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6 老家山西太谷 一 我的祖父李步青

別人寫祖父,大多是回憶,而我則是在記述自己的發現。我沒有見過自己的祖父,父親生前也很少跟我說起過他,所以長期以來,我一直覺得祖父就像是另一個世界上的人,既遙遠,又抽象。


事情的轉機始於兩年前,我偶然看到曾祖父李祖膺的墓誌銘,瞭解了他的一些事,後來還就此寫了一篇短文。寫完之後才想到,我還有一個祖父呢,他離我更近,而我對他的瞭解竟遠不如曾祖。我也想了解他。


這時,我忽然想起,父親好像跟我說過,祖父在辛亥革命時曾在山西參與過什麼活動,後來又做過省裡的什麼議員,還在省銀行工作過。想起這件事之後,我馬上就去查資料。雖然前後花了很多時間,費了很多事,但最後總算查到了一點兒。這使我有了一種很特別的感覺:祖父也曾在我們這個世界上走過。


於是,我就寫了這篇文章,來追記尋找回來的祖父。


從太谷到廣東


祖父李步青,字雲階,山西太谷人。至於其出生年份,我到現在也沒查到。根據曾祖的生卒年(1865~1910)推算,似應在1890年或更早一些時候。


關於祖父早年的經歷,曾祖墓誌銘提到這樣一句:“丁未年使步青到粵候補,步青到粵後頗順遂。”這裡說的丁未年,即是1907年。如果我對祖父出生時間的推算大致不錯的話,這時的他應該是十七八歲或稍大一些。

老家山西太谷 一 我的祖父李步青

【太谷古城中巷李步青(李雲階)故居】

曾祖李祖膺年輕時考過貢生,後任山西夏縣教諭。在任十二年,年年都要家裡給他寄錢,我看了很是不解。後來看到一則資料,也是說夏縣教諭的,才知道這是一個“歲俸不足以生活、身後不餘一錢的學官”。可見以前做官的,不盡是為錢,也有為做事的。


不過到了祖父這一輩,科舉的路子就斷了。1905年,光緒皇帝廢除了科舉制度。而據1931年版《太谷縣志》的記載,早在1900年,太谷就因“義和拳”之亂先行停止了科考。


作為對新環境的適應,當時山西已有一些人出國留學,以期學習新的知識,謀求不一樣的發展。不過,由於機遇或視野的不同,祖父沒有走上這條留洋路,而是去了數千裡外的廣東。據《太谷縣志》記載,祖父先是在順德縣做“都寧司巡檢”,後又被調到定安縣(今屬海南省,在海口之南)任“平安司巡檢”。據查,清代在一些邊遠地區設有“巡檢司”,歸縣令管轄,主要負責鄉村的治安巡查,同時也兼管一些民政事務。在清代的官職中,巡檢位列九品,是最低一級的官員。


祖父在廣東擔任巡檢時的具體情況已不可考,但可以看到的是,他在年輕時南下廣東的經歷,對他以後在社會上的發展還是有一些裨益的。祖父去廣東時,已是清朝末年,當地發生過多次反清起義,祖父對此自然會有所耳聞,也會對形勢有一個大概的認識。正因為如此,在辛亥革命發生後,曾作為前朝九品小官的祖父沒有成為滿清的“遺少”,而是順應了時代的變化,加入了進步的潮流。這就是後話了。


從廣東回太谷


1910年,曾祖病逝,祖父得到消息,即從定安趕回,“卜定於”第二年陰曆七月初二日為曾祖下葬。在此期間,祖父請曾祖的同鄉友人趙昌晉(字雲山)為曾祖撰寫了墓誌銘,並請其胞弟趙昌燮(字鐵山)撰書。墓誌銘最後以“君其有子”一語“告慰於九原”。


祖父為曾祖辦完喪事後不久,中國就爆發了辛亥革命,由此推翻了帝制,建立起民國。辛亥革命發生後,各地紛紛響應,山西也不例外。據太谷銘賢學校的英文史料,辛亥革命發生時,太谷作為山西主要的經濟中心,為革命軍提供了大量軍需物資,因此太谷縣城的安全與秩序就對山西的革命具有重要的意義。此時,雖然孔祥熙還在為父親守孝,但他還是立即建立了一支包括軍人、警察、學生和市民在內的數千人的軍事組織,在這動盪的一年中,維護了太谷地區的和平。

老家山西太谷 一 我的祖父李步青

另據“鳳山春曉”的博客,辛亥革命爆發後,太谷因臨近省城,不時有潰敗的清兵跑到這裡進行搶劫。在此情況下,太谷商會組織了商團,並請銘賢學校校長孔祥熙和“在廣東擔任過武官的李步青”組建“營務處”,招募銘賢學生和當地的年輕人在城內巡邏並把守城牆,阻止了清朝散兵遊勇對太谷縣城的破壞。這就與上面提到的英文資料形成了互補,只是這裡多提了一個“商團”,也多提了一個“李步青”。不過,以我的理解,說祖父在廣東擔任過武官,或與事實有些出入,因為祖父任職的巡檢司,至多相當於現在的派出所。不過,在清朝末年起義不斷的廣東,巡檢一職或被賦予某種防務之責,也未可知。如果是這樣,祖父在軍事上也就比太谷鄉人多了一些見識。


