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9 孫潔︱《四世同堂》的前世今生(上)

編者按:本文為《〈四世同堂〉的前世今生》的上篇,小標題為編者所加。

一、《四世同堂》的版本問題

《四世同堂》起筆於1944年,完成於1949年。全書分《惶惑》《偷生》《饑荒》三部分。需要強調一下,《惶惑》《偷生》和《饑荒》是前後貫穿的三個部分,類似於“上、中、下”,不是三部曲。老舍後來這樣說明:“本來無須分部,因為故事是緊緊相連的一串,而不是可以分成三個獨立單位的‘三部曲’。不過,為了發表與出書的便利,就不能不在適當的地方畫上條紅線兒,以清眉目。因此,也就勉強的加上三個副標題,曰《惶惑》,《偷生》,與《饑荒》。將來,全部寫完,印成藍帶布套的繡像本的時候,這三個副標題,就會失蹤了的。”(《四世同堂·序》)

然而這個“藍帶布套的繡像本”始終沒有印出來,因為《惶惑》和《偷生》按計劃出版之後,《饑荒》連載到一半中斷了。

這事的來龍去脈,容我細細講來。

孙洁︱《四世同堂》的前世今生(上)

1945年,老舍一家在重慶北碚合影

《四世同堂》的寫作緣起於1943年11月老舍夫人胡絜青帶著三個孩子,從北平輾轉千里來到重慶北碚,和隻身到大後方投身抗戰已歷六年的老舍團聚。 聽說老舍夫人來了,很多家在北方的朋友就跑來打聽淪陷區的情況,胡先生就一遍遍給他們講述,老舍則抽著煙在一邊靜靜地聽。聽著聽著,無邊的故都圖卷在心中伸展開來,老舍激動了。1944年1月,他開始創作長篇小說《四世同堂》。

1944年11月,重慶《掃蕩報》的“掃蕩”副刊開始連載《四世同堂》的第一部分《惶惑》, 1945年9月連載終。1945年5月至12月,《偷生》連載於重慶《世界日報》的“明珠”副刊。《惶惑》和《偷生》1946年分別由良友公司和晨光公司出版了上下冊的單行本。

1949年12月老舍回國後,1950年5月起,《饑荒》在《小說月刊》開始連載,翌年1月連載到第二十段的時候突然中止,老舍生前未出版。二十段以後的稿子亡佚。1981年,在美國人艾達·普魯伊特(Ida Pruitt,中文名為浦愛德)翻譯的《四世同堂》英譯本《黃色風暴》(The Yellow Storm)中,發現了經過縮略處理的《四世同堂》最後十三段,由馬小彌回譯為中文後,發表於1982年第二期《十月》雜誌。

孙洁︱《四世同堂》的前世今生(上)

《黃色風暴》

不久前,上海譯文出版社的趙武平先生又在哈佛大學的浦愛德檔案裡,發現了《黃色風暴》之前的英文手稿本,這個手稿本比現在通常能見到的《四世同堂》的一百段的版本又多出了整整三段。這一部分和馬小彌轉譯本不同的內容,經由趙武平的回譯,發表於2017年第一期《收穫》雜誌。

值得注意的是,浦愛德檔案裡這個沒有經過出版社刪節的英文手稿本,是在老舍本人的全程參與下完成的。1977年2月22日,浦愛德在寫給她的好友費正清夫人的信中這樣描述這個合作翻譯的過程:“《黃色風暴》並不是由《四世同堂》逐字翻譯過來的,甚至於不是逐句的。老舍念給我聽,我則用英文把它在打字機上打出來。他有時省略兩三句,有時則省略相當大的段。最後一部的中文版當時還沒有印刷,他給我念的是手稿。Harcourt Brece出版社的編輯們作了某些刪節,他們完整地刪掉了一個角色,而他是我所特別喜歡的。”(胡絜青、舒乙《破鏡重圓——記〈四世同堂〉結尾的丟失和英文縮寫本的復譯》,《十月》1982年第二期)

