪縈繞,山壁峭立,林寒澗肅,草木繁茂。黃昏時分,展現在詩人眼前的是一片山村寂靜的景色:“牛羊下來久,各已閉柴門。”夕陽的淡淡餘暉灑滿偏僻的山村,一群群牛羊早已從田野歸來,家家戶戶深閉柴扉,各自團聚。首聯從《詩經》“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句點化而來。“牛羊下來久”句中僅著一“久”字,便另創新的境界,使人自然聯想起山村傍晚時的閒靜;而“各已閉柴門”,則使人從闃寂而冷漠的村落想象到戶內人們享受天倫之樂的景況。這就隱隱透出一種思鄉戀親的情緒。皓月悄悄升起,詩人凝望著這寧靜的山村,禁不住觸動思念故鄉的愁懷:“風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園。”秋夜,晚風清涼,明月皎潔,瀼西的山川在月光覆照下明麗如畫,無奈並非自己的故鄉風物!淡淡二句,有著多少悲鬱之感。杜甫在這一聯中採用拗句。“自”字本當用平聲,卻用了去聲,“非”字應用仄聲而用了平聲。“自”與“非”是句中關鍵有字眼,一拗一救,顯得波瀾有致,正是為了服從內容的需要,深曲委婉地表達了懷念故園的深情。江山美麗,卻非故園。這一“自”一“非”,隱含著一種無可奈何的情緒和濃重的思鄉愁懷。
夜愈深,人更靜,詩人帶著鄉愁的眼光觀看山村秋景,彷彿蒙上一層清冷的色彩:“石泉流暗壁,草露滴秋根”,這兩句詞序有意錯置,原句順序應為:“暗泉流石壁,秋露滴草根”。意思是,清冷的月色照滿山川,幽深的泉水在石壁上潺潺而流,秋夜的露珠凝聚在草根上,晶瑩欲滴。意境是多麼悽清而潔淨!給人以悲涼、抑鬱之感。詞序的錯置,不僅使聲調更為鏗鏘和諧,而且突出了“石泉”與“草露”,使“流暗壁”和“滴秋根”所表現的詩意更加奇逸、濃郁。從悽寂幽邃的夜景中,隱隱地流露出一種遲暮之感。
景象如此冷漠,詩人不禁默默走回屋裡,挑燈獨坐,更覺悲涼悽愴:“頭白燈明裡,何須花燼繁。”杜甫居蜀近十載,晚年老弱多病,如今,花白的頭髮和明亮的燈光交相輝映,濟世既渺茫,歸鄉又遙遙無期,因而儘管面前燈燼結花斑斕繁茂,似乎在預報喜兆,詩人不但不覺歡欣,反而倍感煩惱,“何須”一句,說得幽默而又悽惋,表面看來好象是宕開一層的自我安慰,其實卻飽含辛酸的眼淚和痛苦的嘆息。
“情語能以轉折為含蓄者,唯杜陵居勝。”(《姜齋詩話》)王夫之對杜詩的評語也恰好闡明本詩的藝術特色。詩人的衰老感,懷念故園的愁緒,詩中都沒有正面表達,結句只委婉地說“何須花燼繁”,嗔怪燈花報喜,彷彿喜兆和自己根本無緣,沾不上邊似的,這樣寫確實婉轉曲折,含蓄蘊藉,耐人尋味,給人以更鮮明的印象和深刻的感受,藝術上可謂達到爐火純青的境地。
贈衛八處士
杜甫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
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
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
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
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
問答乃未已,驅兒羅酒漿。
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
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
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這首詩是肅宗乾元二年(759)春天,杜甫自洛陽返回華州途中所作。衛八處士,名字和生平事蹟已不可考。處士,指隱居不仕的人。
