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尋常麥種, 粒粒值萬金
地質勘察隊在郭灣鄉一帶發現了大銅礦，國家將要大規模開採。這對於拉動當地的經濟，無疑是個天大的喜事。孤寡老漢郭老旺也歡喜了一陣子，眼下卻開始發愁了。
銅礦開採前有許多基建項目要上馬，郭灣鄉政府盡佔地利，承包了不少基建工程；工程用地，需要一些村舍和墳地搬遷，埋葬老旺媳婦的那片墳地也在其中。國家給的搬遷費, 大頭被鄉政府卡了，搬遷需要搬遷戶個人掏腰包。老旺媳婦是五十多年前生小孩時死的。當時老旺窮得吊蛋精光，是用一張破席子裹著媳婦屍首下葬的。為這事，老旺愧疚幾十年了。他想趁這次遷墳, 給媳婦買一口上好的棺材，很體面很排場地重新安葬，覺得只有這樣，當自己下世的時候才有臉去見九泉之下的媳婦，也才能獲得安慰他靈魂、溫暖他老血的寬容。
老旺打聽過，為媳婦遷墳，從頭到尾辦下來，要花近萬塊錢。他是年過七十的“五保戶”，無親無故的，哪有這麼多錢？老旺質問自己：從互助組到人民公社，從吃“大鍋飯”到聯產承包，我吃苦受累幹了一輩子，連電視機都沒用上，為什麼到頭來還是沒有積蓄？看看人家鄉長，上任才一年，家裡就蓋起了漂亮的小洋樓，那錢是從哪來的？這話, 他問過鄉長的女婿二丙, 二丙笑他少見多怪: “我岳父手裡才有幾個小錢？縣裡的有些幹部才叫闊呢, 幾十上百萬的存款都不算稀罕！”
老旺心理出現了嚴重的不平衡。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的一輩子太老實了，太吃虧了，到頭來連安葬媳婦的萬把塊錢都沒有。一種因不公平而產生的憤慨，整日象頭野牛似的在他心裡亂撞。
遷墳的期限日益臨近。這天夜裡，老旺又獨自躺在床上長吁短嘆、憤憤不平的時候，無意間想到了床下的瓦罐，想到了瓦罐裡的一張欠條！他心裡打了個閃似的一亮，坐起來喊道：“有了！我有錢了！”
老旺翻下床，從床下搬出了一個瓦罐，從瓦罐裡掏出一個紅布包；打開紅布包，裡面是一張早已經發黃了的欠條。
說起這張欠條話就長了。
1946年6月下旬,國民黨軍隊挑起了大規模內戰，調集優勢兵力，向解放軍中原軍區駐守的宣化店進攻, 妄圖一舉圍殲。中原軍區直屬部隊突圍後, 幾十個傷員與大部隊失去聯繫, 被國民黨軍隊尾追堵截, 斷糧數日了。這天深夜到了郭灣鄉，護送傷員的連長帶著通信員, 敲開老旺家的門，說要借糧。老百姓自己的隊伍有難, 照說是應該幫助的。可是, 父母雙亡的老旺只有一畝山地，夏季遭災，收的麥子就要吃完了，而當時離秋收還早，哪有糧食？再說，媳婦已懷了孩子，自己還在為缺糧發愁呢！老旺為難得不知說什麼好，捧著腦袋直嘆氣。
嘴角留有一塊彈痕的連長掉淚了：“我們負責護送的指戰員餓死不要緊，可傷員不能沒吃的。他們中間有還有縱隊首長、老紅哪！”
當年不滿20歲的老旺，是很有革命覺悟的群眾，見解放軍的連長當面流淚求自己, 他的心就象掉進了油鍋裡似的。猶豫了一陣，老旺猛然站起來奔進裡屋，從床底下搬出一個瓦罐，說：“罷罷罷！你就把這30斤麥種拿去！”
俗話說得好：寧肯餓死爹孃，不能沒有種子糧。農民沒有種子就等於斷了生路呀！連長遲疑了好一陣，帶著通信員，向擔架上的縱隊首長彙報後，揮淚給老旺打了張借條, 說：“等全國解放了，你憑這張欠條，到縣政府兌換麥子。”欠條上寫著:
今借到郭灣村農民郭老旺麥種30斤。全國解放後，由當地縣政府按兩年翻一番償還！
立據人：中原軍區幹部旅連長鍾華俊
一九四六年七月三日
連長和傷員離開村子後，老旺把那張欠條，收藏在原來存種子的瓦罐裡。他拼死拼活料理莊稼，盼望秋季有個好收成，不料一秋大旱，莊稼半收，來年春三月，他家就斷糧了！媳婦分娩的日子一天天臨近，沒有糧食怎麼行？更糟的是，老旺把所有的麥種都給瞭解放軍，秋播沒種子用，地荒著，捱到麥收他沒任何收成。女人懷孕最需要營養，而老旺媳婦卻只能吃野菜樹皮。媳婦身子太虛弱，分娩時孩子怎麼也產不下來，母子倆就這樣去了。借出30斤麥種, 老旺付出的代價是喪妻失子, 是一生的孤苦零仃......