二、本文要討論的問題

現在《收穫》發表的《四世同堂》的末十六章(趙武平2017年回譯本)比現在通常能見到的末十三章(馬小彌1982年回譯本)大致上多了些什麼,也就是1951年哈科特和佈雷斯公司出版的《黃色風暴》(The Yellow Storm)在老舍本人參與的《四世同堂》(Four Generations In One House)英譯本草稿的基礎上究竟刪除了些什麼,是本文關注的問題。

根據趙武平《〈饑荒〉英譯全稿的發現和回譯》(《收穫》2017年第一期)所述:

就《饑荒》而言,除去每章都有相當刪節外,最主要的變動,是在後面的十六章。

首先,編輯將第二十三章“東陽病了”壓縮後同第二十四章“冰化了”併為一章。其次,整章刪去第二十七章。最後,整章刪去第三十六章。此章名為“錢先生的悔過書”,實為一篇“檄文”。錢在其中對日本人發動戰爭進行了反思。

本文要討論的內容也一目瞭然了,依次是:

(一)趙譯《四世同堂·饑荒》第二十三章和第二十四章與馬譯《四世同堂》第九十章(即前述兩個章節刪節合併後的新章節)的比較;

(二)趙譯第二十七章分析;

(三)趙譯第三十六章即老舍本人刪定的《四世同堂》結尾分析;

(四)其他被刪節內容舉例分析。

三、為什麼關注老舍本人參與改定的英譯定稿本

馬譯《四世同堂》第九十章,從“藍東陽續了病假”句,到“樣樣東西都會爛,樣樣東西也都會轉化”句,主要情節線索為:藍東陽因害怕瑞全報復而得病——東洋大夫來瞧病——菊子逃走——瑞宣到鐵路學校去上課——日本本土被炸的消息傳來,瑞宣決定積極投身抗戰宣傳。

趙譯《四世同堂·饑荒》第二十三至二十四章,被《黃色風暴》刪節的主幹情節有:瑞宣到鐵路學校後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刪節一);菊子逃跑後藍東陽出門去找菊子直至摔倒在雪地裡(刪節二);美軍轟炸日本本土後北平人的反應(刪節三)。

以這個章節為樣本,可以得出結論:《黃色風暴》對《四世同堂》英文手稿本的縮寫,在技術上是沒有問題的,就是說,雖然刪去了大量的內容,但是故事情節還是相當完整的,節奏也保持得相當好,如果不知道這裡面的一度、二度刪節的過程,可以當作一部完整的小說來閱讀。比方說上述這個章節,被刪掉的帶有人物具體行為的情節,只有“菊子逃跑後藍東陽出門去找菊子直至摔倒在雪地裡”這一段。

孙洁︱《四世同堂》的前世今生(上)

黃磊飾瑞宣

那麼我們為什麼又對老舍本人參與改定的英譯定稿本有濃厚的興趣呢?因為這個定稿本傳遞的才是老舍的本意啊。

說起文學史,一般的人馬上聯想到考綱、考點,就拿《四世同堂》來說吧,抓住幾個關鍵詞,“北平”、“抗戰”、“市民”,幾個主要人物,就完成了對文學史的《四世同堂》的勾勒。殊不知這樣抽象的文學史往往是拿一個個框框去套具體的文學現象,套上了就萬事大吉,套不上的就砍掉扔掉,或者視而不見。隨著版本的挖掘、作品文本本身的拓展、周邊史料的日益豐富,我們越來越傾向於認為,具體的文本、細微的史料,才是構成文學史研究和作家研究的基石。正如這個《四世同堂·饑荒》後十六段的回譯本,雖然它經過從中文到英文又到中文,從1940年代到2010年代這雙重的跨越,但是,比起可能已經永遠亡佚了的老舍原稿,它就是到目前為止我們能接近老舍寫《四世同堂》最後部分內容的思想狀態、文學狀態的最佳途徑了。

今天我讀了辛豐年的一篇文章(《愛樂及譜》,《讀書》1992年第一期),講到樂譜的版本錯誤帶來的對音樂家初衷的誤遞和誤讀:

前些年紀念貝多芬逝世百五十週年之際,《命運》總譜上的一個符號成了新聞。學者們校閱手稿,發現了通行刊本上有重要的遺漏:在那有梅非斯托氣味的《諧謔》章中,少了一處反覆記號。還有兩小節是門德爾松刪掉了。

一九七八年,德累斯頓及其他地方的樂隊,在演出中補上這被遺忘了一個世紀的記號。恢復原貌後,時間增加了好幾分鐘,據說效果大不一樣。世人以前聽的,竟是一個不盡符作者原意的版本!