詩人是在動亂的年代、動盪的旅途中,尋訪故人的;是在長別二十年,經歷了滄桑鉅變的情況下與老朋友見面的,這就使短暫的一夕相會,特別不尋常。於是,那眼前燈光所照,就成了亂離環境中倖存的美好的一角;那一夜時光,就成了烽火亂世中帶著和平寧靜氣氛的僅有的一瞬;而盪漾於其中的人情之美,相對於紛紛擾擾的殺伐爭奪,更顯出光彩。“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被戰亂推得遙遠的、恍如隔世的和平生活,似乎一下子又來到眼前。可以想象,那燭光融融、散發著黃粱與春韭香味、與故人相伴話舊的一夜,對於飽經離亂的詩人,是多麼值得眷戀和珍重啊。詩人對這一夕情事的描寫,正是流露出對生活美和人情美的珍視,它使讀者感到結束這種戰亂,是多麼符合人們的感情與願望。
這首詩平易真切,層次井然。詩人只是隨其所感,順手寫來,便有一種濃厚的氣氛。它與杜甫以沉鬱頓挫為顯著特徵的大多數古體詩有別,而更近於渾樸的漢魏古詩和陶淵明的創作;但它的感情內涵畢竟比漢魏古詩豐富複雜,有杜詩所獨具的感情波瀾,如層漪迭浪,展開於作品內部。清代張上若說它“情景逼真,兼極頓挫之妙”(楊倫《杜詩鏡銓》引),正是深一層地看到了內在的沉鬱頓挫。詩寫朋友相會,卻由“人生不相見”的慨嘆發端,因而轉入“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時,便格外見出內心的激動。但下面並不因為相會便抒寫喜悅之情,而是接以“少壯能幾時”至“驚呼熱中腸”四句,感情又趨向沉鬱。詩的中間部分,酒宴的款待,沖淡了世事茫茫的悽惋,帶給詩人幸福的微醺,但勸酒的語辭卻是“主稱會面難”,又帶來離亂的感慨。詩以“人生不相見”開篇,以“世事兩茫茫”結尾,前後一片蒼茫,把一夕的溫馨之感,置於蒼涼的感情基調上。這些,正是詩的內在沉鬱的表現。如果把這首詩和孟浩然的《過故人莊》對照,就可以發現,二者同樣表現故人淳樸而深厚的友情,但由於不同的時代氣氛,詩人的感受和文字風格都很不相同,孟浩然心情平靜而愉悅,連文字風格都是淡淡的。而杜甫則是悲喜交集,內心蘊積著深深的感情波瀾,因之,反映在文字上儘管自然渾樸,而仍極頓挫之致。
洗兵馬
杜甫
中興諸將收山東,捷書夜報清晝同。
河廣傳聞一葦過,胡危命在破竹中。
祗殘鄴城不日得,獨任朔方無限功。
京師皆騎汗血馬,回紇餧肉蒲萄宮。
已喜皇威清海岱,常思仙仗過崆峒。
三年笛裡關山月,萬國兵前草木風。
成王功大心轉小,郭相謀深古來少。
司徒清鑑懸明鏡,尚書氣與秋天杳。
二三豪俊為時出,整頓乾坤濟時了。
東走無復憶鱸魚,南飛覺有安巢鳥。
青春復隨冠冕入,紫禁正耐煙花繞。
鶴駕通宵鳳輦備,雞鳴問寢龍樓曉。
攀龍附鳳勢莫當,天下盡化為侯王。
汝等豈知蒙帝力,時來不得誇身強!
關中既留蕭丞相,幕下複用張子房。
張公一身江海客,身長九尺鬚眉蒼;
徵起適遇風雲會,扶顛始知籌策良。
青袍白馬更何有?後漢今周喜再昌。
寸地尺天皆入貢,奇祥異瑞爭來送。
不知何國致白環,複道諸山得銀甕。
隱士休歌紫芝曲,詞人解撰河清頌。
田家望望惜雨幹,布穀處處催春種。
淇上健兒歸莫懶,城南思婦愁多夢。
安得壯士挽天河,盡洗甲兵長不用!
今日讀者於古詩,常覺具有現實批判性的作品名篇甚多,而“頌”體詩歌難得佳構。杜甫《洗兵馬》似乎是個例外。詩中有句道:“詞人解撰河清頌”(南朝宋文帝元嘉中河、濟俱清,鮑照作《河清頌》讚美),這首詩本身就可說是熱情洋溢的《河清頌》。
此詩於乾元二年(759)春二月,即兩京克復後,相州兵敗前,作於洛陽。當時平叛戰爭形勢很好,大有一舉復興的希望。故詩多欣喜願望之詞。此詩凡四轉韻,每韻十二句,自成段落。
這首詩基調是歌頌祝願性的,熱烈歡暢,興會淋漓,將詩人那種熱切關懷國家命運、充滿樂觀信念的感情傳達出來了,可以說,是一曲展望勝利的頌歌。詩中對大好形勢下出現的某些不良現象也有批評和憂慮,但並不影響詩人對整體形勢的興奮與樂觀。詩章以宏亮的聲調,壯麗的詞句,浪漫誇張的語氣,表達了極大的喜悅和歌頌。杜詩本以“沉鬱”的詩風見稱,而此篇在杜甫古風中堪稱別調。
從藝術形式看,採用了華麗嚴整、兼有古近體之長的“四傑體”。詞藻富贍,對偶工整,用典精切,氣勢雄渾闊大,與詩歌表達的喜慶內容完全相宜。詩的韻腳,逐段平仄互換;聲調上忽疾忽徐,忽翕忽張,於熱情奔放中饒頓挫之致,清詞麗句而能兼蒼勁之氣,讀來覺跌宕生姿,大大增強了詩篇的藝術感染力。
北宋王安石選杜詩,標榜此篇為壓卷之作(見《王臨川集》卷八四《老杜詩後集序》)。今天看來,無論就感情之充沛,結撰之精心而言,《洗兵馬》都不失為杜詩的一篇力作。
新安吏
杜甫
客行新安道,喧呼聞點兵。
借問新安吏:“縣小更無丁?”