三年後解放了, 老旺曾經動過找政府討還舊帳的念頭。可是這個念頭只是一閃就又打消了，老旺在心裡問自己：政府分給我的兩間瓦房和兩畝地, 難道還不值30斤麥子? 你老旺不夠意思!。
轉眼十年過去，遇到“三年自然災害”。老旺餓得無奈時，又一次想到了那張欠條, 便拿欠條去找政府兌換麥子去。當時村子到縣城還不通汽車，老旺眼冒金星, 兩腿發軟，太陽快落山時才走近縣城, 到了革命公墓旁邊。他不知道政府在縣城裡什麼地方，去向荒地裡挖野菜的人打聽。挖野菜的人中間有個五十多歲的幹部，臉浮腫著。老旺一眼就看得出來，那也是個被飢餓折磨著的人。過去一打聽老旺才知道：那個挖野菜的幹部，就是縣委書記兼縣長！看著縣委書記兼縣長浮腫的臉，老旺竟如同作賊被人當場發現了一般, 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拔腿就逃。一口氣逃到沒人的地方，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責怪自己：縣委書記兼縣長都餓成那個樣子，都在野地裡挖野菜，這找誰兌換糧食？－－好意思吧你？他往自己臉上甩了一嘴巴，併發誓再不拿欠條找政府了......
眼下老旺又一次想到了那張欠條，並一改初衷，要找政府討還舊帳，在心裡說：鄉長那麼富，錢是從哪來的？縣裡的幹部那麼肥, 錢是從哪兒來的? 不貪贓枉法坑國家、坑政府，他們哪會有那麼多錢？他們能發不義之財，我為什麼不能名正言順地討還舊帳？不討還舊帳，我拿什麼為媳婦遷墳？
２、財迷心竅，惡人起歹心
搬著指頭算來，事情已經過去五十多年了，30斤麥子過了五十多年, 兩年翻一番, 翻成多少了? 老旺開始搬著指頭算帳。但本來就大字不識一個, 又老得耳聾眼花的老旺，算計到天亮也沒算計清白。早飯後，他只好請村裡有文化的人幫忙算這筆帳。可人家都說這個帳數目太大，要用二丙的計算器才算得出來。二丙常在外做買賣，村裡就他有個袖珍計算器，老旺聽了便去請二丙幫忙。
總想靠歪門邪道發橫財的二丙，這幾天日子正難過。他岳父當上鄉長後，靠自己手中的特權，給過二丙不少發財機會，但二丙幹啥啥不成, 債臺高築。最近三天兩頭有人上門討債，鬧得雞犬不寧。這天一大早，二丙就厚著臉皮到岳父家，試圖借些錢應急。不料岳父同一個包工頭在家喝了大半夜酒，天亮還爛醉在床上。郭灣鄉承攬到諸多銅礦基建工程項目後, 又要轉包出去, 鄉長手裡捏著工程發包大權, 近來常在家接待包工頭。二丙獨自在岳父家客廳裡坐了一陣冷板凳，見茶几上放有本《生財有道》的書，就隨手裝在褲兜裡，打算回村後找時間研究研究學幾招。
二丙進村後正碰上老旺。老旺又陪笑臉又敬菸，請二丙用計算器幫忙算一筆大帳。二丙是個捕住麻雀也恨不得刮下四兩油的主，答道：“我的計算器是幾千塊錢買的，哪能隨便給你用？”
老旺說：“中午我請客，好酒好肉招待一場，怎樣？”
二丙嘴饞，答應了老旺的請求，隨老旺到了家。老旺沒透露前因後果，只說是別人五十多年前借了自己30斤麥子, 兩年翻一番, 如今應該歸還自己多少錢。鬼精的二丙感到這筆帳蹊蹺，陰笑道：“我從來不算不明不白的帳，你要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給我講一遍。”
老旺無奈，只得拿出欠條，講述了由來。二丙聽了，驚得眼睛珠子差點掉出來：“想不到你是為革命立過大功的呀！”
“哪說得上！不是就借給解放軍30斤麥子嘛!” 老旺從沒向別人說過這事, 這又囑咐二丙不要對別人透露。
二丙掏出隨身攜帶的袖珍計算機，算來算去, 好不容易才算出結果, 說：“乖乖！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零頭不算, 只算五十年，30斤麥子就已經翻成幾億兆了!”
