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死君：“花園”第十一期，為大家帶來韓國導演李宋喜一執導的同志電影《夜間飛行》。李宋喜一是韓國專拍同志題材的導演，類似於阿根廷的馬可·伯格。但兩人的風格卻大相徑庭。
馬可·伯格的《夏威夷》、《跆拳道》等作品證明他是「曖昧派」，而《南行》、《忽然之間，去年夏天》等作品則證明李宋喜一是不折不扣的「疼痛派」。《夜間飛行》就是一部非常“疼痛”的電影。
欄目| 花園
作者| 縣豪
公號| 看電影看到死
李宋喜一最著名的兩部電影，都以同性戀酒吧作為背景。在第一部《不後悔》（也有譯為《絕不後悔》）中，酒吧是片中的核心場景，主角之一的男妓洙民在酒吧包廂待客桌上跳的豔舞，使《不後悔》沒有跳出同志片「以色示人」的窠臼，帶有一點小電影的情慾之味。
電影《不後悔》
而到了2014年的《夜間飛行》，不僅同志酒吧「夜間飛行」已成廢墟，所有情慾的味道都已被極度淡化，並且將《不後悔》中除身體慾望之外的其它元素，放大、深挖，使這部作品更具精神共鳴與社會批判。
電影《夜間飛行》
這部《夜間飛行》是李宋喜一最富野心、也最成熟的電影。影片的主角是高中男生申永俊與韓志雄。李宋喜一導演，同時也是這部電影的編劇，圍繞這對「苦命鴛鴦」構建了一整套完整的社會生態環境。所謂生態環境，是指由這兩位主角輻射而出的每一個人，都有他們自己的動態故事，而不只靜態的身份。
申永俊是單親資優生，他的母親獨自經營一家房地產中介事務所，在永俊不知的情況下，多次與男人交往，又慘被拋棄。正如這位母親的口頭禪：愛情難道是男人的JJ嗎，可以時大時小。
而學渣、校霸志雄的家庭線則更具貫穿性。這是一條「尋父」的線，卻又不是單純的尋父，父親因犯罪而失蹤，這就為「尋父」再添一層「擺脫恥辱」的意味。
也因為如此，志雄的家庭經濟條件不如永俊，而志雄身為未成年已開始送外賣掙錢養家。當他為永俊送來外賣時，永俊讓志雄坐在房間的地上，目不轉睛的盯著吞嚥披薩的志雄，這個情景那種極為隱秘的「瑪麗蘇」特質，和片中的口水、強吻、襯衣迷戀、以及之後每一次苦澀的依靠，一同構成某種性感，從「夜間飛行」的廢墟上覆活。
他們各自的家庭關係並不交叉，而在永俊與志雄之間，編織而出的，是韓國校園的虐心群像。群像中的主要人物，是與永俊關係緊密的胖子高基澤、與志雄本屬一體的班長吳成真，以及永俊與志雄的兩位老師。
高基澤因永俊與志雄越走越近，最終出賣永俊，成功轉移了自己「被霸凌對象」的身份；吳成真同樣將志雄的改變視為背叛，從而在校園霸凌的路上跌入走火入魔的境地，在被觀眾懷疑為「深櫃」的同時，成為全片最危險、也最可憐的角色。
而永俊的兩位老師則性格各異，體現出同性戀在社會接受度上的不同面向。這些人物共同組成左右「青春與同志愛情」的因素，時而擠壓、拉扯著永俊與志雄的關係。
《夜間飛行》不只是一部同志電影，更是一部借同性情感，對校園暴力，家庭情感、教育體制等社會現象進行全面剖析的作品。這使它相比一般同志電影，具有更為深刻的人文關懷氣息。
還有一位獨立於所有厲害關係之外的人物：永俊的同性戀密友宋俊宇。他的存在，一方面扮演永俊的情感支持者，另一方面，似乎意在探討「同志之間，是否存在純友誼」。
有位朋友曾告訴我，某些同志是「直男體質」，即他們只會被直男吸引，永俊似乎便是這種體質，而宋俊宇信奉的是，「直男是毒藥」，通俗講，「珍愛生命，遠離直男」，所以，這兩人絕對沒有發展戀情的可能。
那麼，對於同性戀而言，究竟能不能觸碰直男？或者這麼說，直男有沒有被掰彎的可能？
大多數影視作品都給出了肯定回答：直男是能被掰彎的。比如2016年火遍中泰兩國的小清新耽美劇《一年生》：不僅能被掰彎，還能很甜蜜地彎。
《一年生》
《夜間飛行》中呢？回答是極為曖昧的。
志雄的取向藏得無比深。電影中有一場志雄與女友的床戲，這並不代表志雄的性取向是異性。從身體慾望角度而言，經典同志劇《同志亦凡人》中有一句臺詞，「男人在年輕的時候，對著一棵樹都硬得起來」。
年輕男人的性慾，是一種無所顧忌又極易控制的東西，所以他們在滿足自己的性慾時，根本不需費力探尋自己的深層情感並遵循它，隨著年歲增長，慾望才逐漸必須認臉、認人，不然也不會有「夢中情人治癒中年陽痿患者」之類的故事。
經典同志劇《同志亦凡人》
