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2 心罪難贖(民間故事)

我是一個罪犯,逃竄在綠野山林之中,我不知道何時被警察抓到,或許在明天,或許是下一秒。此刻,我剛剛穿過一片樹林,來到一條小路上。小路像大山的皺紋,曲曲彎彎的,鑲嵌在枯黃的野草之中,讓人猜不透它會拐向哪裡。

夕陽從我腳下扯去最後一線光亮,墜入了山澗,留下一個巨大的背影。當天空完全暗下來,背影消失了。這個世界被黑暗主宰。還好,有燈光,雖然它照到這裡已很微弱,不過我可以趁著這微弱的燈光,彎著腰,像蠕動的蚯蚓那樣慢慢向前。

隆冬時節,風寒料峭,又是晚上,山裡就更冷了。一陣風吹過來,我的身體哆嗦得厲害,感覺每塊肌肉都在顫抖,不斷往一起收縮,真像要縮進骨頭裡似的。我用右手按在自己的胸前,可是,冷風又從我藍色夾克的底下鑽進來,就好像有人掀開我的內衣,用冰冷的手在我身上摸來摸去。我打了一個噴嚏,心想,得快點兒趕到前面的小山村,不然我會被凍死的。

確切地說,這個村莊散落在山坡上,從閃爍的燈光看,不過二三十戶人家。村子裡很安靜,偶爾的幾聲犬吠,將這裡襯托得更加岑寂。我來到村頭路邊那棵老樹下。樹下很幽暗,就像是周圍幽暗的陰影,卻讓我心裡很踏實,因為即便有人路過,也不會發現我。我躲在幽暗處,眼珠子不停地轉動著,很快,附近的情景都被我收進眼裡了。

這時候的農家院裡,大多亮著燈,人們在燈下看電視、吃飯、聊天。燈光從他們頭頂邁向門外,刺破了黑暗。我藉著微弱的燈光,看到一家房屋後牆上有一條標語:吃水不忘挖井……雖然字跡已經斑駁,後面的字也被黑暗遮住大半,但我依然能夠猜到,那是個“人”字。再往後看,就是一截兒黑影,目光越過那段黑影,我又隱約看到了“振江”兩字。而這一次,我猜不出被黑影遮住的字是什麼了。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趕緊找個落腳處。

我再次巡視了一下四周,確認沒有異常情況,便聳聳肩,調整一下揹包,向村頭那家走去。

這戶人家沒有院牆,堂屋裡只有一個老人。燈光下,他雙手插進袖筒裡,正在聽收音機,好像是豫劇。那時而高亢、時而溫婉的唱腔,陶醉了他,以至於我站到了堂屋門前,他竟沒有察覺。

我探頭看了看裡屋,黑黢黢的,估計裡面沒人,便乾咳一聲。他倏地睜開了眼。當他看到我時先是一怔,然後便從板凳上失聲滑落下來。我沒有上前扶他,心裡在想,難道他看到了警方對我的通緝令?於是,我將右手伸向了後腰,那裡藏有一把匕首。

他渾身顫抖著,恐懼也抖到了臉上、嘴唇上,撞見鬼似的。其實我心裡也犯憷,手心攥得匕首把都汗溼了,隨時可能將它拔出來晾晾風。不過,在沒弄明白之前,我不會再衝動了。

我抬腳剛要進去問個明白,坐在地上的老人先說話了。他左胳膊肘支撐著身子,右手指著我,哆嗦道:“你你你,你是……振江?”我心想,誰是振江?“振江老弟,你可別嚇人呀,哥知道對不住你,你你你……”他不敢看我,邊說邊揮舞著右手,示意我別進來。

我頓時釋然了,笑道:“老伯,您認錯人了吧,我不是振江。”

老人冷靜下來,慢慢地仰起頭,上下打量我一番,小心翼翼地問道:“你……你真不是振江老弟?”我說真不是。“聲音是不太像。他聲音不虛,比你瓷實多了。”他沉默一會兒,翻身爬了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又問我,“你是做甚的?”

“我呀,您看像做啥的?”我故意這樣說,也是在試探他。

他如釋重負,拍了下腦門兒,搖著頭笑道:“老糊塗囉,把這茬兒給忘了,你是個演員。”

之後他告訴我,上個月,這裡來了個叫《劉振江》的攝製組,拍攝不到一星期就撤了。村民們猜測,十有八九是因為演員表演得不好,換主演去了,因為他們經常看到導演讓演員重來一遍,尤其對那個“劉振江”,更是嚴厲。有一次導演很生氣,對“劉振江”說,再演不好就換人。

“你就是新換的‘劉振江吧?”他問。

我笑了笑,沒有說話。

老人佝僂著腰,也仰頭衝我笑,下巴頦翹得高高的,嘴唇深深地癟了進去,嘴巴笑成了一片枯葉,周圍扯出更密更深的紋路,像包子嘴兒上捏出的褶兒。臉上的皺紋也是,一笑,彷彿連皺紋都陷了進去,小眼睛也埋在皺紋裡了。

“你模樣兒怪像他,只是,聲音和那個啥,”他蹙著眉頭苦想片刻,又說,“對,氣質不像。聽那個大鬍子導演說,要演好劉振江,不但要長得像,氣質上也得像。要氣質像,那就必須對劉振江生前的工作和生活狀況瞭解得一清二楚,他們管這叫……”

“體驗生活。”我接了一句。

“對,大鬍子就是這樣說的,那,你就是來體驗生活的?”他問道。

進村之前,我給自己的定位是一個旅遊愛好者,沒想到,我竟然跟一個叫劉振江的人長得相像,看來得改變思路了。於是我點點頭,算是默認了。

聽說我還沒有吃飯,老人便開始忙活。在老人做飯的時候,我不時瞄一眼他忙碌的身影。我發現他有一個習慣,每次舀起一碗水,總是在水桶上方停留一會兒,等到碗底兒不再滴水了,再用雙手捧住碗身,小心翼翼地往鍋裡或盆裡移動,倒掉後,發現碗邊已經滴不出水來,他才將碗放下。看到這兒,我想到了村邊那條枯河,還有那些大片大片龜裂的田地……