老旺沒文化，不知道幾億兆多是個什麼數：“我急需錢為媳婦遷墳, 這幾億幾兆的麥子換成錢，夠不夠遷墳用？”
二丙笑起來：“別說給你媳婦遷墳，就是買幾座金山也夠了！買下整整一個國家也夠了”
老旺聽了驚得目瞪口呆：“早年借出30斤麥子, 如今就要政府兌現這麼多？”
“嗨！”二丙一拍大腿道，“這年頭，該你得的你不得，不得白不得，得了也白得，白得誰不得？傻瓜才不得！”
經二丙這麼一誘導, 老旺覺得找政府討還舊帳，咋說都合情合理，暗自說：我只要兌換萬把塊錢，夠重新安葬媳婦就行，這不算虧國家。
老旺收起借條，又要用紅布裹了往瓦罐裡面裝。二丙趕忙制止他：“這張欠條年代太久，紙脆, 夾到一本書裡面才好。”
老旺不識字，家裡原本沒書, 但同村的小孩常來玩，丟下有一本書。聽了二丙的話，老旺就拿起一本書，把欠條小心翼翼地夾在裡面，放進瓦罐裡去，又把瓦罐塞到床鋪下面。
這二丙是個完全掉在錢眼裡的勢利小人，見到老旺有這麼一張價值過億元的欠條，漸漸動了心思，企圖據為己有。動了這種心思，二丙意識到自己剛才不該勸說老旺到政府討還舊帳，他眼珠子一轉，生出了個調虎離山的主意，說：“老叔啊，我幫你算帳算過了，又有這
麼大的喜事，這中午請客......”
老旺連連說好，起身就出門去買酒菜。
老旺前腳出門，二丙後腳就搬出床鋪下面的瓦罐，掏出夾有欠條的那本書，然後把自己還沒來得及翻一遍的《生財有道》，放進瓦罐裡去，實現了“偷樑換柱”的詭計。
老旺買回來一瓶酒，兩斤熟肉，兩人有說有笑對飲起來。老旺平時喜歡喝點兒酒，今天心高興，有意多幹幾杯，但剛喝到興頭上，心懷鬼胎、沒有心思喝酒的二丙就說胃疼，起身告辭了。
二丙到了家，得意地將夾有欠條的書在老婆大蘭面前一晃，說：“我要發大財了！”接著，咬著耳朵把經過敘述了一遍。
大蘭聽了又驚又喜，掀開書本看欠條：“憑這麼一張欠條，政府能認帳？”
二丙說：“類似的事革命老區早年發生過不少，政府都是認帳的!”
“這麼大一筆錢財, 縣政府拿得出來？”
“如果不能全數兌現，三五百萬我估計是板上釘釘的！如果縣政府不認帳，我就帶著欠條到省城去！到北京去！”
大蘭捧著欠條，反覆看了幾遍，說：“這欠條上明明寫著郭老旺的名子，政府憑什麼給我們兌現？”
經大蘭這麼一點，二丙心裡禁不住“咯噔”響了一聲：不錯，欠條上寫的是郭老旺的名子。那老東西說，打算明天就到縣政府兌現欠條，到時發現欠條不見了，他首先就要懷疑到我頭上，報案告狀，事情鬧開可就砸鍋了！眼巴巴地看著一塊肥肉不敢吃, 這可如何是好?
