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6 劉醒龍:問世間情為何物


劉醒龍:問世間情為何物


二〇一九農曆年底,江南小年,臘月二十四過後,便提前給長輩師友送上祝福。原本可以在接下來的時間裡真正享受歡歡喜喜過大年的天倫之樂,但人算不如天算,一場突如其來的劫難,讓武漢和湖北成為世所關注的焦點。

武漢完全封城的第二天,大年三十上午,鐵凝主席來電話,特別問過家裡的情況,一再說要愛護好自己,保護好自己,保護好家人。從年三十開始,接到來自各方的問候與祈願,以致手機每天要充三次電才能保持通暢。從未有過的封城激起的悲壯感,讓情緒濃烈得化不開。我想,只有自己足夠堅強,才能對得住遠方來的問候!反過來,來自遠方的問候,確實讓人更堅強了幾分。於是就寫了四句話回覆諸位:不說謝謝,只致堅強。因為有你,我心昂揚!

也是大年三十這天,收到由蘭州寄出的十包醫用口罩。6天前的元月十九號,在協和醫院看完眼科門診,剛回到家,葉舟便來電話,說自己正好在蘭州一家藥店門前,聽說武漢這邊疫情嚴重,要買些口罩寄過來。那一天,武漢全城對疫情的認識發生根本性改變。在現實裡,這種改變只是重視程度的初步強化,不用說武漢和湖北,整個中國乃至全世界,都沒有人能夠預料,四天之後,這座千萬人口的大都市,一夜之間就被徹底封閉起來。我當時還鎮定地與葉舟說,沒有這麼誇張,家裡有幾隻口罩就夠用了。電話那邊的葉舟堅持要寄,一直不肯放下電話,不得不將地址給他時,很有些無可奈何。隔了一夜,再去市中醫院繼續看眼科門診時,在電梯裡聽見兩位醫院職工議論,科室發了一點口罩,要求他們每一隻要用兩天。自己這才真的警覺起來,之後才發現黎黃陂街上的幾家藥店門口全是想買口罩的人,然而,已經買不到了。所幸,葉舟寄來的這些醫用口罩,保證了全家六口人在封城之後的應急之用。

封城之前,武漢全城的醫護用品就已經嚴重緊缺。封城第一天,臘月二十九,劉頲來微信提前拜年,順便問及有沒有難處需要幫助。罕見的封城令,讓人空前緊張起來。她這一說,自己就不客氣了,要她儘可能寄些口罩,還有連花清瘟顆粒或者膠囊。劉頲將近處兩家藥店裡的口罩與蓮花清瘟全買下來,發了順豐快遞。封城第二天,大年三十上午,互聯網上的求助聲浪鋪天蓋地,特別要命的是,各家醫院的醫護用品出現零庫存,醫院也在呼籲社會各方緊急支援。問過協和醫院的小葛醫生,方知實際情況可能更嚴重。正好老家在湖北老河口的陳懷國來短信:醒龍好,給你和全家拜年,祝新年一切都好!我因為孩子春節值班,留在北京。你在武漢嗎?有信息說武漢口罩緊張,如需要我給你寄些過去。我趕緊告訴他,連協和醫院都在走公開求助與私人求助兩條線,急需口罩、防護服、護目鏡,特別是口罩和防護服,都是一次性的,消耗很大,請他在北京想想辦法。陳懷國真夠義氣,年三十到大街上跑了一圈,找了幾家大一些藥房問過,全北京都斷貨了。原本以為這事不行了,沒想到下午四點多鐘,陳懷國來電話,他在石家莊找到4500只口罩,讓我趕緊將地址發給他。

