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9 不是東西的東西,聽哲學家講垃圾!

分享者:田松

田松,哲學博士、理學(科學史)博士,富布萊特學者,北京師範大學哲學學院科學史與科學哲學教授。曾在北京大學作博士後、在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和哈佛大學作訪問學者。

研究領域涉及科學哲學、科學社會學、環境哲學、(科學)人類學、科學傳播、科學與藝術研究等領域;偏愛跨學科案例研究,如以民科、牛奶、食品工業和垃圾為對象的綜合研究;是國內最早關注垃圾問題的人文學者之一,並由此轉向環境問題研究,由反思科學主義而反思工業文明,是國內較早從文明視角討論社會問題的學者之一。

不是東西的東西,聽哲學家講垃圾!



聽哲學家講垃圾


大家好,我是北京師範大學哲學院的田松,非常感謝大家來聽我講對垃圾的研究。

這個題目,我考慮了兩個角度,一個是從文明的角度看垃圾問題,另外一個是關於垃圾問題的哲學思考。這兩個角度,我要講內容差不多。各位朋友從事具體工作的比較多,我就分享一下比較哲學一點的研究,給大家提供一個思路。

什麼是垃圾?

我想討論一下什麼是垃圾。通常我們會說垃圾,好像是沒有用的東西、廢棄的東西、失去功能的東西、用不著的東西,就是我們對它是有一些描述,有一些說法的。那什麼是垃圾呢?在這裡,我從哲學的立場、抽象的角度去分析它究竟是什麼樣子的。

「垃圾」是名詞,說的是個東西。比如杯子,它是用來裝水的,有一個大致的形狀,可以是玻璃的、金屬的、陶瓷的,或者是其他材料的。總之,一說到杯子這個詞,是有一個意向的,那麼被稱之為杯子的那些東西,具有某種共性,材料上的、形狀上的、功能上的某種共性。可是垃圾這個詞,我們就會發現它的共性,不大好找。

然後,垃圾是個非常特殊的名詞,它是「不是東西的東西」。所有的東西都可以成為垃圾,而所有的東西,又不是天然就是垃圾。所以它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名詞。我把它稱之為「非集」,非,表示否定的意思,一個集合。我們說「杯子」,這個詞可以是一個集合,那所有的可以稱之為杯子的東西,都在這個集合之內,那「杯子」就構成了一個集合。那非集,就是不是東西的東西。

比如在部隊的大院門口經常會看到一個牌子:社會車輛,禁止入內。這個社會在這個牌子上,表達的就是「非集」,所謂社會代表的是不是部隊,這句話就是說,不是部隊的車輛不能入內。在校園門口也會看到類似的牌子。在這裡面,這個社會也是代表「非集」,就是不是這個大學的車輛。

從這個角度看,垃圾這個詞,也類似於「非集」,如我剛才所說,一切東西都可能成為垃圾。可是所有的東西,又不必然是垃圾。所以垃圾這個詞,不具體指向任何一個東西,但又可以指向所有東西,所有東西都可能成為垃圾。

垃圾這個詞,有一個成為的過程,有一個變的過程。就是沒有任何一個東西,我們是要把它做成垃圾的。比如做一個杯子,就成了一個杯子。做一個盤子、做一本書、做一件衣服等每樣東西,沒有人說我要做一個垃圾。而是東西做完了之後,杯子有可能成為垃圾,盤子有可能成為垃圾,一本書也可能成為垃圾,任何東西都可能成為垃圾。那麼,哪些東西會成為垃圾呢?

不是東西的東西,聽哲學家講垃圾!

哪些東西會成為垃圾?

我們往往有一個誤區,我們會認為,用壞了的、不能再用的、失去功能的東西,會成為垃圾。從一般意義上說,這個好像也對,這樣的東西會成為垃圾。但是,仔細去想就會發現這些東西也不必然成為垃圾。這個定義並不是特別嚴謹,比如我有一個手機,壞了不能再用了。可是,這個手機是一個特殊的人送給我的禮物,我不想扔,我很認真地把它收藏起來。所以雖然它不能用了,已經失去了手機的功能,但是我不扔它,它就不是垃圾。