“府帖昨夜下,次選中男行。”
“中男絕短小,何以守王城?”
肥男有母送,瘦男獨伶俜。
白水暮東流,青山猶哭聲。
“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
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
我軍取相州,日夕望其平。
豈意賊難料,歸軍星散營。
就糧近故壘,練卒依舊京。
掘壕不到水,牧馬役亦輕。
況乃王師順,撫養甚分明。
送行勿泣血,僕射如父兄。“
唐肅宗乾元元年(758)冬,郭子儀收復長安和洛陽,旋即,郭和李光弼、王思禮等九節度使乘勝率軍進擊,以二十萬兵力在鄴郡(即相州,治所在今河南安陽)包圍了安慶緒叛軍,局勢甚可喜。然而昏庸的肅宗對郭子儀、李光弼等領兵並不信任,諸軍不設統帥,只派宦官魚朝恩為觀軍容宣慰處置使,使諸軍不相統屬,又兼糧食不足,士氣低落,兩軍相持到次年春天,史思明援軍至,唐軍遂在鄴城大敗。郭子儀退保東都洛陽,其餘各節度使逃歸本鎮。唐王朝為了補充兵力,大肆抽丁拉伕。杜甫這時正由洛陽回華州任所,耳聞目睹了這次慘敗後人民罹難的痛苦情狀,經過藝術提煉,寫成組詩“三吏”、“三別”。《新安吏》是組詩的第一首。新安,在洛陽西。
照說杜甫寫到“天地終無情”,已經極其深刻地揭露了兵役制度的不合理,然而這一場戰爭的性質不同於寫《兵車行》的時候。當此國家存亡迫在眉睫之時,詩人從維護祖國的統一角度考慮,在控訴“天地終無情”之後,又說了一些寬慰的話。相州之敗,本來罪在朝廷和唐肅宗,杜甫卻說敵情難以預料,用這樣含混的話掩蓋失敗的根源,目的是要給朝廷留點面子。本來是敗兵,卻說是“歸軍”,也是為了不致過分叫人喪氣。“況乃王師順,撫養甚分明”。唐軍討伐安史叛軍,當然可以說名正言順,但哪裡又能談得上愛護士卒、撫養分明呢?另外,所謂戰壕挖得淺,牧馬勞役很輕,郭子儀對待士卒親如父兄等等,也都是些安慰之詞。杜甫講這些話,都是對強徵入伍的中男進行安慰。詩在揭露的同時,又對朝廷有所迴護,杜甫這樣說,用心是很苦的。實際上,人民蒙受的慘痛,國家面臨的災難,都深深地刺激著他沉重而痛苦的心靈。
杜甫在詩中所表現的矛盾,除了有他自己思想上的根源外,同時又是社會現實本身矛盾的反映。一方面,當時安史叛軍燒殺擄掠,對中原地區生產力和人民生活的破壞是空前的。另一方面,唐朝統治者在平時剝削、壓迫人民,在國難當頭的時候,卻又昏庸無能,把戰爭造成的災難全部推向人民,要捐要人,根本不顧人民死活。這兩種矛盾,在當時社會現實中尖銳地存在著,然而前者畢竟居於主要地位。可以說,在平叛這一點上,人民和唐王朝多少有一致的地方。因此,杜甫的“三吏”“三別”既揭露統治集團不顧人民死活,又旗幟鮮明地肯定平叛戰爭,甚至對應徵者加以勸慰和鼓勵,也就不難理解了。因為當時的人民雖然怨恨唐王朝,但終究咬緊牙關,含著眼淚,走上前線支持了平叛戰爭。
石壕吏
杜甫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牆走,老婦出門看。
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
聽婦前致詞:“三男鄴城戍。
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
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
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
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
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
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
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
