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潘為華
墩子小的時侯沒名字。大人們都叫他“小東西”。
“小東西”是個早產兒，順著孃的褲管直接掉到了水田裡。正插秧的墩子娘手快，順手將墩子抓出水面，扯起衣襟將墩子兜在懷裡。墩子當時一臉的鬱悶、無奈和極不情願，什麼也沒說，也沒哭也沒鬧，連眼睛都沒睜一下。
大人們都覺得“小東西”還應該在孃的子宮裡至少再呆上六十天。這麼早早地出來，很難適應外部的惡劣環境。加上墩子娘孕期不足月，沒有奶水，說句不好聽的，那啥，也不過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兒。
於是，大人們也真的就沒把“小東西”太當一回事兒，該幹啥就忙著幹啥。閒下來時，就牛奶、羊奶、米糊糊有一口沒一口地嘬幾下，喂幾勺。全仗著山裡的空氣好，墩子居然奇蹟般地地活下來了。
轉眼到了該上學的時候，“小東西”的爹孃這才想起，該給這“小東西”起個人名兒了。
“小東西”腦袋大身子小，細胳膊細腿兒象個插在地裡小號的稻草人兒。“小東西”的爹說：小東西瘦得象根麻竿兒，就叫個墩子吧！興許以後能長得墩實些。墩子娘立馬跟著說：中中中！就叫墩子，就叫墩子！
報名時，老師問：你叫個啥名兒？墩子在報名表上規規矩距寫下了自己的名字：馬墩。老師說：這孩子中，分到一班！說老師們的孩子都在一班。
馬墩身子單薄，個子小，站隊時排在頭一個，教室裡坐在第一排。老師課堂提問時，墩子從來不舉手，老師見墩子不舉手，就偏偏老是提問他，可墩子每次被叫起來，都能回答得很圓滿。課下老師問墩子：馬墩你都會嘛，為啥不舉手呢？墩子說：俺都會了為啥還要舉手？
墩子走路喜歡低著頭。有人使壞故意去擋他的路，墩子走到跟前不用抬頭就能橫跨一步從容地躲開，繼續低著頭往前走自己的路。由於低頭走路的習慣，墩子老能撿到地上的硬幣、別針、橡皮頭之類的東西。每次撿到東西都會交給老師。老師也經常表揚說馬墩拾金不昧。
於是就有同學學馬墩走路，但有的碰了牆，有的撞了樹，居然撿不到錢。小女生壯著膽子問馬墩：墩子哥，你為啥走路老低著頭呢？墩子說：你為啥走路老仰著頭呢？！小女生忽閃著一雙大眼睛，沒話接。
小學畢業時，墩子考上了縣一中。校長說馬墩給咱學校爭了光。當場獎給墩子一支鋼筆，墩子接過鋼筆，看也沒看，順手塞進了小女生的書包。班主任說：墩子你就要上中學了，有什麼話要對老師說的嗎？墩子說：有！你把俺上繳的一塊錢硬幣退給俺吧？老師說：為啥？墩子指了指小女生說：是她丟的，她丟錢那天回家不僅餓了飯，還捱了笤帚。
墩子低著頭走了。小女生看著墩子遠去的背影，手裡攥著汗津津的鋼筆和一圓硬幣，鼻子一酸一酸地說：俺可想哭可想哭， 說完就哇地一聲就哭出聲來。墩子聽見了小女生的哭聲，頓了頓腳，沒抬頭。繼續走自己的路。
轉眼該上高中了。墩子又考了全校第一名。可惜體育測試一項也不合格。老師說：馬墩呀馬墩，可惜了了，要是你體育合格，就能上縣一高了！墩子從書包裡拿出“中原五省少年圍棋比賽第一名”的證書說：這算不算體育？
一高的校長聽說了墩子的事兒，連聲說：算算算！誰說不算？！老校長親自來回四十多里山路，扛著墩子的鋪蓋捲兒，墩子一路上盯著校長的腳後跟，徑直走進了縣一高的大門。
大三的時候，小女生寄來了一雙新皮鞋，馬墩把皮鞋每天都擦得能照出人影，但大冷的天兒總是不穿襪子。於是就有人指指點點地竊笑。馬墩雙手把兩隻褲腿往上一提，露出細瘦白淨的兩根腳脖兒說：笑啥？你們也可以這樣穿嘛！這叫時尚，你們懂嗎？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間馬墩就要師範畢業了。班長提議全班同學去羅山湖風景區春遊，作為畢業前的紀念。墩子鼻子眼擠成一撮兒說：那羅山湖也能叫風景區？俺老家那山、那水、那樹、那竹，那才叫人間仙境呢！
風景區裡遊人如織。馬墩突然內急，一閃身鑽進了灌木叢。閉著眼剛噓噓了一半，就被人拍了肩。回頭一看，一位胳膊上套著紅箍的大媽站在身後。馬墩趕緊急煞車收了傢伙兒，一臉的迷惑。大媽笑容可掬地把手掌伸向馬墩的臉前說：風景區內隨地尿尿，按規定罰款五元。
馬墩回頭看了看自己剛剛造就的那一小片兒溼地，尿證如山，也無須爭辯。只好乖乖地拿出一張十元的鈔票遞到大媽的手裡。
此時，同學們已聞訊圍攏過來。大媽將鈔票裝入口袋，笑眯眯地說：我剛接班兒，找不開零兒！這樣吧，你跟著我走，再抓住下一個隨地尿尿的，罰他那五塊錢，歸你！同學們聽了立馬笑翻。
馬墩卻不緊不慢，一臉的正經，認真誠懇地說：大媽，那五塊錢呢，您不用找了！正好我還有一半兒沒尿完，您讓我再尿五塊錢的，行嗎？說著就要拉褲鏈出家夥。幾個女生聽了，笑得蹲在地上，幾乎岔了氣兒。
幾個月後，位於大山深處的小學校裡，來了一位新老師。新老師光腳穿著黑皮鞋，鞋面上沾滿了紅膠泥。新老師在黑板上寫下了自己的新名字：馬盾。
新老師的新辦公桌上，支著一臺新機器。山娃們好奇地圍了一大圈兒。
新老師在一個長得像只老鼠一樣的東西上點了一下，機器的屏幕上立刻出現了一個異常清晰漂亮的畫面。
新老師用普通話對山娃們說：這叫電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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