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奧斯卡結束當夜，羅傑·艾伯特，作為全美最著名的影評人，發了很長的文章自我反省，自責對獎項的預測相去甚遠。
因為在那年的奧斯卡獎上，亞歷桑德羅·岡薩雷斯·伊利亞圖的三部曲完結之作《通天塔》獲得五個提名，只收獲一個最佳原創配樂。
緊接著是對《通天塔》的評價紛至沓來，皆是冗長、自命不凡、類《Crush》等話語。這部電影變得兩極分化，因為仍然有無數人對它愛不釋手。
誠然，客觀來講，我並不認為它是岡薩雷斯最好的片子。但必須要說，這部片子的鏡頭、故事、格局，從任何角度來講都是上乘的。我能理解它的不同評價，但我認為它出現的剛剛好。
關鍵問題就在於，我們為什麼需要通天塔。
一、《通天塔》的敘事結構分析
《通天塔》的影片敘事採用了“四重奏”式的結構，四個有內在關聯的事件共同表現分裂主題。“重奏”是一個音樂術語，指的是兩個或兩個以上的人各按所擔任的聲部，同時用不同樂器或同一種樂器演奏同一樂曲。
影片在情節結構的設置安排上，主要通過四個不同地域、四組不同人物所發生的四個故事將影片分為四個部分，四部分相互交織進行，四個故事交替敘述，同時在情節上又有聯結。
四部分的主要人物分別是摩洛哥放羊兩兄弟、墨西哥保姆和孩子、美國夫婦和日本聾啞女孩。雖然是段落敘述，但是它們在邏輯與時空上是有著很強的聯繫的。在我看來，影片《通天塔》其實就是典型的交叉結構敘事。
交叉的意思就是，各不相同的事物或事件複雜錯綜地組合在一起，即謂交叉。比如故事中的人物、他們的經歷、階級、立場、地方的特色風貌等內容。而這部電影也給人一種差異感，正是通過對比的手法來展現的。電影將四種觀念、行為、習俗放在一個平面上加以對比，使四者顯出鮮明的反差與不同。
在這種交叉中所體現的差異性與故事的呼應形成極強的戲劇張力，推動影片的敘事進程，也就構成了四層相互環抱的交叉結構敘事。
兩個貧窮的的摩洛哥地域、極富西方特色的墨西哥地域以及現代化的日本地域，四個不同地域發生的故事相互交叉，同時也形成了多個層面的“對比”。
從文化層面上來看，摩洛哥自然是落後的，地區的文明發展程度和人們的生活層次上皆是一種貧窮而困瘠的特徵，墨西哥的人們比較浪漫，而且熱情淳樸，到日本就是非常現代化的發達景象，人們過著對比下富足的生活；語言上，不同地域的呈現出不同的生活方式以及精神風貌，他們的觀念與意識形態都體現出鮮明的差異。
尤其是有很明顯的交融處——美國夫婦由於旅途中發生意外他們的兩個孩子被墨西哥保姆帶回墨西哥參加她兒子的婚禮，兩個從小在美國長大的孩子被墨西哥熱情的的民風所吸引，浪漫的墨西哥婚禮使他們感到興奮。不同文化的碰撞以及對比使影片的敘事有了一種很強的戲劇張力，在深度上也更豐富，並且具有層次感和包容感，也更能引發人們的思考。
二、必然的分裂，必然的交融
最悲劇的地方是，我們以為分裂的源頭是他們與我們差距太大，我們以高高在上的眼光俯視他們，認為文化的分裂錯由他起，卻壓根沒想到其實是我們的態度造就了這種分裂。
首先是文化上的分裂。
當美國白人蘇珊在摩洛哥沙漠時，在她對當地食品的選擇，對當地婦女的觀看，對丈夫來到這裡的質問，可以看出她對摩洛哥文化的抗拒態度。這種文化上的分裂是不可逾越的，超越自身觀念的分裂，而且緣由是深紮在心裡的態度與認知。
文化上的分裂自然還體現在語言的不通。在為蘇珊尋求救援時，理查德遇到雙重困境，首先便是語言障礙，語言的不通使理查德無法表達意思，心情更加急躁。
第二個困境便是人與環境之間的分裂。
摩洛哥沙漠牧羊人一家內部是分裂的，這是屬於個人性的，但卻多樣而不可預測的。耶瑟兩兄弟時常為小事吵架打鬧，姐姐要求耶瑟偷窺自己的裸體。
還有封建的觀念一直延續，牧羊人夫婦之間存在好像上下級的分別，女人不能與男人同桌吃飯。與此同時自然也就有不同群體的人之間的分裂。
