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出我的故事,很可能會毀了我的人生”
文 | CJ 編輯 | Vicky Xiao
蘇珊·福勒有時也會後悔,希望自己從未寫過那篇博客。
那是一篇2900多詞的博客文章,揭露了她經歷與目睹的Uber內部歧視、性騷擾、報復,迅速引爆了輿論。六百萬人閱讀了這篇博客,美國前總檢察長髮起調查,Uber創始人兼CEO最終被董事會驅逐。
單從結果來看,福勒是一名成功的“吹哨人”。她的博客引發調查,最終扳倒了美國最有權勢科技公司之一的CEO、一名個人魅力顯著、擁躉頗多的商業領袖,也促成了科技公司的整肅與改革。
事隔三年後,福勒再度現身面向公眾,披露她“吹哨”後的生活:她軟件工程師的生涯就此終結,最後的代碼留在了Uber,出於長期被跟蹤的恐懼,經常不自覺地往背後看。
這三年裡,那個打破沉默、吹響警哨的普通人,到底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1
吹哨人
福勒並不知道自己的文章會引發Uber前CEO的倒臺。彼時她只是想到,“說出我的故事,很可能會毀了我的人生。”
2017年,福勒25歲,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軟件工程師。她畢業於賓夕法尼亞大學,輾轉過兩家創業公司之後,滿懷欣喜地拿到了夢想中的工作——Uber的軟件工程師。
然而在她正式進組的第一天,新上司通過企業聊天軟件向她發信息:他處於一段開放式關係中,正在尋找性伴侶。
這是美國最受關注的科技獨角獸,是在全球攻城略地的Uber。福勒告訴自己,這是個大公司,他們有人力資源部,他們能解決這個事情。她以為只要做對的事情,正義就能得以伸張。
人事部門承認了這是騷擾,但庇護了她的上司,任由她遭受報復。在她任職Uber的一年間,歧視、報復、性騷擾,一再發生,針對她,也針對她的同事。而高層喜歡看著員工內鬥,企業制度獎勵“聰明的混蛋”——只要他們績效出眾,幾乎為所欲為。
福勒不是在一時憤怒之下寫了這篇博客。在寫博客之前,她有時候會坐著思考後果,下不去手,再給自己多一天時間。
“吹哨”有時被視為一種“不忠”——對企業、對僱主、對一些人。她也會懷疑自己的指責是否正當。畢竟不少人認為,這些事情哪怕是錯的,但已經成為普遍的職場潛規則,她的行為不過是小題大做。
直到福勒讀到了一篇納粹集中營倖存者的故事。她問自己,如果她處在那種環境裡,能否做出正確的選擇。而經歷了這樣的事情,她不能抽身而退,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
福勒字斟句酌,寫下了《反思在Uber非常、非常奇怪的一年》。
這篇博客發佈半小時之後媒體就跟進了。聯繫信息潮水般湧過來,她的短信、電話、郵箱、推特,逐一“爆炸”。
人們說福勒改變了世界:第一次,一名女性針對惡行發聲,全世界聽取了她的聲音,她還毫髮無損地離開了。
但事情的發展迅速超出了她的控制。
2
跟蹤、調查、威脅
吹哨人總是會付出代價的。
雖然福勒離開Uber之後才發佈了這篇博客,就職新公司的傳播負責人仍不支持她:“你不會想讓你的名字和性騷擾捆綁在一起”。
她的博客為Uber招來更多的調查,但很快也有人開始調查福勒。在記者之外,還有人開始聯繫福勒的朋友和家人,要求提供個人信息。有人去向她多年不見的老朋友老鄰居打聽,深挖她的個人信息、成長背景和汙點。
福勒感到絕望,“我不知道他們在找什麼,我也不知道他們會找到什麼,這太可怕了”。
有一名自稱是調查Uber案的私家偵探聯繫了福勒,請她幫助。當福勒進一步搜索,發現這名所謂偵探供職的公司,幾乎專門幫助公司抹黑遭受性騷擾或性侵犯的人。
最讓福勒害怕的是被跟蹤。因為她發佈博客不久之後,總有一輛車停在她的公寓外面,當她從家向地鐵站走的時候,這輛車總會經過她。有一次她走出辦公室,一個人突然跳起來跟在她身後。她開始打亂路線,變換方向,那個人始終不遠不近地跟著她。她進入超市試圖躲避,那個人就在門口等著她。