劉頲和陳懷國的仗義,也讓我有了別樣的信心。

元月二十七號,武漢封城的第5天,上午得到消息,協和醫院的小葛醫生要上火線,直接到發熱門診的重症隔離區,醫院配給的防護服太少,原本4小時一換班,不得不延長到8小時,甚至更長時間,因為防護服穿戴好了就不能解開。其實,我與小葛醫生前後只見過三次面。第一次是去新疆,我們一行院士專家援疆團的隨團醫生是小葛。第二次是前幾年去協和醫院體檢時偶遇。這次去協和醫院看眼睛是第三次。自打初次見面,就有一種無法改變的印象,覺得她太像阿列克謝耶維奇在《戰爭中沒有女性》裡描寫的女醫生和女護士,那些女子體重在45公斤上下,上火線拼死搶救戰友時,往往能背起體重接近100公斤的俄羅斯大兵。戰爭結束後,那些女醫生與女護士回憶起來,都不知道當年將負傷的戰友背下火線的力量從何而來!小葛醫生曾說過一句話,當她穿上防護服時,真有一種上戰場的感覺。情急之下,不去想那麼多,直接給在北京一家部隊醫院工作的李駿發微信,要他無論如何找些防護服寄過來,還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將小葛醫生的聯繫方式給了他。家在紅安的軍旅作家李駿,沒有讓人失望,最終找到四件防護服,第二天一早就快遞寄來武漢。

四件防護服最終並沒有直接由小葛醫生接收,但凡寄到醫院的物品,只要寫明防護服、護目鏡或者口罩什麼的,一律收起來統一配置使用。這情況也是後來詢問時才知道。後來與卓爾集團的閻志聯繫,讓他無論如何也要直接將相關物品送至小葛醫生手中。這辦法很管用,2月2日上午,200件防護服,100只護目鏡,直接交到了小葛醫生和同她並肩作戰的醫護人員手裡。

隨著戰疫行動從醫院深入到社區,省文聯的黨員突擊隊要下到相關社區時,卻沒有一件防護服。同一棟樓的省作家協會也來告急。因而不得不再次找到閻志,說這些話時,真的很不好意思。閻志爽快地答應下來,將一百件防護服,兩百雙防護手套,五百隻口罩,給了省文聯和省作協。站在生命個體角度,有時候,一隻口罩、一件防護服和一隻護目鏡的意外獲得,會是人人都能感覺到的至上道德。

比如,人在拉薩的次仁羅布,寄來兩件防護服。封城第30天,協和醫院的小葛醫生在微信中發了一張收到快遞的照片,上面有寄件人的名字。小葛醫生此時已撤離火線,一邊休息,一邊隔離,她上網查次仁羅布的名字,知道是一名作家,就想是不是我的朋友。我這才想起來,當初給他發過求助微信後,他滿城跑了個遍,在年初一那天才找到兩件防護服,卻無法寄出。若不是次仁羅布終於將兩件防護服寄到協和醫院,我都快忘了這事。

比如,人在徐州的周梅森,從深圳寄來一隻護目鏡。多少年前,我的文學上的兄長姜天民,向《青春》雜誌投寄後來獲全國短篇小說獎的《第九個售貨亭》,責任編輯正是周梅森。姜天民不幸英年早逝,留下4歲的女兒若知,與母親相依為命,哪怕困難到悄悄跑到學校門口擺地攤,也不向姜天民的生前好友求助。若知大學畢業後在市中醫院當醫生,秉承母親的品格,哪怕天塌下來也不向親朋好友求助。武漢封城後,我曾詢問過,她說沒事。疫情越來越嚴重時再問,她也只是說,正在等通知,通知一到,就要進隔離區。這樣的時刻,想到周梅森。夜裡一條短信發過去,他即刻就回復:好的,馬上辦!隨後他不斷髮來短信,告知各種曲折,才終於將48只口罩和一個護目鏡,由順豐發給同行作家的遺孤。

為了若知醫生,還聯繫了趙本夫。若知也清楚,趙伯伯是父親生前最為看重的朋友之一。她不想麻煩人家,我卻管不了這些,畢竟若知是中國作家的女兒。再往深處想,所有在火線戰疫的醫生護士,又有哪個不是中國文學的女兒?一條短信發完,本夫兄隔天就回復:“收到,很著急。這邊也買不到,女兒幾天前網購了300個N95口罩,幾天沒來,昨天要求退購,說是無貨。我讓女兒再想想辦法!珍重!”第三天,本夫兄再來短信說,已讓女兒買到20套防護服、200只護目鏡,直接寄給了若知。