至於銘賢的資料裡,雖然沒有提李步青的名字,卻有兩張拍攝於1911年的照片(現藏於美國歐柏林大學),一張是營務處職員的合影,其中站在前排中間的三人均配有軍刀(見下圖)。

老家山西太谷 一 我的祖父李步青

另一張是孔祥熙與“炮隊”的合影,其中三人身著新式軍裝,同樣配有軍刀(見下圖)。

老家山西太谷 一 我的祖父李步青

據長輩說,我的四叔長得酷似祖父,於是我比對了父親和四叔年輕時的照片,然後又局部放大了銘賢史料上的這兩張圖,覺得這兩張照片中都有一人,即站在孔祥熙(穿黑衣者)右手邊的那個年輕人,可能就是我的祖父李步青,(見下圖)。

老家山西太谷 一 我的祖父李步青

老家山西太谷 一 我的祖父李步青

【李步青先生(左)和孔祥熙先生(右)】

老家山西太谷 一 我的祖父李步青

【李步青先生(中)孔祥熙先生(右)】

後來,我把疑有祖父的這兩張照片分別發給太谷的表兄和太原的表弟,請他們辨認,因為他們都見過我祖父的照片。他們看後,也都覺得我說的那個人很像我祖父,還說他的眼睛與我四叔很像,而口鼻則與我父親和四叔都很像。再結合“鳳山春曉”的博客資料中將孔祥熙與我祖父並提,就可以肯定,圖片上站在孔祥熙旁邊的那個年輕人就是我祖父了。


說到這裡,我要特別感謝《老家太谷》的編者李碧凱“後生”,這位致力於收集整理太谷圖文資料的“90後”年輕人。事實上,父親在跟我提到祖父在辛亥革命時期的活動時,就有些語焉不詳(可能他也不是非常清楚),而我在查資料時又一直沒有找到相關的佐證,所以起初並沒有把這件事寫入文章。是這位年輕人給我發來關於李步青與營務處的資料,才使我瞭解到事情的原委。此外,歐柏林大學所藏的1911年照片,也是他給我發來,讓我辨認的。以前我雖然也看過該校收藏的銘賢老照片,但由於我父母都是1930年代中期才上的銘賢,所以就完全忽略了早期銘賢的圖片資料,沒想到裡面還有祖父。可以說,是《老家太谷》的年輕編者使我第一次見到自己的祖父。


從太谷到省城


辛亥革命後,祖父即從太谷去了省城太原。最近,《老家太谷》的編者還給我發來一個《中華民國北京政府時期山西省職官列表》,其中也列有“李步青”之名,說他曾在1917年擔任過山西省教育廳長。不過,我從未聽長輩說起過這事,所以覺得還不能形成“證據鏈”。


我自己則從《太谷縣志》上查到,祖父李步青曾擔任第三屆省議會的議員,這就印證了父親以前的說法。但是太谷縣志上面沒有提及具體的任期時間。後來我就繼續查,終於在一則資料中看到,山西省第三屆省議會是從民國十一年(即1922年)到十四年。


再來說祖父在山西省銀行做事的經歷。據網上資料說,省銀行是1919年由山西官錢局改制而成的,但不知道祖父是哪年進入的,只是有資料說,李雲階做過該行的“總司庫”。在當時的省銀行中,既有留日海歸徐一清(他應該算祖父的前輩了),也有像祖父這種沒有學歷的人。

老家山西太谷 一 我的祖父李步青

祖父在省銀行期間,太原發生了反房稅的學生運動。事情的起因是,閻錫山為了增加山西的財政收入,決定在城鄉普遍加徵房稅,此舉引發民眾普遍的不滿。1925年,太原學生走上街頭,舉行各種抗議活動,還查封、搗毀了省議會,併到閻錫山的督軍府門前請願,最終迫使閻錫山取消了成命。此後,學生們又搗毀了一些官員(包括省銀行總經理徐一清)的公館。


祖父雖不是加徵房稅的決策人,也不是閻錫山的鄉黨,但這場發生在他身邊的學生運動,也應該對他的心理產生了一定的衝擊。尤其是他作為省銀行的官員,還出面給學生解釋過閻錫山的房稅政策,學生對他的反感可想而知。


祖父之出面應對學生,無疑是上面的安排,但加徵房稅有違民意,這是祖父應該知道的。以我今天的覺悟,他本應找個藉口,不為閻錫山的這個政策背鍋。如果實在無法推脫,就不如拂袖而去。可是,祖父當時考慮的,可能只是對所謂“知己者”的擔當。


此事過後,太原又發生了抵制英貨、日貨的學生運動,這回就輪到祖父被首當其衝了。當時,祖父正擔任山西總商會的會長,所以學生首先找到他,要他配合行動。一開始他還想跟學生打打太極,企圖矇混過去,但學生馬上識破了他的意圖,他也就索性拒絕了學生的要求。這種態度自然引起學生的極大不滿,並付諸行動。他們封閉了總商會,取下祖父的大照片,在上面寫了“賣國賊李雲階”的字樣,抬著遊行示眾,最後把照片釘在文瀛湖畔的牆上。