客車事件發生後，摩洛哥當地警察展開調查，毆打無辜的哈桑，在小山坡向牧羊人父子三人開槍，但這一切建立在根本不主動問詢情況的基礎上。不僅傷害了耶瑟哥哥，也使耶瑟用槍反擊，釀成悲劇。耶瑟貪玩造成的槍擊案，被主觀地定性為恐怖分子的襲擊，大肆追蹤報道。
第三個分裂是人物內心的分裂。
這主要體現在日本段落。千惠子是一名殘疾人，她無法與社會產生正常的溝通，父親也經常心不在焉，從來不留心聽她所說所想，她追求與健全人的友誼也屢遭失敗。
在這裡，其實最大的問題並不來源於語言的缺失，而是非健全人與健全人的先天的差距。與健全人溝通不好帶來的嘲弄與傷害使千惠子的內心失去平衡，她對愛的渴望已經遠遠超過了理性的控制。
她用“性”的方式宣洩失去這種痛苦，如在公共場合裸露身體、主動用性吸引牙醫與警察。在這裡，反而更加具有本身的悲劇性，雖然沉默，但是沉默的鏗鏘有力。
導演用了較多的空鏡頭去拍攝東京建築群，熱鬧喧囂的餐館歌舞廳，以及密密麻麻的人群，這些與千惠子冰冷封閉的內心形成鮮明對比，產生一種矛盾的張力，體現了人與社會的分裂，也體現人物自己內心的鬥爭與折磨。
我們對弱者的態度，往往是無意識的、雪上加霜的無情。
三、我們為什麼需要通天塔
《通天塔》又譯《巴別塔》，是指聖經裡的巴別城。舊約創世紀第十一章中講到，那時世界上的人們都使用同一種語言，交流毫無障礙，人們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計劃建造一座通天的塔，上帝耶和華看到後，決定阻止人類，因此讓不同地域的人們操不同的語言，讓人們彼此無法溝通，通天塔半途而廢轟然中塌。
事實上，通天塔就是文化交流的代名詞。交流，是一個古老的問題。交流可以實現信息共享，在此基礎上消除隔閡和誤解，增進感情。人類的相似性和相異性，是人與人溝通的原始衝動。導演岡薩雷斯認為影片的最棒之處在於他開始探索“人類差異性”的問題。
現代社會，人們對於表達的慾望仍然旺盛，但是對於表達的實現卻日漸迷失。所有真誠的想法在語言的障礙與文化的隔閡間層層遞減，最終留下迷惑與焦躁取代本意，而這成了無法解決的常態。
其實最嚴重的問題，從來不是我們發現了多少，而是我們發現了但是卻無意去解決。大的社會甚至國際問題是不可以通過簡單的言志來解決的，大家心裡無比清楚，但大家也僅僅是清楚。
“每一位交往活動的參與者，只有滿足以下條件，才能進入相互理解的過程：即運用可以理解的句子，以一種能被他人接受的方式實現三種有效性的要求，他們分別是：在一種以言表意的內容、或對於存在事實的陳述中體現出來的真實性；在特定的語境中通過以言行事的句子建立人際關係，所運用的規範的正確性；及其表達自己內心情感時，所表現出來的真誠性。”這是哈貝馬斯提出的人際交往理論。
不同文化間因言語產生誤解和交際障礙並不難理解，但是本片通過對於人性的深刻刻畫，把這種分裂感引申到更精確的層面上。
相對於文化上的分裂和交往障礙，人類的內心世界的矛盾更為豐富，哪怕是同種文化族群，其間的溝通也有諸多真誠性的缺失。
引用紐約客雜誌的影評人 David Denby的話說，“他能製造出狂野美麗但是讓人撕心撤肺的畫面，他能調動出他手下演員最無畏的演出，他有好萊塢最絕決的剪輯刀，但是他用毫無幽默感的宿命論和滿山遍野近乎荒唐的災難風暴來虐待觀眾。 ”
用導演自己的話說，“謹以此片，獻給我的孩子——最暗的夜，最亮的光。”什麼是最黑暗的夜？是我們文化的差異與斷裂。
正如伊納裡多在戛納電影節為該片首映舉行的記者招待會上所說“實際上，我想在影片中表達的是，語言並不是真正的障礙，它是所有困難中最容易克服的一項。而最難以跨越的，是不同國家，不同宗教間的互不認同。而這種不認同，是長久以來人際間難以估量的威脅”。
這便是通天塔存在的意義，克服這些困難，衝破最暗的夜，迎來最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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