唐肅宗乾元二年(759)春,郭子儀等九節度使六十萬大軍包圍安慶緒於鄴城,由於指揮不統一,被史思明援兵打得全軍潰敗。唐王朝為補充兵力,便在洛陽以西至潼關一帶,強行抓人當兵,人民苦不堪言。這時,杜甫正由洛陽經過潼關,趕回華州任所。途中就其所見所聞,寫成了《三吏》、《三別》。《石壕吏》是《三吏》中的一篇。全詩的主題是通過對“有吏夜捉人”的形象描繪,揭露官吏的橫暴,反映人民的苦難。
仇兆鰲在《杜少陵集詳註》裡說:“古者有兄弟始遣一人從軍。今驅盡壯丁,及於老弱。詩云:三男戍,二男死,孫方乳,媳無裙,翁逾牆,婦夜往。一家之中,父子、兄弟、祖孫、姑媳慘酷至此,民不聊生極矣!當時唐祚,亦岌岌乎危哉!”就是說,“民為邦本”,把人民整成這個樣子,統治者的寶座也就岌岌可危了。詩人杜甫面對這一切,沒有美化現實,卻如實地揭露了政治黑暗,發出了“有吏夜捉人”的呼喊,這是值得高度評價的。
在藝術表現上,這首詩最突出的一點則是精煉。陸時雍稱讚道:“其事何長!其言何簡!”就是指這一點說的。全篇句句敘事,無抒情語,亦無議論語;但實際上,作者卻巧妙地通過敘事抒了情,發了議論,愛憎十分強烈,傾向性十分鮮明。寓褒貶於敘事,既節省了很多筆墨,又毫無概念化的感覺。詩還運用了藏問於答的表現手法。“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概括了矛盾雙方之後,便集中寫“婦”,不復寫“吏”,而“吏”的蠻悍、橫暴,卻於老婦“致詞”的轉折和事件的結局中暗示出來。詩人又十分善於剪裁,敘事中藏有不盡之意。一開頭,只用一句寫投宿,立刻轉入“有吏夜捉人”的主題。又如只寫了“老翁逾牆走”,未寫他何時歸來;只寫了“如聞泣幽咽”,未寫泣者是誰;只寫老婦“請從吏夜歸”,未寫她是否被帶走;卻用照應開頭、結束全篇既敘事又抒情的“獨與老翁別”一句告訴讀者:老翁已經歸家,老婦已被捉走;那麼,那位吞聲飲泣、不敢放聲痛哭的,自然是給孩子餵奶的年輕寡婦了。正由於詩人筆墨簡潔、洗煉,全詩一百二十個字,在驚人的廣度與深度上反映了生活中的矛盾與衝突,這是十分難能可貴的。
潼關吏
杜甫
士卒何草草,築城潼關道。
大城鐵不如,小城萬丈餘。
借問潼關吏:“修關還備胡?”
要我下馬行,為我指山隅:
“連雲列戰格,飛鳥不能逾。
胡來但自守,豈復憂西都。
丈人視要處,窄狹容單車。
艱難奮長戟,萬古用一夫。“
“哀哉桃林戰,百萬化為魚。
請囑防關將,慎勿學哥舒!“
乾元二年(759)春,唐軍在相州(治所在今河南安陽)大敗,安史叛軍乘勢進逼洛陽。如果洛陽再次失陷,叛軍必將西攻長安,那麼作為長安和關中地區屏障的潼關勢必有一場惡戰。杜甫經過這裡時,剛好看到了緊張的備戰氣氛。開頭四句可以說是對築城的士兵和潼關關防的總寫。漫漫潼關道上,無數的士卒在辛勤地修築工事。“草草”,勞苦的樣子。前面加一“何”字,更流露出詩人無限讚歎的心情。放眼四望,沿著起伏的山勢而築的大小城牆,既高峻又牢固,顯示出一種威武的雄姿。這裡大城小城應作互文來理解。一開篇杜甫就用簡括的詩筆寫出唐軍加緊修築潼關所給予他的總印象。
緊接關吏的話頭,詩人卻沒有讚語,而是一番深深的感慨。為什麼呢?因為詩人並沒有忘記“前車之覆”。桃林,即桃林塞,指河南靈寶縣以西至潼關一帶地方。三年前,佔據了洛陽的安祿山派兵攻打潼關,當時守將哥舒翰本擬堅守,但為楊國忠所疑忌。在楊國忠的慫恿下,唐玄宗派宦官至潼關督戰。哥舒翰不得已領兵出戰,結果全軍覆沒,許多將士被淹死在黃河裡。睹今思昔,杜甫餘哀未盡,深深覺得要特別注意吸取上次失敗的教訓,避免重蹈覆轍。“請囑防關將,慎勿學哥舒。”“慎”字意味深長,它並非簡單地指責哥舒翰的無能或失策,而是深刻地觸及了多方面的歷史教訓,表現了詩人久久難以消磨的沉痛悲憤之感。
與“三別”通篇作人物獨白不同,“三吏”是夾帶問答的。而此篇的對話又具有自己的特點。首先是在對話的安排上,緩急有致,表現了不同人物的心理和神態。“修關還備胡”,是詩人的問話,然而關吏卻不急答,這一“緩”,使人可以感覺到關吏胸有成竹。關吏的話一結束,詩人馬上表示了心中的憂慮,這一“急”,更顯示出對歷史教訓的痛心。其次,對話中神情畢現,形象鮮明。關吏的答話並無刻意造奇之感,而守關的唐軍卻給讀者留下一種堅韌不拔、英勇沉著的印象。其中“艱難奮長戟,萬古用一夫”兩句又格外精警突出,塑造出猶如戰神式的英雄形象,具有精神鼓舞的力量。
新婚別
杜甫
兔絲附蓬麻,引蔓故不長。
嫁女與征夫,不如棄路旁。
結髮為君妻,席不暖君床。
暮婚晨告別,無乃太匆忙!
