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8 養 蜂(散文)

   ●王賢根

  家養蜜蜂最早起於何時?說不清,爹也說不清,只記得閣樓上那堆殘存的蜂桶片有“道光”年號的毛筆淡跡。孩時,十幾桶蜂堂而皇之地置在門面旁、屋簷下、前後窗臺上,春暖花開,房前屋後,滿天穿梭,芬芳四溢,小小的山村人家,沉醉在靜謐的甜蜜中。

  有日,爹對我說:“上山擺蜂桶。”他將空桶內側噴了幾口蜜,掛上扁擔,噔噔地上路了。我像歡跳的溪水緊追其後

養 蜂(散文)

  會稽山南端的山山嶺嶺,曲折迂迴,陡峭挺拔。爹攀至崖下,刀劈般聳立的高崖底部裡凹,雜草已鏟,幾塊亂石上放著石板。看得出,爹早已瞄好風水。他將蜂桶放置在石板上,桶底鋸有齒形的六七個口對外。他背過身,瞄了瞄朝向:“蜂嗅覺靈敏,老遠就聞到蜜香,成群的過往,就會進桶安家。”他割幾把茅草蓋在桶頂,壓兩片石,算是為它遮風擋雨。其實這地勢,雨水不易打著,陽光倒有斜照,有兩石壓頂,顯得穩重。“以後進山,常來瞧瞧,這裡朝向好,會有。”

  大約半個來月,進山砍柴,路過那座高崖,我架好柴擔,攀爬而上,見有幾隻蜜蜂進出桶底的小口,心似灌蜜。傍晚,我和我爹一高一低上山,舉桶瞧看,蜂僅拳頭那麼一小團。爹坐在不遠處抽菸,雲絲縷縷飄逸,我在附近採野花。待到天暗,爹說:“採蜜的工蜂差不多飛回,包!阿端儂墊。”他端起蜂桶,我將青布圍裙鋪在石板上,拉平,他包紮好桶底,我們一前一後下山,將桶置在舊屋的窗臺上。翌日清晨,它們與其他蜂桶的蜜蜂一樣,忙碌開來。“阿農家又增添戶口啦!”爹抽著竹管煙筒,在吱吱聲中欣賞蜜蜂飛進飛出。

養 蜂(散文)

  蜜蜂春夏最為忙碌。稻穗揚花燦爛時,蜂已繁殖成大家庭。“搬梯上去看看,每桶留一兩個皇房,多餘摘掉。”爹說。山裡人稱之“摘皇”。蜂是母系氏族,每桶蜂只有一隻母蜂,即蜂皇,比工蜂長且大,像馬蜂。蜂巢將滿時,整齊排列的蜂房中間二三片的下端有幾個核桃大小的蜂皇房,蠟黃的房內躺臥蜂皇蛹,待她長大,就要另立門戶,帶領部分工蜂遠走高飛。蜂皇越多,分家的工蜂越少,工蜂採蜜量少,過冬就難。這像家庭,缺勞力,勢必生活艱辛。我家9口,爹孃農田勞作,空閒破竹編籮;奶奶年邁80還用那已消磨成月牙形的篾刀劃篾;孩子放學,首要的是完成家長佈置的編籮筐數,然後做作業,戲耍。

  養蜂,對於家庭,是忙碌中的消遣,緊張中的鬆快。接蜂、割蜜是我爹的活計,其他由我們幫手。我爬上木梯,小心摘除皇房,每桶留最大的一兩個。每到此刻,我總要輕輕地撫摸這些密密麻麻的小生靈,對它們說上一陣悄悄話。

  有一日,我砍柴歸來,見屋簷下一桶蜂成群結隊翻飛,好似古書中描述的千軍萬馬在調遣。“爹,分蜂啦!”我爹衝出門檻,頭一仰:“快,潑水!”這話像條指令,全家老少,有的提桶,有的端盆,用瓢向上潑灑。成群的蜜蜂在六七米的空中盤旋,彷彿在等候蜂皇的命令。我們抓住時機,瘋狂地將清水在空中灑成網,灑成片,在鮮紅太陽照耀下,閃出七彩的光澤。最小的弟妹端著小竹碗助戰,潑不到一二米,成了落水人。空中的蜂溼漉漉,地上的人溼乎乎。蜂飛不動,被迫停在附近的樹上結成團,黧黑的枝幹上突然間掛上一個褐色的包。

養 蜂(散文)

  我爹來不及換衣,回頭拎只空桶,噴上蜜,上樹,他兩腿夾著樹幹,壁虎般伏在上面,將空桶支在蜂團上,一手扶桶,一手輕輕地擼蜂。那團蜂在他輕輕地撫擼中往上爬行。我們覺得他很費勁,但這活只能單幹。待蜂入桶,他拎著蜂桶一寸寸退下。我們真為他擔心。

  一個新的蜜蜂家庭誕生了。倘若發現不及時,倘若水潑不到領路蜂,它們就可能直奔山嶺。山裡有我家的幾處蜂桶,可在會稽山的崗崗嶺嶺中,有多少家的蜂桶期待著啊!

  蜜蜂不時增添,最盛時我家有24桶。

  夏末秋初,蜂桶內上半部的蜂房封滿了蜜。割蜜時節到了,孩童早早聞得濃醇的香甜,催問長輩早日切割。夜幕徐合,爹在長板凳上綁牢倒立的方凳,把一桶滿騰騰的蜂桶斜倒其上,上方再斜扣一只噴有蜜的空桶。他端坐板凳一頭,細心揭開倒斜蜂桶的木蓋,噓噓地向裡吹艾煙,蜜蜂感覺到了洪水般的煙霧,惶恐地向上遁逃。隨著煙的升飛,它們陣陣密密地爬上空桶。木蓋部蜂房的蜜在松明的光照下閃爍著晶亮。爹喜形於色,擼起衣袖,操刀挖了一塊,填到早候身邊的我的嘴裡,又挖一塊填給我弟。在五六個小孩的嘖嘖聲中,爹揮舞鋼刀,蜂蜜隨蜂房嘩嘩墜入大罐。

  男孩大多饞,好奇,不離蜂桶,誰料,散飛的一隻蜜蜂不知何時進入我的開襠褲,頓覺痛苦時方知被蜇。我叔給我捏草藥汁塗抹,邊抹邊調侃,一圈男孩女孩像看戲法,弄得我漲紅小臉哭笑難言。這一夜,小東西紅腫透亮形如光潔的玉菸嘴。小肚鼓脹,總尿不出。我爹上後山採回一種草藥,搗爛敷上。少頃,襠下水流潺潺,好不暢快。第二天,我仍蹭到爹身旁,再次期待切割的醇香。

  每年割下濾過的濃稠蜂蜜,大多分送鄰居、親朋好友,分享幾分甜蜜,換得滿堂贊聲。山裡人重情誼,秋日誰吃玉米餅,春上誰咬麥饃饃,端上一小碗蜂蜜讓其蘸著吃,別有風味。山村人家,手藝活趕集赴市換現錢,食用的蔬菜、蜜類一般不出山。有時,給路經家門的歇客端上一碗蜂蜜水。那感激的笑靨,至今仍深深印在腦子裡。

  入冬,山花凋零,蜜蜂進出也少了。我們給蜂桶外扎稻草禦寒。冬至後,小瓷盤上排松針枝,灑蜜,置於桶底,讓它們汲取營養,度過嚴酷的冬日,編織來年春天的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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