這時候，大蘭卻又咬著二丙的耳朵說話了：“要叫我看哪，老旺那老東西，是早就活過壽限的人了！”
經大蘭又這麼一點，二丙一拍大腿嚷起來：“對！弄死老旺，所有難題都解決了！這麼大的一筆買賣，冒一次險值得！”
小聲點！”大蘭趕忙用手捂住他的嘴。“那老東西無親無故，只要不是血案，死後誰還替他追究？”
二丙是個鬼點子比頭髮還多的人，經大蘭這麼幾次點撥提示，一整套害死老旺的歹毒方案，已經在他心裡形成了：“這事要幹，就幹得萬無一失、天衣無縫。”
３、欠條招禍，老旺遭毒手
夜長夢多，事不宜遲，二丙決定當天晚上就動手。這天下午二丙辦了兩件事：一是買了兩瓶啤酒、兩斤豬頭肉，又從床下面翻出了一瓶“柳河白酒”，灌進“五糧液”的空瓶中；二是備了一盒硃紅印泥，寫了一張契約。那契約上寫道：
郭老旺孤身一人，無依無靠；郭二丙父母雙亡，沒有父愛。雙方願結為義父、義子。郭二丙具有繼承郭老旺一切遺產的權力。此事不公開，以免影響郭老旺的五保戶待遇。
立據人：郭老旺（指印）
郭二丙（簽字）
一九八九年七月三日
那瓶“柳河白酒”，是用來毒殺郭老旺的。去年，當地酒廠剛推出自己的新產品“柳河白酒”，不法之徒用工業酒精構兌的假“柳河白酒”，就也大量上市了。假冒的“柳河白酒”，服用不到半斤就足以致人死命，僅一個月就使十多人死亡。由於假冒的“柳河白酒”外觀和口感，都同真的一樣，難辨真偽，案發後，廠家停止生產這種產品，市面上也停止銷售，政府還要求消費者交銷已購買的所有“柳河白酒”。二丙當初曾同時買了兩瓶“柳河白酒”，聽到這種酒能致人死命的消息後, 他還將信將疑, 把其中的一瓶倒在自家豬槽裡做試驗, 結果真的毒死了一頭豬。政府要求交銷這種酒時, 他卻沒交剩下的一瓶，目的是找機會毒死鄰居家的牛，沒想到這次派上了大用場地。
二丙偽造的契約，是準備到縣政府兌現欠條時使用的。老旺死後，有了這麼一張契約，欠條的所有權就自然歸他了。而且，二丙把簽署契約的時間提前了十年，更有說服力。
為把事情做得人不知鬼不曉、不露任何蛛絲馬跡，等天完全黑下來，二丙才提著酒肉溜到老旺家。
老旺中午喝酒沒有盡興，準備夜裡自斟自飲，把中午剩餘的酒肉報銷個乾淨。正在他收拾碗筷時，二丙滿臉是笑走進門來：“老叔，中午我喝了你的酒，這晚上就請你喝我的酒。看，這‘五糧液’，可是中國屬一屬二的名酒啊！我今晚就陪你來個一醉方休！”
老旺七十出去的人了，聽倒是聽說過“五糧液”，但連聞還沒聞過，對二丙感激不盡。酒菜擺好，斟酒時，二丙卻給自己斟了一杯啤酒：“我近來胃病犯了，中午喝那幾杯白酒，胃就疼了一下午，差點沒出血！今晚捨命陪君子，只能喝啤酒了！”
老旺信以為真，也不勉強；時值伏天，兩個人都脫去上衣，一杯對一杯幹起來。老旺酒量不大，三兩火候就足了。一瓶“五糧液”下去三分之一時，老旺已經舌頭髮硬、眼睛發直。二丙則不依不饒，死磨活勸，恨不得抓起瓶子往老旺嘴裡灌。老旺早暈乎了，木頭人似的逢勸必喝。酒過七兩時，老旺臉色由紅變紫、由紫變青，看著看著倒在地上，不醒人事了。
二丙走過去，在老旺身邊蹲下，先在用手摸，老旺額頭冰涼；再在大腿上擰了一把，老旺死人似的沒有反映。二丙竊喜不止，掏出早已準備好的契約，又拿出印泥，拉住老旺的食指，在印泥上沾足；之後又將老旺的食指按在契約上，按在“郭老旺”名子後面。
牛強馬壯的漢子，喝過半斤假“柳河白酒”，兩小時後人就不行了。因此，二丙斷定老旺最多還能苟延殘喘兩個小時。可是，二丙的歹毒方案還沒有實施完。他把有可能發生的事情都預料到了，比如：第二天人們發現老旺死了，有可能報案；公安來破案時，有可能調查誰送的酒、誰陪同老旺喝酒......為防備萬一，二丙先擦乾淨一切可能留有自己指紋物件，再回家推來一輛三輪車，摸黑把老旺推出村。