君行雖不遠,守邊赴河陽。
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
父母養我時,日夜令我藏。
生女有所歸,雞狗亦得將。
君今往死地,沉痛迫中腸。
誓欲隨君去,形勢反蒼黃。
勿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
婦人在軍中,兵氣恐不揚。
自嗟貧家女,久致羅襦裳。
羅襦不復施,對君洗紅妝。
仰視百鳥飛,大小必雙翔。
人事多錯迕,與君永相望!
杜甫“三別”中的《新婚別》,精心塑造了一個深明大義的少婦形象。此詩採用獨白形式,全篇先後用了七個“君”字,都是新娘對新郎傾吐的肺腑之言,讀來深切感人。
《新婚別》是一首高度思想性和完美藝術性結合的作品。詩人運用了大膽的浪漫的藝術虛構,實際上杜甫不可能有這樣的生活經歷,不可能去偷聽新娘子對新郎官說的私房話。在新娘子的身上傾注了作者浪漫主義的理想色彩。另一方面,在人物塑造上,《新婚別》又具有現實主義的精雕細琢的特點,詩中主人公形象有血有肉,通過曲折劇烈的痛苦的內心鬥爭,最後毅然勉勵丈夫“努力事戎行”,表現戰爭環境中人物思想感情的發展變化,絲毫不感到勉強和抽象,而覺得非常自然,符合事件和人物性格發展的邏輯,並且深受感染。
人物語言的個性化,也是《新婚別》的一大藝術特點。詩人化身為新娘子,用新娘子的口吻說話,非常生動、逼真。詩裡採用了不少俗語,這也有助於語言的個性化,因為他描寫的本來就是一個“貧家女”。
此外,在押韻上,《新婚別》和《石壕吏》有所不同。《石壕吏》換了好幾個韻腳,《新婚別》卻是一韻到底,《垂老別》和《無家別》也是這樣。這大概和詩歌用人物獨白的方式有關,一韻到底,一氣呵成,更有利於主人公的訴說,也更便於讀者的傾聽。
垂老別
杜甫
四郊未寧靜,垂老不得安。
子孫陣亡盡,焉用身獨完!
投杖出門去,同行為辛酸。
幸有牙齒存,所悲骨髓幹。
男兒既介冑,長揖別上官。
老妻臥路啼,歲暮衣裳單。
孰知是死別,且復傷其寒。
此去必不歸,還聞勸加餐。
土門壁甚堅,杏園度亦難。
勢異鄴城下,縱死時猶寬。
人生有離合,豈擇衰盛端!
憶昔少壯日,遲迴竟長嘆。
萬國盡征戍,烽火被岡巒。
積屍草木腥,流血川原丹。
何鄉為樂土?安敢尚盤桓!
棄絕蓬室居,塌然摧肺肝。
在平定安史叛亂的戰爭中,唐軍於鄴城兵敗之後,朝廷為防止叛軍重新向西進擾,在洛陽一帶到處徵丁,連老翁老婦也不能倖免。《垂老別》就是抒寫一老翁暮年從軍與老妻惜別的苦情。
杜甫高出於一般詩人之處,主要在於他無論敘事抒情,都能做到立足生活,直入人心,剖精析微,探驪得珠,通過個別反映一般,準確傳神地表現他那個時代的生活真實,概括勞苦人民包括詩人自己的無窮辛酸和災難。他的詩,博得“詩史”的美稱,決不是偶然的。
無家別
杜甫
寂寞天寶後,園廬但蒿藜。
我裡百餘家,世亂各東西。
存者無消息,死者為塵泥。
賤子因陣敗,歸來尋舊蹊。
久行見空巷,日瘦氣慘悽。
但對狐與狸,豎毛怒我啼。
四鄰何所有?一二老寡妻。
宿鳥戀本枝,安辭且窮棲。
方春獨荷鋤,日暮還灌畦。
縣吏知我至,召令習鼓鞞.
雖從本州役,內顧無所攜。
近行止一身,遠去終轉迷。
家鄉既蕩盡,遠近理亦齊。
永痛長病母,五年委溝溪。
生我不得力,終身兩酸嘶。
人生無家別,何以為蒸黎!