飯菜做好了,老人將飯菜放到我眼前的小方桌上。菜是大燴菜和涼拌蘿蔔絲。大燴菜裡有蘿蔔、粉條、白菜,沒有肉,不過很香。我正要動筷,老人讓我先別急,去東屋拿出一瓶酒來。酒瓶上落了厚厚一層土,擦掉塵土,我看到是瓶老白乾。

“別小看這瓶酒,可有些年頭兒囉,一直沒捨得喝。今兒個你嚐嚐。”老人邊開酒邊說,“振江也喜歡這牌子的酒,雖說便宜,味兒還算正。”

我心想,劉振江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拿過一個白瓷酒盅,給我滿上,說:“來,整一小口嚐嚐,喝點兒酒解乏。”

好久沒喝酒了,還真想喝一點兒,於是我抿了一小口,是挺香。我哈了一口氣,說:“好酒,要麼您也來點兒?”endprint

“戒了,年輕時喝太多,傷胃了,喝不動了。”他擺著手說。

我吃了兩口菜,又喝了一盅酒。除了菜,還有大白饃和小米粥,都是老人親手做的。我誇讚他手藝不錯。他滿意地笑笑說:“振江也這樣說過。”接著他告訴我,年輕時,他是一名廚師,在這一帶誰家有紅白事兒,總少不了他去開桌、下廚……

“我說這飯菜怎麼這麼好吃,原來老伯是個大廚呀。”我說。

“說起來有愧,當年我……沒有招待好振江啊。”他驟然沮喪了。

“都那麼多年了,還提他幹啥?”其實我是想更多瞭解一些劉振江的情況,故意說的,“劉振江和老伯您……”

“別一口一個老伯,叫我老李吧,振江那時也這麼叫,我聽著順耳。”

“那行,就從稱呼上先改,像劉振江那樣,叫您老李。老李,您和劉振江當年怎麼了?”

“唉。”他連連搖頭,把眼淚都搖出來了,轉而又岔開了話題,“對了,明兒個給你做頓疙瘩面,讓你嚐嚐這裡的家常飯。”

“真的呀,那好那好。”我說。

等我吃飽喝足了,他便開始收拾飯桌,並說:“你就睡在西間,床被都是現成的,看你也怪困的,趕緊睡吧。”

原本很困的,可不知道為什麼,躺到床上後卻全然沒了睡意。

窗外很靜,連家狗都睡了,整個村子就更加安靜,靜得能隱隱聽到空氣中流淌的呻吟和喘息聲。不知什麼時候,月亮掛在了天空,而深夜將它咬成一彎俊眉,它微笑著,照亮了我黯淡的眼角,連心底的記憶也在閃爍了。

朱慧被我殺死的時候,嘴角也扯出一絲微笑,只不過,那抹微笑與淚花一起,是浸泡在水裡的。我清楚地記得,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她用腳踢打出許多水花,當水花慢慢平靜下來,我鬆開了緊鎖她脖子的雙手……她圓睜的雙眼閉上了,整個人突然變得異常柔軟,頭輕輕一歪,那些長髮便流出一段柔美的線條,在水中飄散開來,很是優雅。

她躺在浴缸裡,像一條美人魚,埋沒在水中。要說,對她忍了那麼久,我完全可以不殺她的。但她不應該譏笑我,不應該說我“不像個男人”,更不應該的是,她與情人幽會之後,回到家還讓我幫她放洗澡水。她把我當成了傻瓜,其實我全都知道,結果,盛滿水的浴缸成了她的墳墓。

現在想來,我真有點兒後悔,因為像男女偷情這種事,如今遍地都是。我們完全可以協議離婚的,況且我們沒有孩子,不會牽涉太多問題。但我沒有。

我又翻了一下身,腦海閃出的是戀愛時的朱慧,她在羞澀地笑著……恍惚間,我感覺我愛著的那個朱慧就在眼前,而被我殺死的,是另一個朱慧。朱慧到底在哪裡?彷彿在我夢裡。

“小賈,睡了嗎?”聲音很輕很柔。

不是朱慧。我激靈一下,頭皮直髮麻,猛然睜開眼睛,眼珠子轉動著尋找聲音的來源。這彷彿夢裡傳來的聲音,一下子把我拉回到現實。我害怕極了,猶如驚弓之鳥,差點兒叫出聲來。

“睡了嗎,小賈?”又是一聲。

是老李頭兒。是他的聲音。這時,我緊張的心才稍稍放下,心裡估摸著,可能是老李頭兒在說夢話,而“小賈”,只不過是他夢裡相遇的某個人。我沒有吭聲。轉而,我想起來了,吃飯時他問過我叫什麼的,當時我胡亂編了個名字,說叫“賈傑”。

他叫我幹什麼?