二丙是要把老旺拋到柳河裡去。這是一個雙保險的措施：即便是老旺不被“柳河白酒”毒死，也會在昏迷中被水淹死；如果公安來破案，會順理成章地得出老旺酒後落水死亡的結論。
這天夜裡有星沒月，暗夜掩護了二丙的罪惡行徑。伏天的夜裡，有人在柳河洗澡乘涼。這一層二丙也已經考慮到了，他把老旺推到了一個遠離村子、很偏僻的地方。側耳細聽, 四周只有風吹岸柳的喧譁，二丙這才完全放心，躡手躡腳地將老旺拋下河去。
這一切神不知鬼不覺做完，二丙又興奮又緊張地到了家。前後經過一講，大蘭樂得直往二丙懷裡鑽：“看來，我嫁給你還是沒有錯。”
兩口子樂了一陣，大蘭要二丙第二天就帶欠條進縣城。二丙覺得不妥，說等些日子，待老旺的喪事過後再行事。
大蘭卻表示反對：老旺的屍首在柳河裡，沉到水下，永遠不會被人發現；就是漂在水面上被人發現了也不會有人管。“這年頭，誰會管與己無關的爛閒事？要等老旺的喪事辦完，怕要等到猴年馬月了！”
二丙還是猶豫。大蘭又說：“近來三天兩頭有人上門討債，有人還說要到法院告你，不盡快弄到一大筆錢還債怎麼辦？一旦法院把你傳去，想兌現欠條怕也難了！”
經這麼一說二丙才下了決心，打算第二天就帶欠條進縣城。
天亮後，二丙又看了一眼欠條，然後把夾欠條的書裝進褲兜, 就要出門時大蘭卻攔住他：“那麼寶貴的一張欠條，怎麼能隨隨便便裝在身上？”她拿出二丙外出時經常攜帶的小皮箱, 將書本放進去, 然後又隨便抓幾件破舊衣服蓋在上面，拉好拉鍊，才交給二丙上路。
七點整, 二丙上了開往縣城的長途公共汽車。他小心翼翼地把小皮箱放在頭頂行李架上，眼睛看得到，伸手摸得到。這種小皮箱是當地一個廠家的名牌產品，很時髦，風行一時，是有錢人外出常用的。二丙心裡急，恨不得一眨眼就到縣政府。可是沿途上車的人多，過道
上已站滿了人的公共汽車還總是停。上車的人中不乏很闊氣的，有幾個人也提著同二丙一樣的小皮箱。二丙產生幾分警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在自己的小皮箱上。
快到革命公墓站時, 車尾有個姑娘突然悽慘地尖叫起來：“抓流氓啊！救命啊－－”
４、美夢難圓，節外又生枝
滿車的人不禁都回頭去看，二丙也一樣。那姑娘很時髦，正被一個光頭男青年摟著，強行做“人工呼吸”。乘客們都感到憤怒，司機也停了車，大家紛紛斥責那個男青年，有人還說要扭送他到公安局。這時那姑娘卻笑嘻嘻地對乘客們說：“我們兩個是朋友，鬧著玩的！”
被耍弄了的乘客都很氣憤，只有二丙例外，轉回頭要求司機少管閒事，快點開車。時髦姑娘和光頭青年, 隨著一幫人下車後，公共汽車再次啟動了。
公共汽車到達縣城後，二丙從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小皮箱，直奔縣政府。到了信訪辦公室, 二丙一五一十地說明了來意, 辦公室主任吃驚不小, 說這麼大的事自己作不了主, 要秘書帶二丙去見縣長。上一任縣長受賄被抓起來了, 現任縣長是不久前才從外地調來的，眼下
為革命公墓改建事宜，帶領城建、公安等局長，正在公墓現場辦公。
到了革命公墓門口，同守門的瘦老頭打了招呼後，秘書帶二丙直奔公墓辦公室。見了縣長，二丙把自己討還舊帳的要求和前因說了一遍。縣長聽完大吃一驚，皺眉道：“你自稱是當事人的義子，有什麼證據？”
二丙偽造的契約這時派上了用場。縣長看過又問：“事情過去五十多年了, 為什麼現在才來找政府?”