《無家別》和“三別”中的其他兩篇一樣,敘事詩的“敘述人”不是作者,而是詩中的主人公。這個主人公是又一次被徵去當兵的獨身漢,既無人為他送別,又無人可以告別,然而在踏上征途之際,依然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語,彷彿是對老天爺訴說他無家可別的悲哀。
詩題“無家別”,第一大段寫亂後回鄉所見,以主人公行近村莊、進入村巷劃分層次,由遠及近,有條不紊。遠景只概括全貌,近景則描寫細節。第三大段寫主人公心理活動,又分幾層轉折,愈轉愈深,刻畫入微。層次清晰,結構謹嚴。詩人還善用簡煉、形象的語言,寫富有特徵性的事物。詩中“園廬但蒿藜”、“但對狐與狸”,概括性更強。“蒿藜”、“狐狸”,在這裡是富有特徵性的事物。誰能容忍在自己的房院田園中長滿蒿藜?在人煙稠密的村莊裡,狐狸又怎敢橫行無忌?“園廬但蒿藜”、“但對狐與狸”,僅僅十個字,就把人煙滅絕、田廬荒廢的慘象活畫了出來。其他如“四鄰何所有?一二老寡妻”,也是富有特徵性的。正因為是“老寡妻”,所以還能在那裡苟延殘喘。稍能派上用場的,如果不是事前逃走,就必然被官府抓走。詩中的主人公不是剛一回村,就又被抓走了嗎?詩用第一人稱,讓主人公直接出面,對讀者訴說他的所見、所遇、所感,因而不僅通過人物的主觀抒情表現了人物的心理狀態,而且通過環境描寫也反映了人物的思想感情。幾年前被官府抓去當兵的“我”死裡逃生,好容易回到故鄉,滿以為可以和骨肉鄰里相聚了;然而事與願違,看見的是一片“蒿藜”,走進的是一條“空巷”,遇到的是豎毛怒叫的狐狸,……真是滿目淒涼,百感交集!於是連日頭看上去也消瘦了。“日”無所謂肥瘦,由於自己心情悲涼,因而看見日光黯淡,景象悽慘。正因為情景交融,人物塑造與環境描寫結合,所以能在短短的篇幅裡塑造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反映出當時戰區人民的共同遭遇,對統治者的殘暴、腐朽,進行了有力的鞭撻。
鄭東甫在《杜詩鈔》裡說這首《無家別》“刺不恤窮民也”。浦起龍在《讀杜心解》裡說:“‘何以為蒸黎?’可作六篇(指《三吏》《三別》)總結。反其言以相質,直可雲:”何以為民上?‘“──意思是:把百姓逼到沒法做百姓的境地,又怎樣做百姓的主子呢?看起來,這兩位封建時代的杜詩研究者對《無家別》的思想意義的理解,倒是值得參考的。
佳人
杜甫
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自雲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關中昔喪亂,兄弟遭殺戮。
官高何足論,不得收骨肉。
世情惡衰歇,萬事隨轉燭。
夫婿輕薄兒,新人美如玉。
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
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
侍婢賣珠回,牽蘿補茅屋。
摘花不插發,採柏動盈掬。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詩的主人公是一個戰亂時被遺棄的女子。在中國古典文學的人物畫廊中,這是一個獨特而鮮明的女性形象。
命運是悲慘的,情操是高潔的,這是佳人形象的兩個側面。詩人刻畫人物的這兩個側面,在行文上採用了不同的人稱。敘述佳人命運,是第一人稱的傾訴,語氣率直酣暢;讚美佳人品格,是第三人稱的描狀,筆調含蓄蘊藉。率直酣暢,所以感人肺腑,觸發讀者的共鳴;含蓄蘊藉,所以耐人尋味,給讀者留下想象的餘地。兩者互相配合,使得女主人公的形象既充滿悲劇色彩又富於崇高感。
關於這首詩的作意,清人黃生認為:“偶有此人,有此事,適切放臣之感,故作此詩。”詩作於乾元二年(759)秋季,那是安史之亂髮生後的第五年。早些時候,詩人不得已辭掉華州司功參軍職務,為生計所驅使,挈婦將雛,翻過隴山,來到邊遠的秦州。杜甫對大唐朝廷,竭忠盡力,丹心耿耿,竟落到棄官漂泊的窘境。但他在關山難越、衣食無著的情況下,也始終不忘國家民族的命運。這樣的不平遭際,這樣的高風亮節,同這首詩的女主人公是很有些相象的。“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白居易《琵琶行》)杜甫的《佳人》,應該看作是一篇客觀反映與主觀寄託相結合的佳作。
夢李白二首
杜甫
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
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
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
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
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
落月滿屋樑,猶疑照顏色。
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
浮雲終日行,遊子久不至。
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
告歸常侷促,苦道來不易:
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
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孰雲網恢恢?將老身反累!