我輕輕扭過頭,衝西屋的門簾望去,發現那裡站著一個彎曲的黑影。立刻,那種還未消退的恐懼感再次襲來,我感覺自己心跳的速度在加快,越來越快,連發梢都直起來了。我悄悄側過身子,將手伸向枕頭下面,攥住了那把匕首。我想這是下意識的動作。不過,當我摸到匕首那一刻,整個人彷彿從一隻受傷的小鳥,轉瞬間變成了隱藏在黑暗中的猛獸,隨時可以發動致命攻擊。

“看來是睡熟了。”老李頭兒自問自答地離開了。

隨後他打開了堂屋的電燈,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在拿什麼東西。緊接著,我聽到他的自言自語:“振江老弟呀,今兒可把哥嚇壞了,想著你索哥命來了呢,沒想到是個來演你的人。他叫賈傑,長得可像你了,看到他,讓我不得不想到你,還有那年的事兒。唉,哥心裡不是滋味兒啊……”說著說著他哽咽了。“振江呀,哥對不住你,對不住桂蘭啊,唉,這些年……”稍許停頓,他又抽泣著說,“這些年,哥過得苦啊……哥知道你是好人,可惜你走得太早、太突然……也好,你總算可以歇歇了……”

老李頭兒嘟嘟囔囔還在說著什麼,聲音不大,像唸經似的,反倒將我的睏意唸叨了出來。我將匕首悄悄放回枕下,翻過身子,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其實睡也沒有睡踏實,全是夢。一會兒我夢到被警察抓住了,手腕上戴著一副白晃晃的手銬,被警察押到了刑場,槍聲一響,子彈便穿透我的腦袋;一會兒,夢到死去的朱慧,她煞白煞白的臉上,流著血一樣的淚水,伸手索要我的命……我渾身冒著虛汗,嚇醒了。這時候,堂屋沒有了燈光,老李頭兒已經睡下,而我卻再也沒有閤眼,因為一合上眼睛,那些可怕的夢境又要出現。

一大早,我聽到堂屋有人跟老李頭兒說話,他們聊的話題是劉振江。我聽了一會兒,感覺對我沒有威脅,這才伸了一個懶腰,準備起床。

天氣很好,陽光像一束束亮閃閃的金線,和著小鳥的啼叫聲,穿過窗欞照進來,把我的心都照得明亮了。我穿上衣服,揉了揉睏乏的眼睛,接著將匕首悄悄藏在腰間,又看了一眼床頭的揹包,確認沒人動過它,這才掀開西間屋的門簾。

西間屋與堂屋只有一牆之隔,邁過門檻就到。我的出現使得他們的聊天戛然而止。那人就站在老李頭兒前面,睜大眼睛望著我,目光中溢滿了驚奇。

“起來了,小賈!”老李頭兒上前一步,很客套地說。

“起來了。”我笑著回應道。

“啊呀,像,真像,跟振江真像哈。”那人上下打量著我,讚歎道。

我衝他微笑著,沒有說話,因為我知道,面對生人要小心謹慎,不能露出馬腳,而少說話無疑是最好的選擇。endprint

“睡得可瓷實?”那人問候道。

“睡得瓷實,瓷實。”我用手搓了搓硬生生的臉,故意笑道。

雖然我說得輕鬆、隨意,但心裡卻保持著警惕性,大腦高速運轉著,問自己,這人什麼來路,他一大早來老李頭兒家有什麼目的?

“這是國慶,李國慶,我們村支書,聽說你來了,過來瞧瞧。”老李頭兒介紹道。

聽到老李頭兒這樣介紹,我心裡踏實了一些。不過,我一邊與他握手,心裡也在思考著,他是聽誰說的我來了?是老李頭兒?我又覺得自己太敏感了,即使是老李頭兒報的信兒,也很正常,人家是村支書嘛。我為自己的敏感感到好笑。

李國慶也在衝我笑,不同的是,他的笑帶著友好和善意,順著一道道皺紋,爬滿了那張黝黑的臉龐。光看那張臉,他像六十多歲的人,但山裡人面兒老,我估計他也就五十來歲。

“剛才聽福來哥說,你是演劉振江的大明星,是貴客,歡迎貴客哈。”他笑道。

“謝謝謝謝,給你們添麻煩了。”我客套道。

“說這話有點兒見外了。你是為了演好我們的大恩人才來的,就更不能怠慢了,不然我們的臉都沒地兒擱,更對不住振江喲。”他扭過臉,衝身邊的老李頭兒說,“對吧,福來哥?”

“誰說不是哩。”老李頭兒附和著。

李國慶掏出紅旗渠香菸,抽出一支,遞到我面前。我會抽菸,但我用手背輕推了一下,說不會抽。畢竟小心無大錯。李國慶讓出的煙,老李頭兒接住了,但他沒有立刻點著吸,而是別到了耳朵上。

這時,一個小夥子急匆匆走了過來,手裡拎著一兜東西。我下意識摸了摸腰間的匕首。小夥子還沒到堂屋門口,李國慶就嚷嚷開了:“小寶,讓你拿個東西咋磨磨嘰嘰,淨耽誤事兒。”

小夥子方臉,厚嘴唇兒,肩寬體闊的,一看就是個話不多的老實人。對於李國慶的埋怨,他沒有解釋,而是把東西交給了老李頭兒。他看到我時,怔了一下,很快就走了。老李頭兒接過東西就去了廚房。李國慶扭過臉,衝我笑道:“是硬菜。我一聽福來哥說家中沒有肉,那還了得,得加,你來了更得加,不然傳出去讓人笑話。”

我知道,這是山裡人的熱情和純樸,便說了聲“謝謝”。李國慶右手在臉前擺了擺,嘆息道:“千萬別說謝謝,這個福來哥,唉……”

我感覺他話裡有話,卻沒有再問,畢竟跟我關係不大。我想吃飽喝足後就離開這裡。當然我在臨走前得帶點兒乾糧,不然即使沒被警察抓到,也會先餓個半死,哪有力氣逃跑呢?

在我合計的工夫,老李頭兒已把菜擺上桌來,除了生菜豆腐、胡蘿蔔雞蛋,還有李國慶所說的“硬菜”——醬牛肉和胡辣羊蹄。李國慶問我喝不喝酒。這是山裡人的熱情,大清早的誰會喝酒呢?再說我一刻也沒有忘記,我是個殺了人的逃犯,每走一步都不能有半點兒失誤。我拒絕了。我們三人邊吃邊聊,從山裡聊到城裡,從劉振江聊到了我。

“準備待多時兒?”李國慶問我。

我頓住咀嚼的牛肉,想了想,說:“儘快吧。”

“再快也得個把星期吧?”