相反,一個嶄新的手機,我就是有錢,我任性,或者某人送給我之後,我跟他絕交了,看著手機我不爽,我把手機順手往垃圾桶裡扔。一個嶄新的手機,它的功能都在,可是在我順手往垃圾桶裡扔的一瞬間,它就變成了垃圾。

給垃圾的定義

所以我對垃圾,有一個操作定義,可以操作的定義,或者你可以認為它是一個社會學的定義。垃圾是什麼呢?就是我扔到垃圾桶裡的那個東西。我扔到垃圾桶裡的那個東西,它就是垃圾。這個手機,雖然它壞了,但是隻要我保留著它,它就不是垃圾。而一旦我把它往垃圾桶裡一扔,在我扔的那一瞬間,它就變成了垃圾。所以垃圾的操作定義,就是扔到垃圾桶裡的那個東西。我們說,杯子,一個詞,所有的杯子有個共性。垃圾也有一個共性,就是被丟棄的。它是被丟棄的。

我們沿著這個思路,再往下去想。我再給垃圾提供另外一個定義,是什麼呢?垃圾是失去了名字的東西。一個東西,比如杯子,它叫杯子,它就不是垃圾,可是我往垃圾桶裡面一扔,它瞬間變成了垃圾,它就不叫杯子了。當它是杯子的時候,當你稱它為杯子的時候,它就不是垃圾。而你一旦把它扔掉,它成為垃圾的時候,你就不能再把它叫做杯子了。所以,垃圾是什麼呢?垃圾是失去了名字的東西。

名字很重要。我們中國人講,「名不正,則言不順」「必也正名乎」。一個東西有一個名字,這意味著什麼呢?它有一個名字,或者說被人類取了一個名字,那麼它就在人類的生活中有了一個位置,在我們的語言體系中,有了一個位置。有了一個位置,它就有它作為一個東西的尊嚴,有它作為一個物的尊嚴。比如說這是一個杯子,那麼你就應該以對待杯子的方式對待它,這是一個盤子,那麼你就應該以對待盤子的方式對待它。

東西有名字,它在社會生活中就有一個它的位置。杯子應該在哪兒?杯子應該在客廳。喝茶,它在茶桌上。盤子在哪兒?盤子應該在廚房,應該在餐桌。每樣東西它有名字,它就有一個位置,你正確地對待這種東西的方式,就是讓它處在它所處的位置。我們有的人說家裡很亂,襪子到處扔,沙發扔,茶几上也扔,餐桌上還扔。襪子它就不能扔到餐桌上,襪子有襪子的位置,這個餐桌應該放盤子、放碟子之類的東西。每樣東西,我們要按照它在我們社會生活中應該有的那個位置對待它。

這就是名字的重要性。一個東西,它有一個名字,它就應該有一個位置。它有一個位置,它就有一個被你正確對待的方式,它就有它的尊嚴。而在你把它往垃圾桶裡面扔的一瞬間,它失去了名字,它也就失去了在我們生活中的位置,也就失去了尊嚴。所以,垃圾是失去了名字的東西,垃圾是失去了尊嚴的東西。

垃圾桶是什麼?

我們再看垃圾桶。垃圾桶是一個比較特殊的東西,它是用來裝垃圾的。垃圾桶和垃圾不一樣,垃圾桶是造的,我一造出來就是要把它造成一個垃圾桶。所以垃圾桶不是垃圾,它是裝垃圾的,它把垃圾給收納起來。這個時候就有意思了,垃圾是失去了名字的東西,而垃圾桶是有名字的,它是有位置的。比如說你在客廳裡面堆一堆垃圾,這個事情是不好的,這顯得很髒,可是客廳裡可以放一個垃圾桶,垃圾放到垃圾桶裡的時候,就是正常的,就是不錯的,而且垃圾桶還可以設計得很花哨,把它設計成一個工藝品。

所以,垃圾桶的功能是什麼呢?垃圾桶的功能就是遮蔽,就是掩蓋,就是掩藏。藏是把什麼東西藏起來呢?把垃圾給藏起來,把失去的名字的東西給藏起來,把失去了尊嚴的東西給藏起來。

這叫掩耳盜鈴,它究竟藏的是什麼呢?藏的是人類的行為。一個東西,它為什麼會失去尊嚴?是因為人把它丟棄了,它才失去了尊嚴。所以垃圾桶這種東西,它藏的是人把一個物變成垃圾的行為。