封城第六天,中國新聞社記者採訪時,曾說過,自己請朋友幫忙找來的這點東西在這場武漢保衛戰中肯定起不了太大作用,但是,它所傳遞的天下中國人都是自家人的情懷,才是孤城不孤的力量所在。更多的人,明知N95口罩等用黃金也買不到,仍舊凌晨兩三點,還在那裡四處幫我想辦法。比如濟南的東紫,與她說過後,她比孤城中人還著急,實在弄不到的,還要一遍遍地道歉,像是犯了天大的錯。

經過三十多天的封城救治,全城危情稍有緩解,心情踏實了一些,再想此前一系列冒眜唐突之舉,竟然得到那麼些作家同行的支持,想來只能一個詞才能解釋:同舟共濟,相互信任!文壇很小,大都耳熟能詳;文學很大,大到如仰望不盡的高山。所有我致信求助的這些同行,幾乎都是淡淡交往,像本夫兄,已記不得前次見面是在何時。像周梅森,也只依稀記得多年前參加一個活動,我們坐在一起,他戴著剛剛配上的助聽器,說了幾句話後,忽然生氣地將助聽器摘了下來,寧肯大聲與我們交流,也不再戴那惱人東西。而我不去南京已久矣。封城第26天,收到歐陽黔森自己捐贈的一萬隻口罩,省文聯幾百號人都很感動,文聯下屬十幾個協會,有那麼多的工作要做,還有突擊隊員和志願者天天下到社區協助戰疫,實在太需要了。封城的第28天,又收到河北省作協黨組書記王鳳寄來200只口罩。在武漢封城進到全部社區實行封閉管理階段,之前個人預備的防護用品基本用盡的時候,這些雪中炭和苦旱雨,已無法用文字表達其意義。無論是普通百姓,還是在火線拼命的醫生和護士,多一隻口罩,很可能會多一條命!

將心比心,以己度人,天下作家哪個不孤傲清高?平素喜歡獨對書香,擅長筆走龍蛇於紙上,無力也無心於世俗經營。能在世界屋脊上找到兩件防護服,能在人口密集的都市尋得一隻護目鏡,在太多作家那裡都是難以完成的艱鉅任務。換作自己,假如別處有事,需要此種支援,很有可能像大多數作家那樣,心有大愛,卻無小用。這不要緊,有那深情的聲聲回覆也是一樣的。那也是偉大支援的重要組成部分。因為一個電視專題片,我對著鏡頭說:武漢謝謝你們!湖北謝謝你們!一個時期以來,自己頭一次將內心一直要說的謝謝,大聲說出來。所以,我必須將所有自己需要感謝的作家同行一個個地說一遍。謝謝葉舟!謝謝劉頲!謝謝陳懷國!謝謝李駿!謝謝周梅森!謝謝趙本夫!謝謝閻志!謝謝歐陽黔森!謝謝王鳳!謝謝次仁羅布!謝謝東紫、周瑄璞、王暉、張燕玲、曉華、韓春燕、林那北、何向陽、趙寧、白雪、孔令燕、李舫和劉瓊們,以女性特有的細緻入心在最憂鬱的時候所給予的人間溫情!

還有更多無法領取的快遞,我不知道都是誰在寄送,我只知道,無論城內還是城外,我的同行,中國的作家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做著相較千軍萬馬、相較百千萬億,顯得很小很小的事情。然而,只要無愧於良心與良知,任何小事情,都有偉大的意義。封城之下,長街空寂,唯有數以千計的快遞小哥還在馬路上奔波。一臺臺電動車上堆滿同樣只能是醫護用品的包裹。在那像小山一樣移動的更多包裹裡,裝著乳養中國文學的天下中國人,為拯救武漢而付出的最大努力。特別是那些只有拳頭大小、一手能抓起兩隻的包裹,裡面也許是僅有的、珍貴的一兩隻口罩。孤城之中,當不熟悉的你和你們,將僅有的幾隻口罩支援給我和我們,這是最大的鼓勵,要致以最真摯的感激。

封城之下的武漢正如一艘大船,這船上的個人,即便沒有可以划水的漿,危難之際,在自己的位置上,往風帆上吹一口氣以助力前行,都是一種壯舉。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天大的事情也終歸是要過去的,留在天地間,只有這非物質的人與人互愛互助的永恆之情!

寫於2020/2/24農曆二月初二武漢封城第33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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