“我父親郭老旺不願給政府找麻煩嘛！現在我父親失蹤了，生死不明，我到外尋找沒有錢，萬般無奈才來找政府的。”
縣長看過契約再問：“你可知道借糧時，還有其他人在場嗎？”
二丙一愣，吱唔了一陣說：“我父親說，當時只有他和解放軍的連長在場。”
縣長眉頭又是一皺，要他拿憑據來。二丙拉開小皮箱的拉鍊, 一看卻只有幾件破爛衣服，那本夾著欠條的書本不見了！二丙傻了，過了好長時間腦子才會轉圈，猛然間想到了公共汽車上的一幕。二丙一拍腦袋道：“糟了，我的小皮箱八成是被歹徒調包了！我當時還親眼看到那幫歹徒朝公墓方向跑！”
縣長感到事情重大，要公安局長根據二丙提供的線索，火速破案。調包團伙作案頻繁，公安局已掌握這幫傢伙的部分情況，局長當即打電話，通知幹警偵破。這時候下起了大暴雨，雷鳴電閃的。縣長讓二丙先在一間空屋子裡休息，自己又繼續開現場辦公會了。
二丙的判斷不錯，的確是一夥專門在公共汽車上幹調包勾當的歹徒，搗鬼做了手腳。當時在公共汽車上，高聲尖叫“抓流氓”的時髦姑娘，就是這個團伙的成員。她尖叫“抓流氓”，為的是吸引乘客注意力；二丙回頭張望的工夫，早就站在他座位旁的小白臉，迅速施了
調包計。兩個小皮箱一模一樣，二丙沒有察覺。歹徒皮箱裡塞的幾件破爛衣服，是為了把皮箱撐起來，目的在於調包後不易被人察覺。
這幫傢伙調包得手後，忽忽拉拉溜下公共汽車，找沒人的地方清點“戰利品”，來到了革命公墓的圍牆外，圍作一堆打開了小皮箱。他們渴求的鈔票沒有見到，手忙腳亂中，見到的只是幾件破爛衣服！光頭是他們團伙的“老大”，火冒三丈地大罵小白臉沒有完成調包任務，倒提著自己的包下了車。小白臉則發誓賭咒......正在這時，公墓守門的瘦老頭髮現了他們。這一帶捉螅蟀賣錢成風，公墓的圍牆根基經常遭人挖掘。瘦老頭以為這幫傢伙也是挖牆根基捉螅蟀的，站在遠處厲聲喝問。這幫傢伙做賊心虛，提起沒來得及合上的小皮箱就逃，
把破爛衣服和那本夾有欠條的書丟在原地。當時風很大，那本書和欠條被風吹到了附近的小河裡。欠條在水面上漂了一段，很快就沉入水中去了......當公安幹警根據線索，找公墓守門的瘦老頭詢問了情況，趕到圍牆外查看時，見到的只有幾件掛在樹叢裡的破爛衣服。
天下大暴雨時, 老旺也趕到了公墓。老旺不是喝了“柳河白酒”，而且昏迷中被拋進柳河了嗎？這事還要從頭說起。
“柳河白酒”假的多真的少，真假難辨，可二丙收藏的那瓶“柳河白酒”偏偏就是真的。老旺喝了七兩“柳河白酒”，過量是肯定的，爛醉如泥，但沒有生命危險；被拋進柳河後, 老旺應該說是死定了, 可誰也沒料到，他落水不久就被人“搭救”上岸了。
當夜，有對青年男女在柳河邊的偏僻處談情說愛，地點就在二丙作案下游二十米處。談到高潮時兩人追逐嬉戲，女青年在沒膝深的河水裡，邊跑邊回身往男青年臉上撩水；男青年睜不開眼睛，張開雙臂追著亂抓，成了一場不出聲的“瞎子摸瘸子”遊戲。當男青年的腿碰到順水漂過來的老旺時，還以為是自己的小情人，一把抱住拖上了岸才發覺不對勁，定睛一看，暗夜裡認出是具“死屍”，嚇得拔腿就逃......