沒有好好地對待這個物,使這個物失去了尊嚴,那麼這件事情是人的行為出了問題,這個是人的一種不好的行為。而垃圾桶,要試圖把人的這種不好的行為給遮蔽起來。

「垃圾」一詞的歷史

我們再回過頭一說歷史。中文中垃圾這個詞,出現得比較晚。從詞形上看,垃圾的構詞方式很像是「葡萄」「琵琶」這樣的一個連綿詞。這種詞常常是外來語,所以我就很懷疑垃圾這個詞,並不是漢語。它應該是我們周邊的某種語言,這個「ji」,在《莊子》裡就有。不過《莊子》裡面那個「ji」,是山字旁的「岌」,而我們現在的是提土旁的「圾」。

《莊子》裡「岌」是高、危險、岌岌可危這樣的意思。而「垃」這個詞字比較晚。「垃圾」這個詞,應該在宋代就已經有了。宋代的話本里邊,講開封城裡邊垃圾如何如何,裡邊「垃圾」這個詞的使用方式,就和今天一樣了。從宋朝到現在,有1000多年了,但是相對於我們幾千年的歷史來說,那還是比較晚。

我自己是生活在東北農村,我小的時候在農村沒有垃圾這個詞,城裡有。每次進城,我爸媽會說到這個詞,我總是覺得這個詞文縐縐的,一開始都不好意思說。城裡有這個詞,而鄉下沒有這個詞。沒有這個詞意味著什麼呢?沒有這個詞,就意味著沒有這個東西。根本就沒有這個名字,是因為沒有這個東西。城裡有垃圾,鄉下沒有垃圾。

在我小的時候的鄉下,比如說剩飯剩菜,剩飯剩菜在鄉下不叫廚餘垃圾,它就叫剩飯剩菜,它有它的去處。它的去處是哪兒呢?一個是餵豬餵雞,另外一個叫泔水,泔水也是餵豬的,也就是說這些詞不等同於垃圾,因為它不是被丟棄的東西,它是有它的功能的,它有它的位置。

我後來仔細一下,在東北農村,和垃圾最接近的詞,叫「哥No」。「哥No」這個詞一聽也是個外來語,可能是蒙語、滿語或者是什麼語,它不是漢語。「哥No」都是什麼呢?「哥No」就是掃地、掃炕掃出來的細的碎屑,草末這些東西。它也有一個去處,掃出來後就直接扔到豬圈裡去,和豬糞混到一起,隔兩年起出來就是底肥。所以「哥No」,也和我們今天這個垃圾是不一樣的。

我現在回想起來,在我小的時候的那個農村,唯一可以稱之為垃圾的東西,和我們今天這個意義上的垃圾,純粹的廢棄物,大概只有完全無法再補的瓷器,碗破了不能再掬了,那這個最後是沒有任何用處了,用不上了。那怎麼辦呢?通常是直接墊在道上,或者是砸碎了鋪在道上。量是非常非常少的。傳統的農民,這些東西都是要用很長時間。

還有的東西,比如我們小的時候穿的布鞋,布鞋都是自己家做的,布鞋鞋底是什麼呢?比如衣服穿破了,補也不能補了,衣服的布就可以用來納鞋底。納成鞋底後,穿在腳底下,然後跟土地磨呀磨,然後就沒有了,就散了。所以這樣一想,傳統的農業社會是沒有垃圾的,因為沒有垃圾這個東西,所以沒有垃圾這個詞。傳統的農業社會的一切東西,都是來於塵土,歸於塵土。

有一年,遼寧日報的一個記者採訪我的時候,我們聊關於垃圾的事,他講了一個他的例子,那個例子也很具有啟發意義。他說家裡面也是農村的,他買了一瓶洗滌靈,拿回去給家裡老母親用。

洗滌靈特別靈,這個母親拿它刷鍋,油一下就刷掉了,鍋刷得特別乾淨,很高興。可是呢,出事兒了。這個母親端著鍋房前屋後地走,她不知道應該把水倒到哪兒去,她沒地兒倒了。因為傳統的刷鍋水,鍋裡還有油,就直接倒到泔水缸裡,然後拿去餵豬。可是她就知道洗滌靈不能餵豬,所以不能往泔水缸倒。她特別犯愁,到最後,是在屋後,找一個牆旮旯倒了。