今天看來,我的祖父僅僅因為沒有配合抵制日貨、英貨,就被說成是“賣國賊”,確實是值得商榷的。且不說外貿與賣國並無關聯,僅就當年太原商戶所賣的那點進口貨來說,其實也都是從國內層層批發來的,早就成了國內流通的商品。這一買一賣,增加的都是國內生產總值。


再回太谷


後來,祖父就回到老家太谷,在鼓樓下面開了一家中藥店,取名“蔚成德”。

我從小就知道“蔚成德”這個名字,也一直跟著長輩把其中的“蔚”讀作“鬱”,但卻一直不知道,而且也沒想過它是什麼意思。直到寫這篇短文時,我才查了字典,得知讀“鬱”的這個“蔚”,就是“鬱”的通假字,有“鬱結”、“鬱悶”之意。我忽然悟到:祖父把自己開的藥店取名為“蔚成德”,莫非就是想擺脫鬱悶,成就德行?

老家山西太谷 一 我的祖父李步青

由此想到,在中國的歷史上,多少文人在遇到風雨、坎坷之後,都會放下心中的委屈和鬱結,轉而為他所在的地方,為他所處的人群,做一些有益的事。這就是古人所謂“無己”的精神。這也使我想起曾祖墓誌銘上的一段話:“富人藏書不讀,寒士讀書不藏,幾為吾邑之同患。君(此處指曾祖)家自上世即能藏能讀,至君則大肆力焉,其獲讀書之效於無己宜也。”最後一句話的大意是,讀書的一個功效,就在於使人達到“無己”的境界。有如此家學的祖父,可能就是學著這些古人來做的。

老家山西太谷 一 我的祖父李步青

從操作層面來說,據說蔚成德是盤下協成乾票號的一家店鋪後開辦的。至於收購協成乾,開辦蔚成德所需的資本及其來源,現已無從查考,就我自己的感覺來說,或有一些還是來自祖上的積累。


據曾祖墓誌銘載,李家“世居太谷縣城內”,“累世以商賈業稱素封”。雖然在曾祖年輕的時候,生意曾一度陷入危機,但其本人以“力自振拔”的精神,使之恢復了生機。墓誌銘作者對他的評價是“不忝(意為‘不辱’)於前,無累於後,家聲賴以不墜”。

老家山西太谷 一 我的祖父李步青

【蔚成德商鋪一進院內】

但這就出來一個問題:既然曾祖過世時家業未敗,怎麼到了祖父時期就無聲無息了呢?我覺得可能是祖父把它變賣了。進入民國以後,做錢莊生意的晉商就開始走下坡路,到了1930年代,更是無一例外地倒閉了。而從祖父開辦蔚成德來看,他可能是在原有家業還剩下一點價值的時候,及時將其賣掉了。這一轉型不僅保留下祖上的一些積累,而且也更為貼近民生。


祖父之所以能夠轉型成功,無疑與他個人的經歷有關。他在省銀行這種現代金融機構工作過,應該能夠預見到傳統票號的衰落趨勢。此外,也還有一些客觀的原因。李家世居太谷城內,由於居住格局的限制,也由於人丁的不旺,沒有形成大的家族,這就使得李家的商業在規模上無法與那些有名的晉商大家相比。但另一方面,正因為規模小,產權明晰,所以想要轉型也相對容易。這就是“船小好調頭”的道理。

老家山西太谷 一 我的祖父李步青

【蔚成德開在西斜街上走車馬的後門】

斗轉星移,現在,蔚成德還在經營,也還在鼓樓下的舊址。2019年3月,央視在“記住鄉愁”系列片中,播出了一集關於太谷的節目,題目是《晉中太谷老街——打個顛倒求公道》。片中用兩分鐘的時長談到蔚成德,說這裡的坐堂門診很受歡迎,但即使一大早就去掛號,即使排第一,也只能掛到第5號,因為前4個號是給急診患者、老人、孕婦和嬰兒預留的,以使他們可以隨時來看病。據說這種“推己及人,醫者仁心”的做法,乃是“傳承於祖上的鐵規矩”。蔚成德的這個人性化安排,我以前還真不知道,但蔚成德的“祖上”我知道,這就是我的祖父。


祖父是在我父親上初中時去世的。母親和父親是太谷銘賢學校的同學,她曾告我,有一天他們正上課,忽然有人來教室找父親,說他父親病危,讓趕緊回家。1937年日軍侵入太谷前夕,銘賢南遷,父親就隨學校走了。照此推算,祖父應該是在1937年之前的一兩年、兩三年去世的。他和我的曾祖父一樣,都只活了40多歲。


最近,我看到網友“三零一”先生,根據老人的回憶,在我寫的關於曾祖的短文後面,留了一個關於我祖父的帖子。他說,李雲階出殯那天,來了很多人,送葬隊伍的前頭都已走出太谷縣城的南門,隊尾還在李家門口呢。這是我以前從未聽說過的。


注:本文作者老家太谷人士 李彬 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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