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8 唱歌須是,玉人檀口,皓齒冰膚:宋詞的歌唱性與文學性之辨

李清照在你心目中,肯定是最著名的女詞人,但你也許不知道,她其實是宋代的文藝理論家,她的《詞論》是一篇研究詞學的重量級論文。

在這篇論文裡,李清照舉例說,王安石和曾鞏都是文學大師,但他們填出來的詞往往惹人笑話。

唱歌須是,玉人檀口,皓齒冰膚:宋詞的歌唱性與文學性之辨

李清照為什麼會笑話他倆呢?因為李清照覺得,他們的詞根本就唱不出來。而能唱,在李清照看來,是詞非常重要的技術標準。

在近體詩的領域裡,杜甫是技術流的頭號專家,精通聲律,但如果請杜甫來填詞,他其實還有很多新技術要學。

這一次,我就對照著唐詩,講講宋詞的技術標準。

一、朗誦藝術與歌唱藝術是藍天與大海,相似卻不同

詞和詩的技術差異,本質上是歌唱藝術和朗誦藝術的技術差異。

朗誦必須講究抑揚頓挫,但也只需要講究抑揚頓挫。歌唱就複雜多了,歌詞的發音、口型必須和旋律的走向完美貼合。

我們可以參照一下今天的流行歌曲創作:寫歌有兩種方式,一是先有歌詞,再給歌詞譜曲,二是先有旋律,再給旋律配上歌詞。

唱歌須是,玉人檀口,皓齒冰膚:宋詞的歌唱性與文學性之辨

從技術角度來看,前者很容易,後者很困難。

<strong>之所以前者很容易,是因為歌詞本身就有讀音上的抑揚頓挫,作曲家只要熟讀歌詞,就不難依著歌詞本身的抑揚頓挫發展出高低起伏的旋律。

<strong>之所以後者很困難,是因為旋律已經固定好了,歌詞裡的每一個字都必須照顧到旋律的走向,同時還要保障文從字順。

你可以試著唱一下我們的國歌,有一句是“起來,起來,起來”,你把“起來”換成“起立”再唱一下,就會覺得彆扭了。

如果再換一下,換成“河流”,你會發現這更難唱。

再換一下,換成“垂柳”,不但難唱的程度又有增加,而且聽的人很難聽出來你唱的到底是哪兩個字。

如果再把“起來,起來”換成“中流,砥柱”,雖然“中流砥柱”是一個高大上的成語,但唱出來的時候,不但發音的難度更高,而且聽上去還很容易誤會成別的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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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意味著,填詞的時候除了平仄聲調之外,至少還要考慮開口音和閉口音。也就是發一個字音的時候,口型是張開的,還是閉上的。

起來的“來”是開口音,韻尾收i或者u的“立、流、住”,是閉口音。

宋朝人恐怕不會欣賞吐字不清的周杰倫,他們對唱歌的要求首先就是字正腔圓,一定要讓人聽得清,聽得懂。

也正是因為有這樣的要求存在,詞才會受到特別的重視。

二、宋朝真正流行的宋詞需要的不是文學性,要好聽好唱

宋詞要依靠歌女才容易流傳,歌女愛不愛唱會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一首詞的流傳程度。

那麼可想而知,歌女的選擇標準一定不會是純文學的標準,她們還必須考慮到演唱的難度。凡是唱起來太彆扭,還有唱出來容易讓人誤解的詞,都是很容易被淘汰的。

所以文人填詞往往會面臨一種選擇:如果歌唱性和文學性都好,這固然是理想狀態,但如果魚和熊掌不能兼得,到底應該把誰放在第一位呢?

唱歌須是,玉人檀口,皓齒冰膚:宋詞的歌唱性與文學性之辨

不同的選擇造就出不同的人生。

在北宋的填詞名家裡,有兩個很典型的人物:柳永把歌唱性擺在第一,蘇軾把文學性擺在第一。

結果柳永成為宋代最流行的詞曲作家,作品的傳唱度無人能及,但傳統士大夫很看不慣他。

這份看不慣在當時是很有道理的,因為填詞的格調雖然就是以卿卿我我、花前月下為正途,但那只是娛樂,娛樂之後還要繼續端起架子做回士大夫。

柳永卻不知輕重,把全副精神投入到娛樂事業,詩總共也沒寫過幾首,詞卻寫得連篇累牘。當時的人看的話,這樣的人純屬斯文敗類。

相比之下,蘇軾就做得很好,該寫詩的時候寫詩,該填詞的時候填詞,該嚴肅的時候嚴肅,該活潑的時候活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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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蘇軾也有蘇軾的問題,那就是他的詞越寫越好,文學性過於強了,意境過於高遠了,感覺就像用愛情歌曲的旋律來唱國歌,不搭。