也就是說,這個東西在當時的鄉村生活裡是非常非常陌生的東西,完全是農村環境裡的異物。在農村的社會結構裡面,這個東西沒有位置,所以她找不到,她覺得這個東西往哪兒潑呢,澆園子也不行,往院子裡潑,她覺得怎麼著都不行,最後找一個背陰兒的地方倒了。「是陰類惡物也」,她都不能往廁所裡倒,因為她覺得廁所裡面,那個毛樓,那個糞也是要入田的,這個她覺得也不行。

從農村沒有垃圾這個詞,沒有垃圾這個東西,到現在農村垃圾遍地,到處是垃圾,農村也接受了洗滌靈這樣一些東西,整個社會結構發生了變化。從沒有垃圾這個詞的社會,到有垃圾這個詞的社會,這個社會結構或者社會意識,發生了一個重要的變化,就是垃圾已經在我們的生活裡面有了一個位置了。

精確一點說,垃圾桶成了我們生活中的一個必須的東西了,這個時候我們跟物的關係,我們跟東西的關係就發生了變化。

為什麼「垃圾」不再能歸於塵土?

為什麼傳統的垃圾可以來於塵土,歸於塵土,而現在的垃圾不能了?傳統社會的垃圾和現代社會的垃圾,有什麼根本上的不一樣?首先是量,傳統社會的垃圾和現代社會的垃圾量是不一樣的。傳統社會按照我剛才那個想法,就沒有垃圾這個東西,或者說幾乎沒有。偶爾有個破碗,是非常非常罕見的、非常少的東西。

我們比如說打醬油這個詞,現在孩子們說打醬油,但是沒有打過醬油,我小的時候是到供銷社打過醬油的。就是這個玻璃瓶子,在農村是反覆使用的,不可能是一次性的,所以醬油用完了,拿醬油瓶子到供銷社去再打一瓶,那是打醬油。東西是循環使用的。

然後,物質屬性發生了變化。從環境的角度來說,我覺得工業文明的原罪就是化學工業、化工產業。當人類有了化工產業之後,人和自然的關係就發生了非常劇烈的變化。

不是東西的東西,聽哲學家講垃圾!


傳統社會里,人類所使用的東西都是天然材料,少數的陶瓷、金屬不是天然材料,絕大多數的東西,都是木頭的、竹子的、石頭的,哪怕是土坯那都是土。這些東西,簡單的說,來於塵土,歸於塵土,由於它們是大自然自身有的,所以它們能夠回到自然。而我們現代社會中使用的東西,大多數材料是來自於化工廠,是化工材料。而化工材料不是天然材料,不是大自然自身演化出來的,它是人類在化工廠裡面生產出來的。

人類在化工廠裡面生產出來的這些東西,絕大多數是大自然在自身演化的過程中從來沒有產生過的。或者偶爾產生過,但是量極小,或者偶爾產生過,但是從來沒有那麼高的純度,它是人類在化工廠裡面生產出來的。而這些東西,由於不是自然演化中形成的,所以大自然中沒有和它相匹配的,可以降解它的細菌、微生物、酶,沒有這些東西,所以這些東西是不可降解的。

不可降解的意思,就是它不能回到自然。所以傳統的垃圾,就算是積累得很多,它很緩慢,也不大容易造成很嚴重的生態問題。據說景山就是故宮的垃圾堆,或者是建築垃圾,它堆著堆著堆得很高,然後它就沒了。傳統社會里,你實在是不要的東西扔了,扔到河裡、扔到樹林、扔到山溝,過一段時間就沒了。它沒了,為什麼能沒了,就是因為它來於自然,這些材料是自然本身就有的,材料能夠被自然所從新吸納。而我們現在的這些材料,它永遠也不會被自然吸納。

塑料究竟能夠在多長時間被降解,實際上這個數字是沒有經過驗證的,比如有人說塑料要200年能夠被降解,可是塑料從發明到現在沒有200年。我們從來沒有見過被降解的塑料。塑料它高度穩定,幾乎不參加化學反應,所以我們現在看到的塑料沒了,是怎麼沒了?就是大塑料變成小塑料,小塑料變成微塑料,而現在我們新的垃圾形態就是微塑料,這個塑料小到5毫米的尺度以下,它的化學成分還是塑料。

科學技術能否解決垃圾問題?