樂譜上的一個反覆記號尚且如此,何況是一部長篇小說的長達數萬字的並非出自作者本意的刪節呢?

四、《黃色風暴》作出刪節的人物心理波瀾的部分是比較多的

由是我們再來看趙譯《四世同堂·饑荒》第二十三至二十四章,被《黃色風暴》本完整刪去的三個大的節段,“刪節一”和“刪節三”指向的是主人公瑞宣的思想變化的情節線,“刪節二”指向的是藍東陽的行動線。

別的不論,單從“故事”的經營來看,把藍東陽拖著搖搖晃晃的病體到冰天雪地裡尋找菊子這個生動的段落刪除,也是一樁很可惜的事情。這裡有老舍最擅長描寫的北平( / 北京)的冬天的景色,低垂的灰雲、冷寂的街道、不斷飄落的雪花,當中一個六神無主的藍東陽。作者老舍似乎樂見藍東陽遭到這樣的境遇,他嘲弄地說:“他憎惡世界上的一切,但是最恨白雪,因為雪是白的,卻不是銀子。”

這個被刪除了的段落也是藍東陽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場表演,為藍東陽為什麼再也不去鐵路學校上班和後來又為什麼非去日本不可以至於被原子彈炸死埋下了伏筆。“金錢和財產是他的靈魂,為找回靈魂,他可以面對死亡。”這麼說藍東陽也談不上是完全沒有靈魂的人,從他的視角看,也算死得其所了。用老舍在《月牙兒》裡的說法,則是:“人是獸,錢是獸的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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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話劇版

指向瑞宣心理線的兩段刪節分別交代了瑞宣到鐵路學校上課的完整經歷和日本本土被轟炸的事件在北平引起的輿論波瀾對瑞宣更加義無反顧地投身抗敵宣傳起到的鼓舞作用。在這兩個段落裡,瑞宣經歷的“感受學生——感受同事——感受北平”的過程使得此前“說不定,我會跟老三一樣有用的!”的自我鼓勵得到了落實。雖然把“刪節一”和“刪節三”抽離後,故事本身不受影響,但是,顯然,加上這兩個段落之後,瑞宣之後無論是在學校、在小羊圈、在家裡的活動都更有依據了。

順便說說,趙譯《四世同堂·饑荒》和馬譯《黃色風暴》的對應段落的對比顯示,《黃色風暴》作出刪節的人物心理波瀾的部分是比較多的,其中最多的指向瑞宣、瑞全、金三爺一波三折的心理活動。下文“其他被刪節內容”部分將舉例詳論。

在我們現在分析的第二十三至二十四節裡,可以對比這兩段話:

馬譯《黃色風暴》:走進教室,只見一雙雙眼睛都閃著快活的光芒。他明白,日本挨炸的消息已經傳開了。大家眼睛裡的光亮,照得整個教室異常溫暖。他一句話也沒說,只用閃爍著同樣光芒的眼睛看著大家。每個人的臉上全帶著笑,許多雙眼睛裡閃爍著淚光。

趙譯《四世同堂·饑荒》:進課堂的時候,瑞宣注意到,許多許多的眼睛,放出帶著笑意的光芒。這些眼睛告訴他,這些年輕人聽到了轟炸日本的消息。他們的喜悅的眼光,似乎帶著熱量,讓課堂變得非常溫暖。他沒說什麼話,但是用同樣的眼光望著他們。就像課堂裡打了一個快樂的閃電,一股電流在相互之間傳遞著。所有的臉都露出笑,然後許多眼睛裡流出淚。