老旺順水漂了二十米，肚裡灌了不少水。多虧那男青年把他肚皮朝下拋在一塊大青石上，一夜間，滿肚子的河水和酒水，都被倒個乾淨。老旺睜開眼睛時，太陽已經出來了。他迷迷糊糊地坐著想了一陣，料定自己是夜裡喝多了酒，獨自摸到柳河邊來了。他忍不住獨自發笑了一陣，笑完突然想到了今天要做的重要事情，便趕忙回家，從床鋪下面的瓦罐裡掏出書本，飯都顧不得吃，動身前往縣城，去向政府討還舊帳。老旺坐車暈車，由於早上沒吃飯，暈得越發厲害。車到革命公墓門前時，老旺實在受不了，在這裡下了車，打算歇息一陣，再步行進城。他在公墓門前坐著剛緩過氣兒，天就下起了大暴雨，雷鳴電閃的，老旺只好走進公墓門衛躲雨。守門瘦老頭也有六七十歲了，親兄弟一般熱情，又端茶又倒水，坐下同老旺聊天。
樹老根多，人老話多，瘦老頭問老旺這麼大年紀了, 獨自到縣城幹什麼。老旺認為欠條的事就要了解了，便不再隱瞞，一五一十地講起了進城的目的, 和解放前那段往事。
瘦老頭聽著聽著突然問：“那個連長，嘴角真的留有一塊彈痕？”
“沒錯，紫紅紫紅的！”
瘦老頭一激靈,眼睛盯著老旺,也講起了自己的一段往事：1949年解放軍攻打縣城, 有個團長請他當嚮導。那團長嘴角也留著塊紫紅紫紅的彈痕！那團長說：他曾向本地一個老鄉借過30斤麥種, 但由於借糧時情況緊急, 又是黑夜, 不知道老鄉的具體地址, 等打完了仗, 一定要打聽清楚, 去向那個老鄉歸還麥子......
世上真的有這等巧事? 老旺迫不及待地追問：“那後來呢？”
“那團長在攻打縣城時犧牲了，就埋在這公墓裡。那團長叫鍾華俊, 我在想, 他同你說的連長是不是同一個人?”
“不錯，那連長與我分手時，是說他說鍾華俊！”老態龍鍾的老旺不知道哪兒來的精神, 一咕碌站起來，要去看團長的墳。
５、縣長公斷，善惡各得報
風雨已經停歇, 陽光從雲朵後面噴射出巨大的光柱。瘦老頭把老旺帶到了一座墳前。那是一個普通的土墳，墓碑上刻著“鍾華俊之墓”幾個字。站在墳前，老淚禁不住從老旺眼角爬出來，他聲音蒼涼地喃喃著：“你這個兄弟呀......不管怎麼說，我比你還多活了幾十年哪! ”
瘦老頭說時候不早了，雨也停了，勸老旺改日再來聊，現在趕快到縣城討帳去。老旺用粗糙的大巴掌抹著臉上的淚痕，說：“不討了，不討了！－－為解放咱這個縣，人家連命都搭上了,人家找誰討帳？”
“那你媳婦的墳，也不遷了？”
聽了這話，老旺的淚又湧了出來：“這這這......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哪!方寸亂了!”
瘦老頭突然一拍打腿道：“我怎麼糊塗了！－－縣長今天就在公墓現場辦公，我去把這事對他說說看！”說完轉身找縣長去了。
縣長轉眼來到墳前，審視著老旺問：“老大爺，您是不是有個義子, 叫郭二丙？”
老旺一愣：“沒有啊，我就請他算過一次帳、喝過兩次酒......”
縣長眉頭鎖緊了。他意識到這事蹊蹺，要人去喊二丙來，接著又問：“老大爺，您也是找政府兌現欠條的？”
老旺吱唔了一陣，說：“不討了，不討了！－－為解放咱這個縣，人家連命都搭上了,人家找誰討帳？”
“理倒是這麼個理。不過，你要是有憑據，政府還是要兌現。共產黨是不給老百姓空打白條的。”
“憑據倒是有。”老旺拿出本《生財有道》說：“憑據是一張欠條，在這裡面夾著呢！”
縣長接過書，掀開後沒卻發現什麼欠條，倒是有一張不記名、不掛失，數額10萬元的存款單! 縣長把存款單拿給老旺看：“老大爺，這不是你所說的欠條啊！”
老旺雖然不認識字，但對自己保存的欠條還是認識的，縣長手裡拿的不是早已發黃了的欠條。他拿過《生財有道》，從前掀到後，從後掀到前，硬是沒見那張寶貴的欠條！不說老旺原來糊塗不糊塗，眼下他的確是糊塗了：我的那張欠條明明就夾在書本本里，怎麼交到縣長手裡，欠條就變成另外一張紙條條了？這時候他想到了二丙說過的話：縣裡的官不但貪財，而且手段十分高明。因此，他斷定縣長欺負自己老眼昏花，變戲法把寶貴的欠條換成了一張普通的紙條。
