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2汶川大地震10年以後,我們重新回到了汶川。
作為08年四川地震的親歷者,我對5.12地震一直懷著一種複雜的感情。
汶川地震10週年,很多人已經寫過了感人事蹟,寫大家放不下的過去。
但這次我們選擇了回到震中,去看看那裡的人們現在真實的生活。
2018.5.6 汶川縣城
從某種意義上說,在汶川,最可怕的事情是這裡居然陽光明媚溫暖,兒童在追逐遊戲,我們一下車還有一群人過來問:茂縣去不去,旅遊走不走?車釐子很好吃喲,可以耍一哈!
大家在街上搶著客人,飯館老闆也招呼著行人吃飯。
柴米油鹽,普通寧靜得就像任何一個小縣城。
我們在當地找了一輛出租車前往震中映秀鎮。
司機是個汶川本地人,戴著墨鏡。
十年前他23歲,在汶川打工;現在他33歲,在汶川跑出租。
他說,十年前地震完他出去打了2年工,沒掙到錢又回來了。
我們問他,汶川人的身份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麼?
他握著方向盤,回答我:
就是每次出去,都會被人問“你是汶川人啊,那你地震的時候怎麼跑出來的?”
後來記者採訪我也是,我跟他們講我們現在咋生活,每天掙好多錢。他們不愛聽這些,打斷我問,說說你是怎麼倖存下來的吧?說說你有沒有什麼感人的故事?
有啥感人的故事嘛。哎喲,這幾年被問了上百次吧。
我們問,那問完以後呢?
他說:問完以後,還不是照舊,該拿多少錢拿多少錢,該怎麼過怎麼過。
——是的,大多數時候,比起人本身,我們更關心的是他們的故事。
他們的故事夠不夠感人,經歷夠不夠傳奇。
我們熱愛能讓我們張大嘴巴的故事,沒耐心去關心真正的瑣碎的生活。
但這裡沒什麼特別感人的故事了。
“在汶川縣,實在沒有什麼新聞。”
2018.5.7 映秀鎮
我們來到了當年的震中,映秀鎮。
那場震驚世界的災難,就是從這裡開始的。
而璇口中學,又是當年映秀受災最嚴重的地方。
10年後的今天,廢墟依舊在,當年的紅旗依然孤單地飄在學校上方。
(璇口中學遺址至今傾斜著)
(5層教室垮成1層)
(還保留著震前的紅旗)
只是如今,這裡已經成了一個景區。在埋著很多學生屍體的廢墟前,很多外地遊客在擺拍,甚至邊拍邊說:
“你看我這樣好看嗎?”
“來,笑一個。”
當地人也藉此賺錢謀生,在景點裡當導遊,講述當年的事情經過,或是在旁邊賣油炸的小吃、車釐子、冰粉。
據當地人說,當年地震,家裡沒死過人的才去當導遊,大大方方講述一切。而家裡死過人的,哪怕窮點,也不願藉此賺錢。
我們在遺址旁買了兩碗冰粉,跟賣冰粉的小姐姐聊了聊。
地震那年她18歲,她的爺爺在地震中去世。
問她還想不想爺爺。
她說,十年了,不想了。記憶都淡了,偶爾想起也不再難過。人還是要生活的嘛。
她的兒子今年八歲,沒經歷過地震,問她會不會把地震的事情告訴兒子。
她搖搖頭,說,不會,沒必要告訴他了,忘了最好。
——我們一直在強調不要遺忘,可是他們早就想要忘記了。
漩口中學的旁邊是一座公墓,被當地人稱作萬人坑。當年地震時,許多屍體急著處理,來不及認領,全埋在了這下面。
距離萬人坑不到200米的地方,就是映秀人的新家。
重建後的映秀很好看,是一座有民族特色的風情小鎮。僅從外觀上看,你完全看不出來這裡曾經發生過那麼大的災難。
但其實這裡街頭上隨便一個跟你擦肩而過的人,都曾經歷過當年那場噩夢一樣的地震,家中都可能有親人離世。
這裡也像別的民俗小鎮那樣,有賓館、飯店、買特產的小攤,只是生意並不算好。
一個坐在路邊戴著耳機賣一些本地特產的大姐告訴我們,她經常坐一天,也賣不出東西。
08年地震時,她有完整的家庭:丈夫、父親、12歲的大兒子和2歲的小兒子。
地震帶走了她一半的親人:父親和大兒子。
如今小兒子上小學,經常在作文裡寫自己的哥哥,即使身上只有1塊錢,也會拿出來給弟弟買糖,每次老師都會給高分。
地震以後,她又跟丈夫一起生了一個女兒。
我們問她:你平時沒生意的話都做什麼?