科學技術能不能解決垃圾問題?我的答案是非常堅定的,科學技術解決不了垃圾問題。我可以相信某一種特別的技術,能夠對某一種特殊材料的垃圾起到很好的作用,但同時,科學技術總體的進步,一定會使垃圾問題更加嚴重,更加複雜。

我們現在整個科學主義的時代遇到什麼問題呢?我們都想著要科學技術進步能夠解決。但是科技解決,或者技術解決它有一個上限,這個上限,就是熱力學第二定律,也叫熵增加原理。

比如說我們吃一塊麵包,我們直接吃沒有問題,把麵包碎成渣,我們捧起來吃也沒有問題,我把麵包渣撒出去,撒到地上,根據熱力學第一定律——物質不滅,能量守恆——我們理論上是可以把麵包渣一粒一粒地通通撿起來,還是原來那塊麵包,這樣的話,也就是所謂的回收。可是當這個麵包渣碎到一定的程度,你注意,我們一粒一粒地撿這個麵包所付出的能量要大於直接吃麵包。

當我們為了撿麵包所付出的能量,大於麵包所能夠提供給我們的能量時,這個麵包就是不可回收的,因為你把麵包渣一粒一粒撿起來已經得不償失。我看到一篇文章談到回收的成本問題,手機裡面那些金屬,比如銅、稀土等,在理論上,可以一個一個摳出來,但付出的成本遠遠大於收益,那這無論在理論還是實踐,都是不可回收的。

在這個意義上,不要相信垃圾是放錯地方的資源,垃圾,它就是永恆的垃圾。

當然有人會說到回收,我當然承認回收可以在一定的程度上解決問題。那我們再說回收。回收是什麼呢?回收是把一部分失去了名字的東西再給它重新命名,是使那個失去了名字的東西重新獲得名字,可能獲得的不是原來的名字,它獲得了一個新的名字。但回收所起到的作用是有限的,比如說玻璃。玻璃打碎了可以再生,這個技術是成熟的。可是,再生的玻璃的質量肯定不如原來的玻璃。再生玻璃還能夠在再生嗎?能再生幾輪呢?

再比如說再生紙,紙可以打成紙漿,重新再做成紙。可是做成了再生紙,它的質量遠遠不如原來的紙。再生紙如果用完了,還可以再生嗎?能夠再生幾輪呢?可能頂多也就是兩三輪吧。所以回收,能夠起到一定的作用,但並不能在根本上解決垃圾問題。要在根本上解決,只能是在源頭上不生產垃圾。

從物理學角度定義垃圾

從文明的立場上來講,垃圾,或者說我換一種定義垃圾的方式,就是從物理學的角度來定義。我前邊是用了社會學的定義,用了語言學的定義,垃圾是扔到垃圾桶裡的東西,垃圾是失去了名字的東西,垃圾是失去了尊嚴的東西。從物理學的角度來定義垃圾,這個垃圾是什麼呢?垃圾是一個物理系統,在循環一個週期之後,被排除到系統之外的東西,那個東西就是垃圾。

在這個定義裡,垃圾是相對於系統而言的。你可以說相對於一個系統的垃圾,可能會成為另外一個系統的原料,那個沒有關係,我們就只針對某一個系統。比如人這個系統,人要活著,要從外界攝取營養,要吃東西。但是,僅僅吃東西還不可以,人必須要排洩。人如果不排洩也是活不了的。而且排洩這件事情,常常比吃更加急迫,人有三急。排洩出去的東西,相對於人這個系統來說,就是垃圾。

再看一個小區。每天有東西進入小區,那一定會有東西離開小區。離開小區的那些東西,你看看都是哪些東西。垃圾車、垃圾桶,下水道里往外排的汙水,這就是離開小區的那些東西。如果小區沒有能力把這些東西排出去,那小區很快就臭了,那就完蛋了。