“用不了那麼久,最多兩天。”

“兩天?幹嗎急乎乎的?”

“我還要到其他地方轉轉。”我找了個藉口,是電視上演員常說的話,“檔期緊,導演讓我儘快回去進片場。”

“哦。這樣啊。”他似懂非懂地說。

老李頭兒心事重重的,沉默著,只是聆聽。我發覺老李頭兒挺怪的,他這個人,似乎被某種陰影籠罩了,鬱鬱寡歡的,偶爾會笑,但笑容也會突然消失。難道與劉振江有關?

吃過早飯,老李頭兒在灶房洗刷碗筷,李國慶抽著煙,往灶房門口斜睨一眼,湊過來小聲說:“小賈,等會兒帶你去個地兒,我有話給你說。”

我頓時警覺起來,心想,這不會是圈套吧?就問他去哪兒。

“出去轉轉,反正也沒事兒。”他湊過來,壓低聲音又說,“我給你講講劉振江和老李頭兒的事兒。”

從他的神情中,感覺不到有什麼惡意,可我還是有些猶豫。轉而又想,必須要去,因為我的身份是扮演劉振江的演員,如果連劉振江和老李頭兒的事兒都不感興趣,反倒會引起他們的懷疑。

李國慶吸完一支菸,老李頭兒還沒從灶房出來,我猜想他有心事,故意磨蹭。李國慶將菸頭向門外一甩,衝我使了個眼色,示意跟他走。李國慶雙手背到身後,走在前面,我緊跟其後。路過灶房門口時,他扭頭喊了一嗓子:“福來哥,我們出去轉轉啊。”

老李頭兒猛然回過神兒,急忙出來問我:“振江老弟,晌午吃啥飯?”

“福來哥呀,一聽你的心思就沒在刷碗上,還振江老弟哩。”李國慶回頭看了我一眼,又衝老李頭兒笑道,“好好瞅瞅,這是小賈。”

老李頭兒也笑了:“瞧我,真是老糊塗了。”

“您先忙吧老李,我跟李書記出去轉轉。”我說。

“晌午吃啥飯,疙瘩面?”老李頭兒問道。

“不中不中,哪能吃那飯。”李國慶搖搖頭,從鼻孔衝出悶悶的一聲“嗯”,又說,“這樣吧,晌午飯你甭操心了,到我那兒吃。”

老李頭兒瞅我一眼,又回灶房忙活去了。

我們走在村裡的街道上,我看到昨晚我站過的那棵老槐樹下,有一高一矮兩個青年人。他們縮著頭,雙手插進袖筒裡,盯著我們看,還小聲談論著。或許他們窺視很久了。我突然緊張起來,將手伸進腰間,身體靠近了李國慶。

“哎哎哎,黑蛋、三德,都在坡嶺燒紙兒,你倆在這兒幹啥哩?”李國慶衝他們吼道。

“看大明星。”高個子的那個人慢悠悠地說。

“上回沒看夠?”我們向他們走去。

“沒看夠。”高個子說。

“這回看夠了吧?滾吧,我們還有正事兒要談,你倆別跟個尾巴似的。”李國慶指著他們,罵罵咧咧地說,“快滾快滾,滾得越遠越好,麻溜點兒!”endprint

高個子似乎不想走,那矮個子用胳膊肘戳了戳他,又衝他使了個眼色,他這才慢騰騰扭過身兒,向村東頭走去。看他們走遠,李國慶扭過臉兒向我解釋道:“這倆貨,一對不精細。”

“嗯?不精細?”我不明白“不精細”是什麼意思。

“哦,忘了你是城裡人,不懂山裡的土話。”他哈哈笑了,接著給我解釋道,“不精細就是腦子缺根弦兒,比傻子強點兒。”

“哦,原來是這樣。”我在釋然的同時,也將右手從腰間移到了褲兜裡。

“上次《劉振江》攝製組來我們這兒時,這倆貨整天不吃飯地跟著劇組,劇組裡的人問他們咋不回家吃飯,這倆貨還是那句話——看大明星。”

“您剛才說,都在坡嶺燒紙兒,這是怎麼回事?”我故意岔開話題。

“哦,我帶你去的地兒就是那兒,村裡人都在那兒給振江燒紙兒。這兩年,每到這時都燒。”許是怕我不懂,他又解釋道,“燒紙兒就是給陰間的人送錢。”

“為啥在坡嶺,劉振江埋在那裡?”我問道。

“不是不是。振江二十年前在坡嶺為村裡找了一口救命井,老輩人把那口井起名‘振江井,前年振江不是在找井的路上出事了嘛,打那年起,村裡人一到十月初九就在那兒祭拜他。”

“他十月初九死的?”我問道。

“不是不是,想著在他死那天祭拜的話,人太多,他根本記不住誰是誰,因為其他地方的人會放到那天祭拜,所以我們就放到了十月初九——‘振江井立碑的日子,這樣子就錯開時間了。咋樣?這是我想出來的。”李國慶嘿嘿一笑,很得意的樣子。

我豎起大拇指,連忙誇他有創意,同時又想到了老李頭兒,便問:“那,老李為啥不去祭拜?”

“他呀,跟別人不一樣。”李國慶說。

“為啥?”