很明顯,“就像課堂裡打了一個快樂的閃電,一股電流在相互之間傳遞著”這句話被《黃色風暴》刪除了。刪掉這句話,對情節本身沒有影響,但是對老舍想表述的那種師生之間、同學之間的默契的相知顯然是打了折扣。我們現在看到的《黃色風暴》對《四世同堂》英譯手稿的刪節,大多類此。

五、被《黃色風暴》完整刪節的一章

趙譯《四世同堂·饑荒》第二十七章,是被《黃色風暴》完整刪節的一章。

這一章原來有個小標題叫“瑞宣找到自己和工作”,這個標題可以概括這一章的故事內容。

瑞宣是《四世同堂》的第一主人公,他的身上有很深的老舍本人的影子。這一章對瑞宣的描寫雖然沒什麼具體事件推動情節發展(所以就被刪了嘛),但是,因為花費了大量筆墨在瑞宣對編寫地下報紙這項全新的事業的認知上,所以對進一步瞭解老舍本人對抗戰文學的總體認識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因為老舍寫這些的時候,已經是1949年了,抗戰勝利已經四年,老舍為了投身抗戰曾經拋棄了家庭和已經取得了非常高成就的文體,對這一切的因果得失,在這個文本出現之前,我們還是很少讀到值其時也他本人的說法。

老舍本人親歷了整個大後方的抗戰文學史,是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的負責人。這八年也是他的文學生涯的重要轉折時期,捨棄小說轉而從事通俗文藝和戲劇的寫作,並且將這一新的寫作習慣帶到了同樣對老舍提出超高的宣傳要求的新中國時期。而《四世同堂》正是老舍在抗戰文學經由幾次嚴肅論爭進入反思階段之後迴歸小說寫作的結果,我們看到的《四世同堂》總體節奏感略顯拖沓、個別人物過度扁平化這些問題,都與老舍此前長時期脫離小說創作有關。

孙洁︱《四世同堂》的前世今生(上)

在以往的閱讀和研究中,我總是傾向於認為,經歷了抗戰文學的反思階段,老舍對1938至1942年的全身心投入是略有悔意的,不然便無法解釋此後的重新開始寫作小說,以《火葬》和若干短篇小說為過渡,隨著夫人的到來,自然進入《四世同堂》的寫作。

然而這個失而復得的章節讓我覺得應該重新考慮老舍對抗戰宣傳、對通俗文藝的態度,也進而意識到,《四世同堂》雖然是多重回歸之作——我以前分析過,《四世同堂》的寫作是疊加了老舍迴歸小說、迴歸幽默和迴歸北平三層寫作習慣的,這個結論當然還成立——但是,迴歸不等於拋棄,迴歸小說不等於拋棄戲劇,迴歸幽默不等於放棄宣傳,迴歸北平不等於止步於北平。事實上,不論從哪個視角看,1930年代黃金寫作狀態的老舍都不可能歸來了。同樣,1930年代作為中國現代文學的黃金十年也不可能重現了。

因此,我們在這個第二十七章裡看到了老舍想象中的身處淪陷區的自己(瑞宣)對已經在國統區經歷了大半段抗戰文學史的自己(新文學作家們)投來的好奇的眼光——“從為做宣傳而寫作開始,他就很想知道作家在戰爭中怎麼生活,發表什麼作品”。

這是一個特別有趣的視角,是老舍任何作品中都沒有出現過的視角,也是第一次老舍在虛構作品中談論自己投身其中的中國現代文學史。瑞宣探求的結論是:“新文學是代替中國說話的活的文學……他為中國作家感到驕傲,也為自己感到高興。”這不但解答了為什麼在多重“迴歸”之後,在已經完成了抗戰宣傳的使命的1946年之後,老舍還是在寫《四世同堂》《鼓書藝人》《五虎斷魂槍》這些帶有強烈宣傳色彩的作品,也順便解答了老舍為什麼在1949年12月回到北京後能這麼快速地進入新中國的文藝工作者這個全新的身份——“瑞宣找到自己和工作”,毋寧說是“老舍找到自己和工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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