再看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如果是有序運行的城市,那麼它也和人一樣,要攝取某些東西,要排除某些東西。城市總是連接著很多管道,有一個共性,你會看到所有進入城市的東西都是好東西,糧食、清水、天然氣、電、各種蔬菜,都從城外進到城裡。而離開城市的,比如說下水管道里邊的東西一定要離開城市。每天早晨,環衛工人的垃圾車要離開城市。也就是說,城市必須要把垃圾排除到城市之外,不然的話,城市就臭了。

所謂垃圾處理,是垃圾轉移

我把2009年命名為「中國的垃圾年」,因為在這一年之前,人們一直認為垃圾問題是枝節問題,是末梢問題,不是嚴重的問題,頂多是節約多少的問題。所以,垃圾問題是很難上頭條的,上不了頭條。但是在2009年,全國鬧了非常多的跟垃圾有關的群體性事件,而垃圾問題也紛紛上了報紙版面的頭版頭條。所以,這一年我把它稱之為垃圾年,為什麼垃圾會造成一種群體性的事件呢?

關於垃圾處理,那我有一個很強的命題,就是所謂垃圾處理,其實是垃圾轉移,從一個地方轉移到另一個地方,從一種形態轉移到另一種形態。比如說焚燒,就是從固態轉換成液態。從人們能看到的地方,轉移到人們看不到的地方,從有話語權的人生活的地方,轉移到有話語權的人看不到的地方。那麼群體性事件為什麼會爆發呢?就是因為城市擴大了。

以前北京三環以外就是郊區了,四環以外就是遠郊了,那個時候北京城的垃圾,就放到三環以外,四環以外。可是北京城擴大了,五環以內都是城區。這個時候,就得把垃圾送到五環以外,六環以外。可是,這個時候,原來放到五環以內的垃圾就不是看不見的了,就成了那些有話語權的人,也能看到的東西,而這個垃圾一旦被有話語權的人看到,他們就有能量冒出群體性事件了。

我們回過頭來,接著按照剛才那個次序,從一個人,一個人體,到一個小區,到一個城市,我們還可以把這個概念在往大里推,那麼推出來得到一個結論。全球化的現代化和現代化的全球化,是一個食物鏈。這個食物鏈的運行規則是這樣的,上游優先獲取下游的能源和資源,同時要把垃圾送到下游去。在全球範圍內,歐美是上游,日本是上游,非洲是下游,南美是下游,東南亞是下游。

在中國範圍內,東部沿海是上游,西部是下游。在北京,核心城區是上游,周邊是下游。上游和下游的關係是一個分形結構,就是任何一個地方你都能分出上游和下游。

所以,我們說歐美的整個環境相對要好,它的垃圾問題是怎麼樣解決的呢?它是由於有高科技而解決了嗎?當然它的高科技,它的技術,比如說汽車尾氣的管制,油的提煉,技術當然是有幫助的,但更重要的是,它把垃圾送到下游去了,把嚴重汙染的工廠給搬到下游去了。洛杉磯嚴重的霧霾,是怎麼解決的?有一部分的解決方案,就是把在洛杉磯周邊有嚴重汙染的那些工廠,轉移到旁邊的內華達州,或者轉移到美國之外。

所以呢,要解決垃圾問題,是你要有能力把垃圾送出去,送到下游去。可問題在於,你的下游也要進步,也要發展,它要找新的下游。那人類只有一個地球,我們最後能把垃圾送到哪兒去呢?我們能把垃圾送到地球之外嗎?所以導致的結果就是,我那本書的名字——《未來的世界是垃圾做的》。人類就把地球變成了一個垃圾球,尤其是氣態垃圾,是全球性的,國界攔不住。液態垃圾,也是全球性的,國際攔不住。

在全球化的今天,整個地球生物圈是一個整體,任何一個局部的垃圾問題、環境問題、生態問題,都是全球垃圾問題、環境問題、生態問題的一部分。

垃圾問題怎麼辦?