當志雄脫掉衣物，他面對的，僅僅是慾望本身。而這場床戲發生在永俊與志雄郊遊之後。郊遊時，漫天野草之中，永俊有一次暗示，而志雄是拒絕的，所以這場床戲更像志雄對自己取向的確認，而非對取向的滿足。少年時代，永俊為志雄拍照，志雄的微笑也暗示出某些隱秘的部分。
但導演卻運用更多細節塑造志雄的異性戀身份。比如在被永俊強吻後，朝永俊臉上吐出的口水；從永俊的房間逃出後，在黑夜路邊的嘔吐；在課堂上永遠那麼沉默而尖銳，在「夜間飛行」的廢墟上永遠那麼迷惘而兇狂……
志雄的情感路線是編劇設置的更高級的迷障。與不少走入同性戀世界的直男一樣，志雄帶著一具性感、迷人的身軀，卻生長在殘破、貧窮、沒有溫暖健全的生活環境，當遇見能彌補其窘迫狀態與精神缺失的同性愛戀，他極有可能做出某種情感妥協。
現實中的這種妥協，會有各種因素，而在影視作品中，自然會將其強調為情感誘惑——同性戀者在付出漫長的時光、極致的情感之後，終於，「念念不忘，必有迴響」，直男對他敞開了身體與心扉。
即使這個過程甚至結局是悲情的，但對於銀幕外的觀眾而言，這已經是“浪漫的喜劇”了，因為在現實生活中，直男在面對喜歡自己的男生時，身體與心靈幾乎永遠不可能合到一條線上。
《夜間飛行》中，志雄的情感已經無限依靠於永俊，但他的身體，其實始終處於抗拒狀態，即使他在電影裡幾乎可以被認定為「直男中的深櫃」。取向搖擺的人尚且如此，取向堅定的人更不可能在同志世界中達到生命的大和諧。我始終相信，性慾是生命最原始、也最誠實的元素，它可以被掩蓋，但無法被修改，「直男不會被掰彎，只會被掰斷」。
所以，從這個角度而言，《夜間飛行》是一部何其聰明的電影：不給觀眾否定的答案，但隱藏著否定的深層設計，你從無數虐心中終於拼湊出美好，但這美好其實無需如此費力就能得到。
這種手法使影片中十分突出的同性戀元素，沒有成為影響影片質量的關鍵，也就是在拼盡全力講述一個同性戀故事的過程中，達到了「去同志化」的純劇情片效果。能達到這種效果，有兩個非常重要的元素，其一就是很精準的引入了校園暴力元素。
李宋喜一對校園暴力的刻畫，具有一種殊為真實的藝術性。他為校園暴力找到了標誌性意象：一個被布包裹的紅蘋果。施暴者用這個「布蘋果」狠狠擊打被施暴者。它既是具有尖銳刺激的象徵，也是塗滿恐懼的致命logo。
而施暴者將酒吧廢墟選為固定施暴地點，則顯見他們在狂野的青春空虛中，在為自己的戾氣尋找一個「宗教場所」。校園暴力，它可怕而隱秘，充滿火山熔漿般的破壞力，卻又不被成人世界所見。
另一個元素，就是極為剋制的藝術拍攝。
兩人郊遊時，自野草叢中的河流裡游泳起來，兩人坐在岩石上，永俊突然動情地摟住志雄的肩膀，白色蘆花零碎飛過，一群密集的野雁在遠方發出震耳欲聾的叫喚，為這叫喚和聲的，是其它隱隱約約的自然環境音，鏡頭回到兩人身上，焦灼與熾烈交織的表情，一場靈魂的「風聲鶴唳」在沒有任何配樂的情況下，被準確地視覺化了。
還有一處是志雄去找永俊，暗黃的夜燈中，樹葉在圍牆上投下影子，志雄坐在圍牆上，夜風吹刮敞開的白色窗簾，志雄撥開窗簾，手指在暗影中滑下，鏡頭順著窗簾不斷拉近志雄的臉，夜的一切都輕輕地動著，包括他的心。這組畫面實在令人印象深刻，無論是攝影、構圖、還有色彩都美得令人沉醉。
再加上悠美的配樂《Dream is Destiny》，毫不喧囂，卻都擊在點上。這幾乎是全片我最難忘的片段，沒有情節，只有凝望。
相對於永駿，志雄的人物形象更為豐滿，問題少年，複雜的家庭環境、與父親的關係、獨特的人物性格，從直到彎等等，非常立體的呈現在大家面前。
而影片探討最多的就是志雄對永駿的情感。永駿想要出走，志雄轉身買了兩張去麗水的車票，永駿被欺負，志雄瘋狂地去教訓欺凌者。
或許志雄不確定那是不是愛，以至於結尾的告白那麼感人，「別走……再也……拜託……媽的好孤單」，壓抑了那麼長時間，終於不再逃避，真實的面對自己。
就像前面的講的，無論兩位主角的家庭關係，抑或他們遭遇的校園暴力，都是十分殘酷的，但更殘酷的，卻是這份孤單。
孤單對於志雄而言，是多殘酷的一個詞。它是酒吧廢墟上的暴力，是父親搬運貨物的身影，是蘆葦叢外群飛而起的雁陣，是用布包住的紅蘋果，是沒開燈的房間和那悠悠閒晃的夜影，更是不得不輕輕靠近另一個男人的心，一次又一次沒有聲音的夜間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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