福勒的社交媒體賬戶遭到了侵入,她的Facebook帳戶被多次破解,她妹妹的Facebook帳戶也遭到入侵。那時她迅速登入賬號,查看自己發給妹妹的信息狀態,從“未讀”,變成了“已讀”。
可怕的是,讀信息的人,並不是她的妹妹。
毀壞她名譽的言論開始到處流傳,比如她說謊、收錢抹黑Uber,消息源是“接近Uber的知情人士”“接近董事會的知情人士”,甚至“Uber員工”。
一些記者向她求證傳言:是Uber的競爭對手Lyft付錢讓她寫了這篇抹黑Uber的博客。
她否認了,但很快,記者、科技界、Uber的員工之間,都傳開了她收Uber競爭對手的錢來寫這篇博客的流言。
另一則傳言又在大肆傳播:Lyft的投資人、Google、或者是與她丈夫公司有關的人策劃了她的博客,並運作這篇博客製造影響。
福勒開始孤立自己,在家工作,與有限的人聯繫,她對為數不多的幾個人傾訴了自己的經歷,這些談話很快被洩露給了記者。
她的精神逐漸崩潰,絞盡腦汁回想自己曾說過的每一句刻薄的話,犯過的每一個錯誤,做過的每一件錯事,說過的每一個謊言,傷害過的每個人。她擔心這一切是否都會成為削弱她信用、攻擊她的武器。
“有一種病態的想法使我感到安慰,就是每次發現有人跟蹤我,或者每當我收到生命威脅警告時,我都告訴自己:如果我發生任何事情,如果我受到傷害或被殺害,每個人都會確切知道,誰該為此負責。”
3
新生活
在Uber事件發生後的三年裡,福勒建立了自己的家庭,有了一個兩歲的女兒,在舊金山灣區定居。
福勒結束了自己軟件工程師的生涯。她稱自己不再想念寫代碼,因為有太多的負面回憶與之相關。
在經歷了被跟蹤的日子之後,她時常會往身後看,只會接受不暴露她位置信息的採訪。
但《紐約時報》向她伸出了橄欖枝,邀請她擔任科技文章的編輯。她最近的一個項目是關於隱私,並覺得自己“來對了地方”。
她登上了《時代》雜誌的封面,被英國《金融時報》評為年度人物,並鼓勵了更多人打破沉默。
在這一場Uber事件中,福勒的博客只能說是導火索。在那之前,Uber已經被數次起訴,負面報道屢見媒體,高管在公眾場合說話也毫無顧忌。
她只是從內部證實了——彼時Uber的確存在有毒的文化和大量問題,並對此毫不在意,肆無忌憚。
Uber被群起攻之,開啟外部調查、CEO辭職、公司重整。
但身為“吹哨人”,反擊的火力一度都指向了這個普通人。
Uber發言人則模稜兩可地否認了“跟蹤指控”,發佈聲明說:“Uber不知曉是否僱用任何人跟蹤或者調查蘇珊·福勒”。
CBS主持人與福特討論起這個“不知情”的措辭,福勒評論:“真有意思”
因為她曾經在推特上問過Uber的新CEO Dara Khosrowshahi:“Uber沒有再派私人偵探跟著我了吧?”
Khosrowshahi回覆她:“那些惡行已經被終結了”。
這讓福勒很放心,一是她的懷疑終於被證實了,二是她也不會被人跟蹤了。
在那之後,硅谷的很多科技公司也不再以Uber自比,畢竟這不再是一個全然光彩的名字。
福勒把自己的經歷寫成了回憶錄《吹哨人》,《隱藏人物》的編劇Allison Schroeder正在把這個故事改編成劇本。
她把這本書獻給了自己兩歲的女兒,希望她曾經歷過的騷擾和報復,她的女兒不必再經歷。
對於這段吹哨人的經歷,福勒總結:挺身而出要付出巨大的個人代價。成為吹哨人並不容易。它既不迷人也不有趣。它會嚇到你,嚇壞你,並以無法控制的方式永遠改變你的生活。
“儘管如此,在黑暗中發出一絲光亮是正確的事情。在某些情況下,比如我所經歷的事情,這是唯一途徑,能讓我所遭遇的世界變得更好一點。”
福勒表示,她也再也沒有使用過Uber的打車服務,“我用Lyft和灣區的軌道交通。”
倒不是她不用,她曾經試圖註冊用戶,但每一次軟件都會顯示無法註冊。在Uber的服務禁用黑名單上,或許早已寫上了她的名字。
硅星人:(ID:guixingren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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