她笑著說:看電視嘛,聽歌嘛,反正就一天天過唄。
我想問問她會不會想父親和兒子,但是我始終還是沒問出口。
倒是過了會,她自己唸叨了句:
我爸爸和兒子就葬在旁邊的山上,我從來都沒去看過他們。十年都沒去過。
我問為什麼。
她擺弄著耳機說:不想去看了,就想著咋把現在的生活過好就行了。
她說地震對她最大的影響,就是震後她再也沒跟誰吵過架,感覺沒什麼過不去的。
沒有什麼感人至深的深切懷念,也沒有曾刷爆網絡的什麼“地震十年,你走後我再沒愛過任何人”。
這裡的人用最簡單的心態生活著。
——我們想聽更多深情又悲情的故事,但他們大多數只是普通人,不想活成傳奇。
只想往前走,把日子過下去而已。
“在映秀鎮,實在沒有什麼新聞。”
2018.5.8 茂縣
茂縣,一個夾在汶川和北川中的縣城。
也許你已經不記得這個地方的名字了,但你多半記得這個新聞:
這個當年感動了無數中國人的熱血故事,就發生在這裡。
我們到了茂縣的一所小學門口,正好趕上中午放學的點。
很多小孩子在馬路上走著,胸前的紅領巾甩來甩去。
我攔住一個小孩,問他:你幾歲了?
他看了我一眼,說:10 歲。
巧了,壓著地震生的。
我問他,你知道08年的地震嗎?
他搖搖頭,又點點頭。
我又問他,你知道15個空降兵嗎?
這次他飛快地搖了搖頭。
搖完頭他就拉著同伴一起跑了,到旁邊的小攤上買小吃。狼牙土豆、蘸著調料吃的串串......一群孩子圍著吃,邊吃邊嘰嘰喳喳地講話打鬧。
就像所有普通的小孩子一樣,他們愛玩、貪吃,關於過去,他們一無所知,你絲毫不能期盼從他們身上能得到什麼不一樣的新聞素材。
但這是最好的結局了。
——回憶災難不是為了讓大家重新揭開傷疤,再哭一次。
而是為了證明,對於過去,我們已經放手了。
“在茂縣,實在沒有什麼新聞。”
2018.5.9 北川縣
北川老縣城因為毀壞太嚴重,已沒法再重建,就整個圍起來,作為地震遺址。
地震10年之際,很多人來這裡觀看和憑弔。遺址入口處,有一個來給媽媽上香的女兒。
08年的時候,這裡是一個火鍋店,她媽媽在店裡打工。
5月12日那天,她媽媽沒能逃出來。直到今天,她媽媽的屍體還埋在廢墟下。
她和老公女兒一起,點對著廢墟上香,幾個人說說笑笑,像是嘮家常一樣,跟媽媽交代一下近況。
還有北川當年最嚴重的東壩中學。
這所中學在山下,地震那天,山塌了。不到一分鐘時間,整座學校就被泥石流和山石全部埋住了。
全校師生,無一倖免。
(學校圍欄外擺著一排花)
(廢墟上掛著今年年初一位媽媽貼的橫幅。
橫幅圖部分內容:
親愛的兒子,你好嗎?媽媽好想你!馬上就十年了。
你過得好嗎?現在應該是個男子漢了。你要像媽媽一樣,堅強一點,照顧好自己。
寄給你的錢上,都寫了x川收,媽媽寄。
你要是回來了,媽媽的電話是:151xxxxxxxx )
我旁邊站著個穿黑衣服的中年男人,他遙望著5層樓直接被埋入地裡的學校,抽了一根菸,說:
爸爸來看你了,10年了,爸爸還是有點想你。
但是他抽完煙,站了不到半分鐘,就掐滅菸頭,離開了。
在北川,你會覺得10年前的地震離你那麼近。
受災最嚴重、遺址保管最完整、廢墟下屍體最多。
但是在這裡,沒有人號啕大哭,沒有人撕心裂肺。家人們都只是靜靜地站一會兒、剋制地說些話,或是翻過欄杆把小花擺進廢墟里。
然後趕緊收拾心情,繼續出發,為了10塊錢車費在門口和司機講價。
然後,他們會回到32公里以外的北川新縣城,那裡規整而漂亮。
人們歡聲笑語,繼續生活。
小孩不知道08年那場震驚世界的地震,大人們也都不約而同地不再提起,他們關心的只是柴米油鹽,今天吃什麼,週末去哪兒逛街,錢又從哪裡來。
——沒別的,就只是活著而已。
“在北川,實在沒有什麼新聞。”
汶川地震10年,沒有什麼新聞。
旁人鑼鼓喧天,哭和悼念,只是因為10週年,他們有一種非紀念不可的使命感,這種使命感來源於一種不安的心情:在這樣一個節點性的日子,如果不說些什麼,那就對不起10年前遇難的人們。
但實際上,真正經歷那場災難,遭受痛苦的人們卻平平淡淡。
該悼念的悼念,要掙錢的掙錢,想歡笑的歡笑,願忘記的忘記。災難也不過是生活很小的一部分。
被問及為什麼經歷地震了還留在這裡,大家都笑著回答:不留在這裡還能去哪裡呢?
總會過去的是回憶,難以逃避的是生活。
不是所有的問題,都會有浪漫的答案。
汶川地震10週年,沒有新東西可供報道。這裡天氣晴朗,綠樹成蔭,還有兒童在打鬧、嬉戲。
汶川地震10週年。
汶川沒有什麼新聞。
閱讀更多 阿棟咬文嚼字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