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9 一個關於情人的故事


一個關於情人的故事

家中書櫃裡的書籍大多是我們自己掏腰包購買的。但有一套豪華本的叢書《中國古典文學讀本》是別人作為禮物鄭重送我的。看到這套書,便會想起那個給我送書的人,想起那件我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俠義行為。但是,到現在為止,我也無法界定那件事情道德方面的是與非。

認識他是在一個系統的教師大會上。因為我們單位的一位老同事引見。他和我的同事是當年被打成右派時結下的友誼並一直保持至今的。對這些飽經歲月風霜的老同志我自然是有一種尊敬的欽佩的感情。後來,他到我們單位來,彼此談些話,說些什麼現在已經全都記不得了,只是他比較欣賞我,說我聰明、悟性高等等。被人讚揚的感覺總是挺好的,況且又是一個學識淵博之人的讚揚。所以,我和他有了一些來往。後來,他單位有人告訴我,說他家庭不和睦,好象他在外面有情人,妻子總和他打架等等。我對這些說法不屑一顧,一個近60歲的矮小的滿臉滄桑的老人怎麼會象現在的年輕人那樣去搞時髦的婚外戀!這實在有些天方夜談。

前年冬天一個週日的晚上,電話鈴聲響起。我拿起來一聽,竟然是他,他的聲音嘶啞著。他問我丈夫在不在家,我說在家。他說他遇到一件難事,可不可以到我家來。我沒有一點猶豫就答應了。放下電話,我對丈夫說,不知道他遇到什麼難事,我們能幫他什麼。丈夫說人家既然有難事,求到我們,無論如何也是要盡力的。

大約半個小時後,他來了。他的模樣讓我大吃一驚,形容枯槁、鬍子拉楂,好象幾天沒洗臉似的;佝僂著腰,本來就瘦小的他更加瘦小。我們把他讓進客廳,坐下。我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麼好,該不該問他為什麼這麼狼狽。他說,給我杯熱水好嗎?丈夫趕緊為他倒一杯茶,他一口喝了下去。喝完茶,他有些難為情的說,“我遇到一件難事。昨天晚上,我在我的女朋友家,本來我是要回家的,可是,因為她要離開這個城市了,所以,我們之間有許多話要說,太晚,我就留下了。今天早上,我回到家,我老婆和我打起來,然後把我趕出來,我沒有辦法,只好在街上溜噠了一天。從昨天晚上到現在,滴水未進。”我立即想到他單位人對我說的他有情人的事情。原來是這樣!丈夫說留在這兒吃飯吧。立即到廚房做飯去了。我望著他,依然不知道說什麼好。他當然看出我的心事。慢慢地簡單地對我講述了他的故事。

我當年的文章寫得非常好,是小有名氣的青年作家。我老婆崇拜我,才和我好的。最重要的是,她是在我被打成右派的時候跟我的,為我吃不少的苦。對這一點,我非常感謝她,所以,這麼多年來,我在所有的事情上都聽她的。可是,她對我太過分,想打就打、想罵就罵,簡直不拿我當人。而且,幾乎每天都要說幾遍我沒能耐的話,掙不到錢,又當不上官,把我的自尊心給搞得一點也沒有了。我現在對她真的可以說是一點興趣也沒有,只是因為理智而維護這個家而已。我和我的情人已經好許多年了,我們之間是非常純潔的愛情關係。

對於他說的一切,我真的無話可談,既不理解,又沒有資格。一個晚輩,憑什麼在一個閱盡人間風風雨雨的老人面前說三道四。但是,對於他的純潔愛情,又有一點滑稽的感覺。他立即捕捉到我的想法,說難道你不相信世界上有真正的愛情嗎?我看著他,脫口而出,“真有這種沒有任何利益、條件的婚外戀?!”但還是沒把我的真正想法全說出來:他的情人,真的能無怨無悔地始終如一地愛這位無權無勢、無錢無相貌只是有學問的老人嗎?一介俗人的我,面對今天世界的紅塵滾滾是怎麼也達不到他那個神聖的純潔的境界的。

他吃飯吃得極快,幾分鐘就吃完了。他說是當右派在勞改營中養成的習慣。我很想說,受那麼多年的苦,為什麼不好好珍惜今天的安定、平靜的生活,非要在兩個女人中搖擺,這不是自找痛苦嗎?我還是忍住沒說,因為我不夠資格。