“唉,他倆的事兒,一句話兩句話說不清。”

接下來,他就說了劉振江和老李頭兒的事,但給我繞了個大彎子——他先是長長地嘆息一聲:“這兒缺水啊!”緊接著,便從幾十年的缺水生活開始講起,一直講到劉振江給村民們找水打井。尤其講到劉振江找水,他那張嘴巴就把不住門了,滔滔不絕的,像一瀉而下的瀑布,根本不容我插嘴,即便我硬生生插句話進去,也很快被淹沒了。

他完全沉浸在劉振江找水打井的故事中,講到動情處,還流下了眼淚。我不太理解的是,一個找水打井的人,為什麼竟會被那麼多人敬仰。據他說,這一帶的村民們都尊稱劉振江為“活龍王”,當得知他去世的消息後,人們自發來到村裡的水井旁跪拜不起,泣不成聲……

就在他講到這當口,我再次看到了那些標語,而且這次看得很清楚:吃水不忘挖井人,世代感謝共產黨。還有一條:翻身不忘毛主席,吃水不忘劉振江。

“你知道振江干找水打井的工作多少年了嗎?”他突然冒出一句話。

“多少年?”我問道。

“振江研究找水都四十多年了,光在乾旱缺水的地兒打井就有五千多眼。”他下巴衝我一仰,自豪地說。

相比劉振江找水,我還是對劉振江與老李頭兒的故事感興趣一些,可他沉浸在劉振江找水的故事裡。不過,李國慶畢竟是村支部書記,對自己囉嗦那麼多,還能振振有詞:“小賈,你嫌我嘴碎了吧,其實一點兒也不碎,我得讓你先了解劉振江,往後再說福來哥,你就明白咋回事兒了。”

我點點頭。

“老實說,福來哥在村裡混得不咋地,要不是我護著他,老少爺們兒不知道揍他多少回了。”他撇著嘴,那鬍子茬兒很像刺蝟身上的刺兒。

看來他們對老李頭兒是有怨氣的。老李頭兒到底怎麼了?

李國慶告訴我,當初劉振江在這裡找水時,就是住在老李頭兒家的,那時候他妻子桂蘭還沒有死。

桂蘭她人很好,雖說長得不算太漂亮,可也說不上醜。她話不多,不喜玩笑,但雙手靈巧,人勤心細,平時把家裡收拾得妥妥當當的,家裡的活兒老李頭兒基本不操心。老李頭兒會烹飪手藝,吃喝不成問題,零花錢也不缺,倆人日子過得還算和美。但美中不足的是,桂蘭一直沒有懷上孩子,儘管他在床上很賣力,但就是不見桂蘭的肚子有動靜。這倒也沒有什麼,關鍵是老李頭兒心眼兒小,在城裡檢查出是自己的毛病後,就開始擔心桂蘭有外心了。

每當看到村裡別的男人跟桂蘭閒聊,老李頭兒就會生氣,而且有了氣就往她身上撒。桂蘭也不吭聲,忍著。從那以後,老李頭兒出門幹活也越來越少,即使接活兒,當天忙到再晚都趕會回來。

起初,對於劉振江住到他家,老李頭兒是不太樂意的。但老支書說話了,說劉振江是省裡來的找水專家,他如果能找到水,那就是村裡的大恩人;安排住到他家,也是基於他做飯手藝好的緣故。老支書還告訴他,錢不是問題,劉振江的伙食費由村裡出。最後老支書提出了一個要求:必須招待好。話都說到這分兒上了,他只能應承下來,況且他不敢駁老支書的臉面。

“振江那人真不錯,不擺架子,不拉官腔,說話很家常。才住三天,倆人就稱兄道弟了。”李國慶說。

我在聽,但在聽的同時,我沒有放鬆警惕,不時偷偷觀察一下週圍有無異常動靜。就拿剛才那兩個“不精細”的人來說,如果他們是裝的,而實際上是警察的眼線呢?那豈不是被李國慶他們騙了嗎?當然,在他叨叨的間隙,我也會插上一兩句話,主要為了向他證明,我在認真聽。比如說,他講著講著,話剛落音兒,我會問一句:“後來呢?”

李國慶搖了搖頭說:“後來呀,唉,都怨福來哥心眼兒太小,事兒做得也很不地道。”

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天,桂蘭看到劉振江很辛苦、很疲憊,中午做飯時,就燉了一小盆雞湯。因為老支書私下有交代,每頓飯不能沒有肉,對這個要求,老李頭兒也沒有說什麼。但桂蘭將一碗雞湯遞給振江時,千不該萬不該說那句話:“劉專家,看你都瘦成啥樣了,喝點兒雞湯補補。”endprint

她是說者無心,可老李頭兒卻聽者有意。當然,他沒有當場發作,而是偷偷剜了她一眼,那狠勁兒,好像發射了兩枚飛刀。桂蘭低頭沉默了。

這件事情並沒有結束,反倒是剛剛開始。老李頭兒開始懷疑他們了。之後,他處處留意他們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哪怕她看劉振江一眼,都會激起他無限的聯想……更為過分的是,他竟然故意把西屋房頂弄個窟窿,說西屋漏雨,要修繕,告訴劉振江,要麼搬到其他人家住,要麼,只能先住到他家雜物間裡了。

劉振江二話沒說,就搬進了灶房旁邊的雜物間。當老支書衝老李頭兒大發雷霆時,劉振江反倒說是自己願意搬進去的。老支書提出搬到其他人家住,劉振江沒有走,只是說:“我是來找水的,住哪兒都行,況且老李和嫂子對我很好,雜物間也挺好,收拾得乾乾淨淨的。”後來,老李頭兒磨磨蹭蹭將窟窿修好了,但劉振江沒有搬回去,他在雜物間一住就是個把月,直到找到水後離開這裡。

“他為啥不搬回去?”我問道。

“他說他住習慣了,我估摸著呀,振江看出福來哥的心思了。”他說。

“哦?就這事兒?”我假裝不相信似的。

“事兒還多著呢。”他嘆息一聲,說,“福來哥像中了魔,對振江越來越不好,對桂蘭嫂子更是不好了,動不動就衝她發脾氣。有時讓桂蘭給振江送飯,她前腳走,後腳他就跟了上去,像電視裡的特務那樣,偷偷監視他們哩。你說他都混蛋成啥樣了?他也不想想,人家振江是那號人嗎?”