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
乾元元年(758)李白流放夜郎(治所在今貴州正安西北),二年春行至巫山遇赦,回到江陵。杜甫遠在北方,只聞李白流放,不知已被赦還,憂思拳拳,久而成夢。
這兩首記夢詩,分別按夢前、夢中、夢後敘寫,依清人仇兆鰲說,兩篇都以四、六、六行分層,所謂“一頭兩腳體”。(見《杜少陵集詳註》卷七。本篇文字亦依仇本。)上篇寫初次夢見李白時的心理,表現對故人吉凶生死的關切;下篇寫夢中所見李白的形象,抒寫對故人悲慘遭遇的同情。
夢中李白的幻影,給詩人的觸動太強太深了,每次醒來,總是愈思愈憤懣,愈想愈不平,終於發為如下的浩嘆:“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孰雲網恢恢?將老身反累!”高冠華蓋的權貴充斥長安,唯獨這樣一個了不起的人物,獻身無路,困頓不堪,臨近晚年更被囚繫放逐,連自由也失掉了,還有什麼“天網恢恢”之可言!生前遭遇如此,縱使身後名垂萬古,人已寂寞無知,夫復何用!“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在這沉重的嗟嘆之中,寄託著對李白的崇高評價和深厚同情,也包含著詩人自己的無限心事。所以,清人浦起龍說:“次章純是遷謫之慨。為我耶?為彼耶?同聲一哭!”(《讀杜心解》)
《夢李白二首》,上篇以“死別”發端,下篇以“身後”作結,形成一個首尾完整的結構;兩篇之間,又處處關聯呼應,“逐客無消息”與“遊子久不至”,“明我長相憶”與“情親見君意”,“君今在羅網”與“孰雲網恢恢”,“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與“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等等,都是維繫其間的紐帶。但兩首詩的內容和意境卻頗不相同:從寫“夢”來說,上篇初夢,下篇頻夢;上篇寫疑幻疑真的心理,下篇寫清晰真切的形象。從李白來說,上篇寫對他當前處境的關注,下篇寫對他生平遭際的同情;上篇的憂懼之情專為李白而發,下篇的不平之氣兼含著詩人自身的感慨。總之,兩首記夢詩是分工而又合作,相關而不雷同,全為至誠至真之文字。
秦州雜詩(其七)
杜甫
莽莽萬重山,孤城山谷間。
無風雲出塞,不夜月臨關。
屬國歸何晚?樓蘭斬未還。
煙塵一長望,衰颯正摧顏。
唐肅宗乾元二年(759)秋天,杜甫拋棄華州司功參軍的職務,開始了“因人作遠遊”的艱苦歷程。他從長安出發,首先到了秦州(今甘肅天水)。在秦州期間,他先後用五律形式寫了二十首歌詠當地山川風物,抒寫傷時感亂之情和個人身世遭遇之悲的詩篇,統題為《秦州雜詩》。本篇是第七首。
“煙塵一長望,衰颯正摧顏。”遙望關塞以外,彷彿到處戰塵瀰漫,烽煙滾滾,整個西北邊地的局勢,正十分令人憂慮。目接衰颯的邊地景象,聯想起唐王朝的衰颯趨勢,不禁使自己疾首蹙額,悵恨不已。“煙塵”、“衰颯”均從五、六生出。“一”、“正”兩字,開合相應,顯示出這種衰颯的局勢正在繼續發展,而自己為國事憂傷的心情也正未有盡期。全詩地雄奇闊大的境界中寓含著時代的悲涼,表現為一種悲壯的藝術美。
天末懷李白
杜甫
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
應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
這首詩為詩人客居秦州(今甘肅天水)時所作。時李白坐永王璘事長流夜郎,途中遇赦還至湖南,杜甫因賦詩懷念他。
首句以秋風起興,給全詩籠罩一片悲愁。時值涼風乍起,景物蕭疏,悵望雲天,此意如何?只此兩句,已覺人海滄茫,世路兇險,無限悲涼,憑空而起。次句不言自己心境,卻反問遠人:“君子意如何?”看似不經意的寒暄,而於許多話不知應從何說起時,用這不經意語,反表現出最關切的心情。這是返樸歸真的高度概括,言淺情深,意象悠遠。以杜甫論,自身淪落,本不足慮,而才如遠人,罹此兇險,定知其意之難平,遠過於自己,含有“與君同命,而君更苦”之意。此無邊揣想之辭,更見詩人想念之殷。代人著想,“懷”之深也。摯友遇赦,急盼音訊,故問“鴻雁幾時到”;瀟湘洞庭,風波險阻,因慮“江湖秋水多”。李慈銘曰:“楚天實多恨之鄉,秋水乃懷人之物。”悠悠遠隔,望消息而不可得;茫茫江湖,唯寄語以祈珍攝。然而鴻雁不到,江湖多險,覺一種蒼茫惆悵之感,襲人心靈。
對友人深沉的懷念,進而發為對其身世的同情。“文章憎命達”,意謂文才出眾者總是命途多舛,語極悲憤,有“悵望千秋一灑淚”之痛:“魑魅喜人過”,隱喻李白長流夜郎,是遭人誣陷。此二句議論中帶情韻,用比中含哲理,意味深長,有極為感人的藝術力量,是傳誦千古的名句。高步瀛引邵長蘅評:“一憎一喜,遂令文人無置身地。”這二句詩道出了自古以來才智之士的共同命運,是對無數歷史事實的高度總結。