那垃圾問題怎麼辦?我的解決方案,其實也算不上解決方案,我只是說,在工業文明的框架內,垃圾問題是不可解決,我們必須要轉換一種文明模式,轉換一種新的文明形態,尋找一種新的文明形態,那麼這個文明形態有個好詞叫生態文明。

關於生態文明,我有另外的一些相對宏觀的想法,簡單的說,生態文明,和工業文明應該是一種截然不同的文明形態,這個文明形態至少有三點需要改造,第一個要從人類中心主義轉向非人類中心主義。第二個要從機械自然觀轉向非機械自然觀。第三點可能是最重要的,就是什麼樣的生活是好的生活。對於這個問題,我們應該有一個新的回答,一個新的答案。

我非常贊同、支持零廢棄運動,但是我認為它是一個入口,因為零廢棄這個目標在工業文明框架下是不可能實現的,就是我們不可能把垃圾徹底解決。只有不生產,才不會有垃圾。我們生產出來的垃圾,靠技術手段解決,這件事是不可能的,而這件事在工業框架下是很難操作的。所以,我覺得它是一個入口,一個方便法門,作為一條路。把零廢棄作為理想,沿著零廢棄這條路走下去,這條路的未來,應該是生態文明,而不是工業文明的特殊階段。如果還在工業文明框架下,零廢棄一定是走不遠的。只有轉換文明方向,零廢棄才有可能。

問|答

問:我很關注人的屎尿問題,站在您的角度,它要怎麼去實現生態文明?它以後使用的名字是大便小便,大糞,糞便,排洩物,混水,糞肥,糞汙?現在聽得最多的就是糞汙。您怎麼看屎尿以後的發展方向?謝謝您。

答:謝謝你的問題。我們從歷史上看,人的糞便和農業之間原本是有一個相互循環的關係的,這在傳統社會都不是問題,而且傳統社會的城市,城市和周邊的農村之間也是有合作的關係的。我們小的時候,還有農民拉著糞車,定期到城市來收集糞便。那個時候,人的糞便還是相對乾淨的,還是可以堆肥入田。

所以這個時候,我們會看到,抽水馬桶是一個很糟糕的發明,或者不說糟糕,抽水馬桶確實給人帶來了很多方便。這種對城裡人的便利,終於可以把衛生間建到房子裡了。傳統社會里面,你不可能把一個衛生間建到臥室裡面,跟客廳挨著、跟臥室挨著,這簡直是不可能想象的。抽水馬桶實現了這件事情,同時實現了人們非常輕易地使用水的習慣。大量的水和糞便,就通過這種管道出去了。而這個管道,又和我們的另外的一些上下水道都結合到一起,比如說洗滌靈、洗澡的肥皂這些東西全都混到一起,導致糞便無法再用了。

我的建議是,整個城市系統,就應該重新改造。人的糞便的管道應該有單獨的去向,去向一個集納的地方,讓它還能夠有機會回到田裡。

問:從垃圾問題來講,如何實現從工業文明向生態文明的跨越?需要什麼樣的條件?

答:工業文明到生態文明的跨越,是一個整體文明結構的轉換,是特別大的工程。這需要什麼條件,我覺得在說這個事情的時候,就像有老虎吃天,覺得無處下嘴。我簡單說,第一個是觀念,人的觀念主要改變;第二個比第一個重要,就是政府在制度上要有所改變,政府在觀念上要認識到垃圾問題是一個戰略問題。

比如說,我們現在在努力地推行垃圾分類,可是現在政府後端根本就沒有跟上,這種制度性的行為沒有跟上,我們前端的努力就起不到應有的作用,雖然也有一些作用,比如說垃圾分類會方便拾荒者。但是後端沒有跟上。

我剛才講的整個城市的管道的改造,把糞便單獨地做一個管道,這些都只能是由國家的政府的整體的制度性的改造,一件一件地改。

問:您之前提到的垃圾是沒有名字的,這個觀點很有意思。按照您的說法,垃圾是失去名字的資源,請問可以這麼理解嗎?

答:我不大想使用資源這個詞,我用的就是東西。垃圾就是失去了名字的東西,這東西以前是有名字的,在它扔入垃圾桶的一瞬間,它的名字沒有了。他是不是資源這個,關注點不在這兒。

問:在處理垃圾問題的重要性上,怎麼樣是一種中肯態度?以及怎麼樣以一種中肯的態度去推行垃圾的處理問題?

答:哎呀,這個問題我有點沒看懂,中肯的態度是什麼意思呢?我對垃圾問題的態度,就是你要面對它,它是個嚴重的問題,它是個嚴肅的問題,你不能迴避它,你不能覺得它是一個簡單的問題,就是很鄭重的。從文明的高度,我是把它提高到生態文明的這種高度上去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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