雖然與我無關,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讓我震驚了。我沒有想到會發生這樣荒唐的事情。那是在劉振江離開上河村之後。

劉振江為上河村民找到了水,打了兩眼水井,離開時,村民們千恩萬謝的,很是感激。可是,老李頭兒卻沒有感激之情,仍舊陷於深深的懷疑之中,對桂蘭經常無端地發火,慢慢地,從發火變成了打罵。

有一次桂蘭捱打後,哭著說他變了,變得不像他了。再看老李頭兒,眼睛瞪得像牛眼似的,罵道:“你這個騷貨倒訓起我來了,你不瞧瞧你那熊樣兒,別以為你跟劉振江的事兒我不知道,哼!我早就知道了,只是憋著沒說罷了……”

此言一出,像晴天霹靂把桂蘭炸懵了。她止住哭泣,怔在那裡,直勾勾盯著老李頭兒,不認識似的,半天嘴裡蹦出幾個字:“你你你,你……”

“你啥你,你沒話可說了吧?”老李頭兒從嘴裡咳出一口唾沫,狠狠地吐到桂蘭身邊的地上,唾沫迅速被塵土團成了小球,包裹著他的憤懣,看上去,像是唾沫在地上砸出了一個小坑。

老李頭兒氣呼呼地走了,鄰居家的院牆折斷了他的身影,也折斷了桂蘭的眼淚和目光。結果,就在他走後,桂蘭上吊自殺了,沒有留下隻言片語。

“後來呢?”我倒吸了一口冷氣。

李國慶有氣無力地說:“後來他明白過來了,知道桂蘭和振江壓根兒沒有他瞎想的那些事,都是他小心眼兒鬧的。你說他,唉,弄的啥熊事兒,到頭來,老婆沒了,不但冤枉了好人,自己的名聲也搞臭了。”

“他一定後悔死了吧?”我問道。

“那還用說,腸子都悔青了。因為這事兒,福來哥那幾年沒少往省城跑,可一次也沒見著振江。要知道,振江整天在外面找水打井哩,連家裡人見他一面都不容易,他當然見不著。”

“他找劉振江干啥?”

“還能幹啥,給人家賠不是唄。不過,自打那次摔壞腿後,他就沒法去找了,人也變得整天神神道道的,跟得了神經病一個樣,這兩年還好一些了。”

“鄉親們啥反應?”

“啥反應,都不搭理他。好在他後來一直沒有再娶,不然的話,全村的老少爺們兒用唾沫星子就能把他淹死……”

李國慶還在說,而我心裡想的卻是桂蘭和朱慧。很奇怪,這兩個女人本不相干,怎麼就將她們聯繫到了一起?我的心忽然痛了一下,整個人怔住了。

“你咋了?”李國慶似乎看出了我的異常。

我擠出一絲笑,連忙說:“沒事沒事。”

“真沒事?累了吧。”他左手指著前方不遠處,告訴我,“快到了,看到沒,前面就是坡嶺。”

我本來就不想看“振江井”,再加上想到朱慧,心裡五味雜陳的,就更不想去看了。而他卻說:“要演好劉振江,哪有不去看看‘振江井的?”他說得有道理,至少符合常識,但我不能去。心情是一個原因,最主要的是,人多嘴雜,怕祭拜劉振江的某個村民認出我來。要知道,我是個殺人逃犯,並不是什麼演正面人物的大明星,雖然這一帶偏僻,消息閉塞,但不能有半點兒紕漏呀,還是小心為好。於是,我用左手捂住胸口,假裝很疼的樣子,蹲下來,痛苦地呻吟著。

“咋了這是?”他急忙彎下腰,扶住了我的右肩。

“估計……胃疼病又犯了。”我低著頭,發出痛苦的聲音。

“不礙事吧?”他拍拍我的肩膀,關切地說,“不中我背上你,咱到衛生所叫紅衛看看?”

“沒事沒事,回去喝點兒熱茶,休息一下就好了。”

“那能中?”

我使勁點點頭。

就這樣,我被李國慶攙扶著,又回到老李頭兒家裡。當我弓著腰走進堂屋時,特意瞟了一眼灶房邊的雜物間。那間老屋是石砌而成,最多有二十平方米,只有一扇門,鎖都生鏽了。這麼簡陋的地方,真是難以想象,在刺骨的寒冬裡,劉振江那一個多月是怎麼熬過來的。

李國慶一進門就咋呼開了:“福來哥,福來哥!”

他喊叫老李頭兒的時候,我也緊張起來,心裡的第一反應是,老李頭兒不會報警去了吧?老李頭兒果然不在屋子裡。好在,老李頭兒很快出現了,而且慌慌張張的。

“迷瞪眼兒的工夫就不見了,弄啥去了你?”李國慶責怪道。

老李頭兒支支吾吾說:“去了趟茅房,小賈咋了?”

“快整點兒熱茶,麻利點兒。”李國慶命令道。endprint

這時我才想起來我在裝病,趕緊又發出一串痛苦的呻吟聲,慢慢躺到床上。

老李頭兒端來了熱茶,放到我床前的木凳上,然後打量著李國慶,小心翼翼地問:“國慶,小賈咋了這是?”

“胃病犯了。”李國慶不耐煩地說。

“喲。”老李頭兒一驚,身子晃了晃,說,“礙不礙事,要不讓紅衛開點兒藥?”