眼見沒了寶貴的欠條，老旺悲憤交加, 哭訴起來，而且一哭訴起來就沒完沒了：由於這張欠條，媳婦臨產慘死；由於這張欠條，自己失妻喪子；由於這張欠條，自己終生孤苦零仃，白晝獨伴荒墳，深夜獨伴孤燈......他一生中經受的苦難和煎熬都憋在心裡，這時如同垮了堤壩的江河水，隨著蒼涼的哭訴湧出來。“我原來指望這張欠條兌換成錢，為我媳婦遷墳；那張欠條值一座、百座金山都算了，我只要萬把塊錢，夠給我媳婦遷墳就行。如今, 我又覺得向政府討帳對不起先烈......可是你這個髒官、貪官，把我的欠條騙去了，壞良心哪！”
聽著老旺的哭訴，縣長和周圍的人鼻子都發酸了。可縣長是有嘴說不清，他也弄不明白，那張凝聚著一箇中國農民對共和國無限忠誠,凝聚著一個老人一生血淚和無數艱辛的欠條，眼下到了什麼地方。
就在這時候, 二丙被請來了。他以為是欠條追查到了，可以給他兌現了，一路興沖沖的。可是一見到老旺，二丙頓時面如土色，轉身就要逃。這一切縣長都看在眼裡，令人將他攔住：“郭二丙，你不是說郭老旺失蹤在外，生死不明嗎？”
機關算盡、作賊心虛的二丙，以為自己的罪行已經敗露，“唰”地湧出了一頭冷汗，兩腿一軟就往地上跪：“我坦白、我交代......”
縣長令人拿著來路不明的“契約”、存款單和《生財有道》等物證，帶二丙下去訊問，回頭又問老旺：“你借糧給鍾連長時，還有沒有其他人在場？”
老旺想了想說：“還有一個沒槍高的小通信員，左邊耳朵被子彈穿了個洞......”
縣長聽了這話頓時淚流滿面, 一把摟住老旺：“老大爺，那小通信員是我爸爸呀！他六二年去世時我才六歲, 我聽爸爸說過這件事，可弄不清你的住址和姓名！”
聽說縣長竟是當年小通信員的兒子，老旺百感交積，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縣長說：“老大爺您放心，與欠條有關的一切事情，都會弄個水落石出的，即便是欠條找不回來，您媳婦遷墳的費用也會得到妥善解決。”如此安慰一番，縣長安排瘦老頭陪伴老旺，自己又去招集幾經中斷的現場辦公會，並要求下屬：馬上通知郭灣鄉鄉長火速趕到革命公墓，協助處理郭老旺媳婦墳墓搬遷事宜。
鄉長大人這時正急得象熱鍋上的螞蟻，在家尋找那本《生財之道》呢！原來，那本《生財之道》是包工頭送給鄉長的。當天晚上，包工頭酒後告辭時，掏出一本《生財有道》放在茶几上，十個手指頭都伸得直直的，在《生財有道》上拍了一下，說：“這裡面有篇文章很精采，推薦給你看看，之後你再到銀行去一趟。”根據包工頭的動作和留下的話，經驗豐富的鄉長斷定那本書裡面夾有一張10萬塊錢的存款單。送走包工頭後，家人都已經睡熟, 鄉長酒勁發作，進家後倒頭便睡，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鄉長酒醒後沒有見到《生財有道》，以為是家裡人收起來了，沒有在意。一直到了今天早上，鄉長問起那本書，家人都說沒有見到，鄉長這才急了，翻箱倒櫃找起來。
鄉長趕到革命公墓時，二丙的口供已經出來了，縣長看過供詞，哪能不氣憤？他當著鄉長的面，出示了那本《生財有道》和存款單：“你認識這些嗎？”
鄉長一看, 懵了、傻了、糊塗了，變成了截木樁。
半月之後，縣長會議決定：授予郭老旺“革命功臣”榮譽稱號，並即報上級主管部門批准；郭老旺媳婦的墳墓暫不搬遷，將來與郭老旺合葬在革命公墓，一切費用由政府承擔。政府雖然沒有給老旺一座金山，但老旺覺有這些就夠了。此外，鄉長因犯受賄罪，被撤職查辦；二丙因犯盜竊罪和殺人未遂罪被收監；那幫團伙成員因犯盜竊、毀壞重要歷史文物罪蹲進了班房。遺憾的是那張寶貴的欠條，再沒有辦法與世人見面了。因為那幫團伙成員在逃離公墓時，夾著欠條的書還丟在原地，當時風很大，那本書被吹到了小河裡，漂了一段後，就連同欠條一起沉入了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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