此時李白流寓江湘,杜甫很自然地想到被讒放逐、自沉汨羅的愛國詩人屈原。李白的遭遇和這位千載冤魂,在身世遭遇上有某些相同點,所以詩人飛馳想象,遙想李白會向屈原的冤魂傾訴內心的憤懣:“欲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
這一聯雖系想象之詞,但因詩人對屈原萬分景仰,覺得他自沉殉國,雖死猶存;李白是亟思平定安史叛亂,一清中原,結果獲罪遠謫,雖遇赦而還,滿腔的怨憤,自然會對前賢因秋風而寄意。這樣,“欲共冤魂語”一句,就很生動真實地表現了李白的內心活動。最後一句“投詩贈汨羅”,用一“贈”字,是想象屈原永存,他和李白千載同冤,斗酒詩百篇的李白,一定作詩相贈以寄情。這一“贈”字之妙,正如黃生所說:“不曰吊而曰贈,說得冤魂活現。”(《讀杜詩說》)
這首因秋風感興而懷念友人的抒情詩,感情十分強烈,但不是奔騰浩蕩、一瀉千里地表達出來,感情的潮水千迴百轉,縈繞心際。吟誦全詩,如展讀友人書信,充滿殷切的思念、細微的關注和發自心靈深處的感情,反覆詠歎,低迴婉轉,沉鬱深微,實為古代抒情名作。
月夜憶舍弟
杜甫
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
寄書長不達,況乃未休兵。
這首詩是乾元二年(759)秋杜甫在秦州所作。這年九月,史思明從范陽引兵南下,攻陷汴州,西進洛陽,山東、河南都處於戰亂之中。當時,杜甫的幾個弟弟正分散在這一帶,由於戰事阻隔,音信不通,引起他強烈的憂慮和思念。《月夜憶舍弟》即是他當時思想感情的真實記錄。在古典詩歌中,思親懷友是常見的題材,這類作品要力避平庸,不落俗套,單憑作者生活體驗是不夠的,還必須在表現手法上匠心獨運。杜甫正是在對這類常見題材的處理中,顯出了他的大家本色。
詩一起即突兀不平。題目是“月夜”,作者卻不從月夜寫起,而是首先描繪了一幅邊塞秋天的圖景:“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路斷行人,寫出所見;戍鼓雁聲,寫出所聞。耳目所及皆是一片淒涼景象。沉重單調的更鼓和天邊孤雁的叫聲不僅沒有帶來一絲活氣,反而使本來就荒涼不堪的邊塞顯得更加冷落沉寂。“斷人行”點明社會環境,說明戰事頻仍、激烈,道路為之阻隔。兩句詩渲染了濃重悲涼的氣氛,這就是“月夜”的背景。
頷聯點題。“露從今夜白”,既寫景,也點明時令。那是在白露節的夜晚,清露盈盈,令人頓生寒意。“月是故鄉明”,也是寫景,卻與上句略有不同。作者所寫的不完全是客觀實景,而是融入了自己的主觀感情。明明是普天之下共一輪明月,本無差別,偏要說故鄉的月亮最明;明明是自己的心理幻覺,偏要說得那麼肯定,不容置疑。然而,這種以幻作真的手法卻並不使人覺得於情理不合,這是因為它極深刻地表現了作者微妙的心理,突出了對故鄉的感懷。這兩句在煉句上也很見工力,它要說的不過是“今夜露白”,“故鄉月明”,只是將詞序這麼一換,語氣便分外矯健有力。所以王得臣說:“子美善於用事及常語,多離析或倒句,則語健而體峻,意亦深穩。”(《麈史》)從這裡也可以看出杜甫化平板為神奇的本領。
以上四句信手揮寫,若不經意,看似與憶弟無關,其實不然。不僅望月懷鄉寫出“憶”,就是聞戍鼓,聽雁聲,見寒露,也無不使作者感物傷懷,引起思念之情。實乃字字憶弟,句句有情。
詩由望月轉入抒情,過渡十分自然。月光常會引人遐想,更容易勾起思鄉之念。詩人今遭逢離亂,又在這清冷的月夜,自然更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在他的綿綿愁思中夾雜著生離死別的焦慮不安,語氣也分外沉痛。“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上句說弟兄離散,天各一方;下句說家已不存,生死難卜,寫得傷心折腸,令人不忍卒讀。這兩句詩也概括了安史之亂中人民飽經憂患喪亂的普遍遭遇。
“寄書長不達,況乃未休兵”,緊承五、六兩句進一步抒發內心的憂慮之情。親人們四處流散,平時寄書尚且常常不達,更何況戰事頻仍,生死茫茫當更難逆料。含蓄蘊藉,一結無限深情。讀了這首詩,我們便不難明白杜甫為什麼能夠寫出“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春望》)那樣凝鍊警策的詩句來。深刻的生活體驗是藝術創作最深厚的源泉。
全詩層次井然,首尾照應,承轉圓熟,結構嚴謹。“未休兵”則“斷人行”,望月則“憶舍弟”,“無家”則“寄書不達”,人“分散”則“死生”不明,一句一轉,一氣呵成。
在安史之亂中,杜甫顛沛流離,備嘗艱辛,既懷家愁,又憂國難,真是感慨萬端。稍一觸動,千頭萬緒便一齊從筆底流出,所以把常見的懷鄉思親的題材寫得如此悽楚哀感,沉鬱頓挫。
閱讀更多 古詩詞古史愛好者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