我揚起右手,在空中搖擺兩下,故意裝得有氣無力地說:“不用不用,不礙事。”

李國慶端起那個黃色瓷碗,讓我先喝點兒熱茶再睡一會兒,並說:“再不行的話,就到鄉衛生院去看看,紅衛瞧病的手藝不中。”

我慢慢坐起來,接過瓷碗,吹了吹碗口升騰的哈氣,吸溜一下,燙。我皺了下眉頭。李國慶接過碗,讓我涼涼再喝。我慢慢躺了下來。雖然胃疼是假裝的,可我的確太累太困了,以至於眼皮兒連空氣的重量都無法承受,很快就閉上了。

不知睡了多久,當我醒來時,天陰沉沉的,像塗了一層厚厚的鉛,窗外有風。我打量一下床邊,沒有人,那碗茶水還在,但已經涼了。

我輕輕叫了聲“老李”,沒人應答。他不在。李國慶也不在。他們去哪兒了?我猛然坐起來,緊張和恐慌再一次浸滿全身。我迅速握住腰間的匕首,屏息怔了一會兒,還是沒有聽到有腳步聲。思來想去,趁他們還沒把警察領過來,趕緊逃吧。我的眼睛盯著窗外,雙手卻慌慌張張地往包裡塞衣服。很快收拾完畢,當我準備到堂屋的櫥櫃裡取些食物帶上時,窗欞之間出現了老李頭兒的身影。

他正向門口逼近。我忽然驚慌起來,情急之下,準備往床底下鑽。但我看到他身後沒人,遲疑一下,就放下了揹包,決定搏一把。

老李頭兒推門進屋。他放下竹籃,甚至顧不上拿出祭品,就掀開門簾進了我的房間,問我胃還疼不疼。我站在床邊,右手背到身後,緊緊握住那把匕首,眼睛又向窗外瞄了一眼,看到沒人,才強迫自己笑了笑,說:“不疼了。”

“不疼了就好,天快黑了,想吃點兒啥?”

“啥都行,啥都行。”

“堂屋方桌上的東西咋沒吃?走前國慶說,你醒之後一準兒會餓,所以就放了點兒火腿和餅乾,好讓你先墊補墊補。”

“國慶去哪兒了?”

“你睡下後,小寶就把他叫走了,好像去鄉里開治安聯防會。天都黑了,估計也快回來了。”

我心頭一緊,急忙又問:“不會出啥事了吧。”

“我估摸沒啥事,往年一入冬鄉里也開這種會。他去鄉里開,回來後在村裡開,提醒大夥兒防小偷啥的。”他壓低了聲音,繼續說,“你不知道,冬里人閒,人一閒,歪點子就多了,小偷小摸的就多了呀。對不對?得防著點兒。”

我附和道:“有道理有道理,是得防著點兒。”

“管他呢,反正這破家沒人偷,我連院牆都沒壘。”他話鋒一轉,提高了一些嗓門兒說,“餓了吧小賈,我給你做疙瘩面吃。”

天空正在降下夜幕,而山村裡卻升起了裊裊炊煙。

不一會兒,老李頭兒做好了疙瘩面。雖然說我在吃,但的確沒有感覺到疙瘩面的味兒。因為我心裡在不停地想,什麼時候走,找什麼理由走……

“味道咋樣兒?”老李頭兒笑盈盈地問我。

我連忙假裝狼吞虎嚥似的扒了幾口,誇張地咀嚼著,說:“好好好,味兒真好,好吃!”

現在我是有些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可有什麼辦法呢,我得逃命。吃過疙瘩面,我就告訴老李頭兒我要走了,還編了個理由:導演通知,讓我到郭莊再深入瞭解一下劉振江。

上午李國慶提到過郭莊,說當年劉振江在那一帶也找過水。我看過揹包裡的地圖,郭莊離這兒不遠,在西北方向。不過,說是這麼說,我真正要逃往的是東北方向。

“啥時動身?”他問道。

“馬上就走。”我說。

“那不中,天都黑了,今兒個說啥也不能走。”

“身不由己呀,導演的話就是命令。”我無奈地笑道。

“先前我就說那個大鬍子是急性子,看來還真是。你不用理他,他大鬍子再急也不中,總不能不顧你的死活吧?再說,天已經黑了,路上遇上狼啥的,那可壞事兒了。”他一邊收拾碗筷,一邊勸我道,“你就聽我的吧小賈,明兒一早走。本來想讓你多住幾天的,你既然有急事兒,我也不留你了。”

“那,好吧。”我遲疑一下,又說,“如果方便的話,能給我準備點兒乾糧嗎?路上吃。”

他嘴巴一咧,說:“這算個啥事兒,沒一點兒問題。不過你也別急,等會兒國慶來了我給他說一聲兒,明天早起把你送過去。”

“不了不了,導演要求我步行,他說一路走來,能收集些有關劉振江找水情況的點點滴滴,也能體驗當年劉振江翻山越嶺的感覺,我到咱村也是走過來的。”我推辭道。

“常言說,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的管。看來你們演員也不容易。”說完他捧起碗筷去了灶房。

洗刷過碗筷,他來到堂屋,開始將竹籃裡的祭品逐個拿出來,擺到那破舊的方桌上,有蘋果、橘子、糖果、圓蒸饃,還有一磚頭寬的熟肉條,肉條上交叉插著兩根竹筷。沒有板兒香和黃表紙,我估計燒掉了。他去祭拜誰了呢?

“你睡沒多時兒,國慶也開會去了,那陣子也不知道咋回事,可想給振江和桂蘭說說話。”他主動說出來了。

“聽國慶說,你不是不去‘振江井燒紙兒嗎,這次怎麼……”

“唉,我也說不清。”

老李頭兒坐下來,右手顫動著掏出一支菸,點燃,深吸一口,輕輕吐出,但見煙霧如絲,將他的腦袋纏成了一個蛹,彷彿憂傷也被裹進了蛹裡,慢慢升騰著。

“國慶說的是真的嗎?”反正是閒聊,我冷不丁兒問了這麼一句。

他怔住了,半天才醒過神兒。他沒有問國慶都說了些什麼,而是直截了當地說:“是真哩,都是真哩。”endprint

“那,劉振江真住過你家的雜物間?”我看了一眼那個雜物間。

“是。”他低下頭,衝地面說。

“那桂蘭嬸兒上吊也是真的了?”我又問。

他哭了。起初只是“哧、哧”兩聲,像從胸口裡逼出來似的,我還以為他在笑;緊接著哧哧聲就連成了一串,由大到小,扯得他渾身都在抽搐。當哧哧聲小到沒有,他猛地換了一口氣,而這口氣再次被他呼出時,就變成了一聲粗糲的長嚎,像一匹受傷的野狼在嗥叫,然後,那裹滿悲慟的哭泣聲,如倒下的深井,使得淚水與哭聲一瀉而下……