吃完飯,我們一起坐著,我和丈夫都不知道應該如何收拾這種局面。他有話要說的樣子,卻又很難出口似的。平時並不十分爽朗的丈夫這次卻很乾脆,他說:“您需要我們什麼幫助儘管說。只要我們能做到。我和我妻子其實都是你的晚輩,並且很佩服你的學問。能幫助你我們感到很高興。”他還是很難啟齒,吞吞吐吐的。丈夫有些著急,“只有你說出來,我們才能看看能否幫你啊!”他終於說了,先說他知道我和丈夫的關係是非常好的,這在今天已經不多見。而要解決他今天的事情,只有使他老婆解除對他昨天徹夜未歸的懷疑,才能平定這場風波。“那我們能幫你什麼呢?”我問。他非常艱難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你們能不能說我昨天晚上在你們家。”“在我家?!”我有些不可思議,有什麼理由在我家呆上一夜呢?顯然他已有考慮,說出來,也就順暢了。“就說你們倆昨天晚上請朋友到家中玩,街上遇到我,便請我也來玩。沒想到喝多一點,沒走成。”我看著丈夫,這個問題應該讓丈夫來回答。丈夫竟然一口答應,“行,沒問題。就說我家鄉的朋友來了,我去買東西,遇到您,便請您過來一起熱鬧熱鬧。誰想大家都喝多了。”他立即說:“這太好了,不然的話,我真的無法回家,她的醋勁大著呢,她知道在你們家,就沒有理由懷疑了。我回到家,她如果要證明,我就領我女兒來,就這樣告訴她。”

他走了。我和丈夫面面相覷,不知道如何評價他、他的事情、我們的作法。丈夫想想說,哪有那樣的老婆,讓別人來做證明,那不是自欺欺人嗎!不能來。你放心吧,沒事了。我習慣於在大多數事情上相信他的推理和判斷,因為一般都是比較準確的。我們沒有等待找上門來的求證。但是,丈夫這次卻判斷錯了,半個多小時後,敲門聲響,真的是他領著他的女兒返回來了。沒想到,他的女兒竟然長得非常好。豐腴而絕不臃腫,高高的,圓圓的臉盤上有一雙大大的眼睛。由此判斷,他的妻子當年也是風姿綽綽的,否則不會有這麼漂亮的女兒。在他的女兒面前,他恢復了父親的威嚴,很生氣很委屈的樣子說,“你問你阿姨和叔叔,我昨天晚上是不是在他們家。”我和丈夫按照約定說了一遍。他女兒也有些難為情,站在門口,看看我們家,看看我和丈夫,說“老兩口,總為這事打嘰嘰,好了,我們走吧。”

那段時間,我反覆問丈夫我們的作法是對還是錯。這對他的妻子真的是不公平、是一種傷害和欺騙啊!可是,如果不幫助他撒謊,那他們的家庭會繼續戰火不斷的。最後丈夫說,“我們這是善意的謊言,真誠的幫助,並不違揹我們做人的原則。使他們維持一個家。他的妻子,別看打他罵他,卻絕對不想離婚,這是確定無疑的。所以,對他們兩個人,對他們的家,我們都算是做好事而不是壞事。”儘管如此,作為女人,我還是會經常想到他的妻子,那個被矇在鼓裡的妻子。這時候,就有一絲內疚在心中湧動。

一個星期後,他又敲響我家的門。這次,他是來致謝的。提著那套《中國古典文學讀本》。這使我很惶惑。我一個晚輩,如何能接受前輩的禮物。他很真誠地說:“朋友有很多,在這件事上能幫忙的卻只有你。”我打斷他的話,不希望他再往下說,我實在是沒有資格被這位我所尊敬的前輩感謝的。我不知道他是在找過別的朋友碰了釘子之後,還是隻是他自己的主觀臆斷才這樣說的,但是我沒問。

那次事情以後,我和他就沒有再聯繫。本來真的很純潔的關係突然有些尷尬,無論對他還是對我。

大約一年後,別人告訴我,他因為車禍而身亡,在早上上班過馬路的時候。這使我非常非常震驚、非常非常後悔、非常非常自責。其實,本來他是要告訴我很多事情的,我卻阻攔了他,沒有讓他說出來。他的內心,一定是焦灼而痛苦的,在理智與感情之間、在現實與理想之間、在傳統與浪漫之間,他的一生,總是與苦難為伴,當社會曾經錯誤的強加於他身上的政治枷鎖打碎之後,他自己又為自己套上感情的枷鎖,他一生帶著枷鎖生活,就這樣地走了……以我的年齡我的閱歷我的水平實在是很難企及他的世界。他是不是總是在現實世界和理想世界中徘徊,總是恍惚於現實世界對他的不理解。即使我這個唯一在那件事尚曾經幫他的人其實也不瞭解他的內心。他的妻子在丈夫離開之後,是不是會懊悔,相愛容易,相處為什麼這麼難。既然相愛,為什麼要彼此那麼深地傷害!他和那個曾經在一起一夜的女人之間該有怎樣的悽婉、無奈……那個已經不在這個城市的女人知道他已經離開這個世界嗎?沒有人會告訴她的,因為沒有人知道她是誰她在哪裡……或許這樣更好,相信遠方有人人深深地愛著她,那會使她幸福、快樂的。

他的朋友有很多,而在那件事情上能幫他的只有我,我卻也是被動地不得已而為之,如果他知道,一定會失望的。我想,憑他的聰明,他一定是知道我是被動的,他不願說破就是。愛情,對於這位老人究竟意味著什麼,在另一個世界,但願他能找到傾訴的人,可以袒露心靈的人……

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相思,有多少無奈和渴盼,局外人是看不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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