蘇軾填詞不大在意歌唱性,但這到底好不好,就要兩說了:在意填詞的人會覺得他技術不過關,寫法太隨意。

不在意填詞的人會覺得這種隨意的、不較真的態度才是士大夫對待娛樂項目最應有的態度,否則的話,一個知識分子、政府官員,把娛樂項目做出專業感來,這成何體統?

這兩種態度,在北宋各自有著極端化的發展。

唱歌須是,玉人檀口,皓齒冰膚:宋詞的歌唱性與文學性之辨

前者的代表是李清照,把填詞當作嚴肅認真的藝術創作,認為詞既然是唱出來的,填詞的時候就應該對歌唱性精雕細琢。

後者的代表是理學先驅者二程兄弟,非但看不上詞,連詩都不想寫,他們相信藝術是一條歧途,只有儒學才是人間正道。

三、詞要那“明眸皓齒”的小姑娘才能唱

李清照在《詞論》中談到,詩文的用字只要區分平仄就夠了,但填詞還要區分五音、五聲、六律、清濁、輕重。

比如有的詞牌規定要押仄聲韻,但仄聲裡邊包括上聲、去聲和入聲三類,有些地方用上聲字押韻就和諧能唱,用入聲字押韻就沒法唱了。

李清照列舉的五音、六律都是怎麼回事,我們也不必深究,但你只需要知道,漢語是有聲調的語言,一旦進入演唱,聲調的高低,就要跟旋律的高低相互協調,儘量避免衝突。

用行話說,要做到“不倒字”,就這點而言,填詞的難度是增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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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語的特點決定了關注歌唱性來填詞是一件高難度的技術活兒,一旦創作者的功力不深,就難免為了歌唱性做出內容上的犧牲。

南宋填詞名家張炎有一次回憶父親的填詞經歷,說他填了一句“瑣窗深”,發現不好唱,就改成“瑣窗幽”,發現還不好唱,只好再改,最後改成了“瑣窗明”。

為了遷就歌唱性,語意竟然做了一百八十度的反轉。(《詞源》)

唐代的詩人大概很難理解宋人填詞的難處,“深”、“幽”、“明”三個字明明都是平聲字,在近體詩裡只要不做韻腳,是完全可以通用的。

不過,就算把李清照提到的五音、五聲、六律、清濁、輕重完全做足,其實還不算夠。

因為李清照漏掉了一個大要素,那就是詞不但要宜於歌唱,還要宜於歌女來唱。

關於這一點,我們可以看看北宋文人李廌(zhì)的一首《人月圓》:

唱歌須是,玉人檀口,皓齒冰膚。

意傳心事,語嬌聲顫,字如貫珠。

老翁雖是解歌,無奈雪鬢霜須。

大家且道,是伊模樣,怎如念奴。

這首詞雖然毫無文學性可言,卻很有社會學價值,因為它講出了填詞的一大要領,那就是唱歌的人必須是妙齡美女,只有嬌滴滴的聲音才會打動聽歌的人。

如果反過來,換成老年男性歌唱家,那麼無論他的歌唱造詣有多高,大家也不想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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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想一下,一名“皓齒冰膚”的歌女,“語嬌聲顫”地唱著“庭院深深深幾許”(歐陽修《蝶戀花》),似乎是在“意傳心事”,足以使在座的男性客人心蕩神馳。但如果她唱的是“老夫聊發少年狂”(蘇軾《江城子》),實在不倫不類。

所以填詞高手非但要在內容上,還要在字音上,照顧到“語嬌聲顫”的特點,比如在韻腳用字上儘量不選那些發音洪亮的字。

蘇軾的詞,雖然文采一流,但在北宋其實屬於另類。

墨萱小結

所以說,填詞活動,起初跟歌唱密切相關,歌唱性的要求,增加了寫作的難度。

等到詞的私人屬性越來越強之後,這些高標準的技術要求才漸漸沒了意義。

那些為了歌唱性而煞費苦心的創作,終於徹底輸給了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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