突然襲來一股寒風,我不禁打了個寒戰。如果說,冰碴子似的風令我寒戰,那麼風后面閃出的那道光,就足以讓我崩潰了——那是警徽反射的光。雖然那道光轉瞬即逝,但我還是意識到,警察來了。一定是警察。對於警徽,我太熟悉了。因為在殺死朱慧之前,我就經常見到,逃跑時也看到了警徽。

當時的情況是,我殺死朱慧後,剛下樓就碰到了劉肅。都晚上九點多了,顯然他加班剛回來。劉肅是個警察,我們兩家住對門,雖說跟他交往不深,但碰了面還是會打招呼的。平時倒沒感覺,但在那天傍晚,看到他身上的警服,還有燈光下那閃閃的警徽,我驚住了,心裡慌張得要命。

“下班了啊,小劉。”我的聲音有點兒顫抖。

“下班了。”他衝我淺笑一下,就要上樓。

原本擦肩而過,他回家我閃人,這是很正常的事。說不清當時我哪根兒筋搭錯了,弄巧成拙地補了一句:“見你嫂子沒有,小劉?”

小劉愣了一下,扭過頭說:“哦,朱慧姐呀,沒見。怎麼了?”

我強迫自己笑了笑,連說沒什麼,就離開了。以至於我走了很遠,心臟跳動得還很厲害,我急忙用右手狠狠摁住了胸口……

此刻,我的心臟比那次跳動得更加瘋狂了,感覺像打鼓、如牛拱。但是,這一次我沒有摁住胸口,而是用左手猛地提起老李頭兒,同時右手從腰間果斷拔出匕首,抵在了他的脖子上,刀刃緊緊壓住他頸動脈上方的肌膚,只要我猛地一劃,他就會一命嗚呼。這是我在電影上學來的。

或許太突然,直到那群持槍的警察逼近堂屋門口時,老李頭兒才反應過來。他身體顫抖著,踮了踮有些殘疾的左腿,說:“小賈,你你……”

我的身體緊緊貼著他的後背,嘴巴湊到他耳邊冷笑道:“沒有想到吧,老李,我不是演員,更不是大明星,我是殺——人——犯。不過別害怕,我們有些地方是一樣的,都殺了自己的女人,不同的是,我是親自下的手,你是間接下的手,而且你還冤枉了好人劉振江。我沒說錯吧,老李?”

他沉默了。

“都別過來,再走一步我弄死他!”我衝屋外的警察大喊道。

他們停下了腳步。

他們的警徽像星星似的,不斷地閃爍著,讓我害怕極了。

這時候,有人衝我喊話了:“蔣立峰你聽著,老人是無辜的,千萬別衝動,放下兇器,爭取從寬處理!”

蔣立峰是我的真名,警察知道很正常,只是這個聲音很熟悉。我定睛看了看,果真是住在我家對面的劉肅。我很想知道,他是如何發現我殺死朱慧的。

剛要問,又有人衝我傳話了,那聲音,遠沒有劉肅底氣足:“小賈呀,我們對你不薄,福來哥對你也不薄,你可不能害他啊!”是李國慶。

“你聽著蔣立峰,作為鄰居我說一句公道話,嫂子的行為有錯,在我看來,是大錯特錯。”他上前一步,繼續說道,“我知道你愛嫂子,我還知道,你對她下手是一時的衝動……現在嫂子的命沒了,難道你還想再結束一條性命嗎?你睜大眼睛看看,他只是一個瘦弱的老人,況且還是對你很不錯的老人,你就忍心嗎?”

我鬆了鬆緊握匕首的手指,有種想哭的衝動。劉肅說得很有道理,我已經衝動過一次,不能再衝動犯下錯誤了。還有就是,這種潛逃的日子太累,太折磨人了,我每天都寢食難安、提心吊膽,我真是受夠了。再說,就眼前這陣勢,逃是逃不了了。因此我動搖了,想丟下匕首,徹底結束這種難捱的日子。

就在我決心束手就擒的時候,沒想到老李頭兒卻說話了:“殺了我吧小賈,殺了我吧……”他的聲音很小,是那種喃喃細語。我懷疑自己聽錯了,就問他:“啥?你說的啥老李?”老李頭兒翻來覆去就那一句話:“殺了我吧小賈,小賈你殺了我吧,快殺了我吧!”而且一邊說著一邊扭動著身體……猛然間,他瘦弱的身體裡升騰起一股巨大的力量,向我頂撞過來……

我萬萬沒有想到,他會去奪我手中的匕首——他摸到了我的胳膊,又移到我的手腕上,然後用力往下扳,扳,再扳……我握緊匕首,右移一小步,不讓他奪走我的匕首……我們掙扎著,胡亂地說著連自己都聽不懂的話……劉肅他們也不停地大聲呼喊著……

突然,老李頭兒大呼一聲:“桂蘭,振江,我來了!”只見他身體向前一挺,雙手緊握我的右手,鉚足了勁摁劃下去,同時我聽到“噗”的一聲——我的額頭上,像注入了一股清泉,先是涼涼的,很快便沸騰了……

我和老李頭兒徹底放鬆了。我們的身體經過短暫的定格之後,慢慢倒下了,砸到地面時,塵土飛揚起來。再看老李頭兒,他的身體抽搐著,脖頸上還在噴著血。那血,噴到了我的身上、臉上,也染紅了我漸漸模糊的目光。很快,我的眼前暗了下來,周圍的聲音也被抽離而去。瞬間,這個世界徹底安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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