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30 敘詭筆記|世界上真有“飛頭之國”嗎?

蒲松齡在《聊齋志異》的“自志”中有一句名言:“人非化外,事或奇於斷髮之鄉;睫在眼前,怪有過於飛頭之國。”斷髮,指古代吳越有剪裁頭髮的習俗,因與“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孝道相違,故而被中原地區視為奇異;而“飛頭之國”則說來話長……那麼這種令留仙老人當成“怪”的重要指標,並見諸很多古籍文獻的詭聞奇譚的真相究竟是什麼呢?

一、頭飛之前:脖上會有一紅痕

最早記錄“飛頭”的史料,乃是晉代張華的《博物志》和幹寶所著的《搜神記》。

叙诡笔记|世界上真有“飞头之国”吗?

《搜神記》

《搜神記》中關於“斷頭”的記載甚多,比如被魯迅先生改編後寫入《故事新編》的眉間尺復仇的故事。眉間尺為了讓刺客引誘楚王走近湯鑊,自斷其頭,“兩手捧頭及劍奉之”,而後楚王令煮其頭,不但三天三夜都沒有煮爛,而且還從湯鑊中跳出來怒視楚王。還有渤海太守史良看上一個女子,那女子本來已經答應嫁他,連聘禮都收了,卻不知怎的又反悔了,“良怒,殺之,斷其頭而歸,投於灶下”,正要用火燒,那人頭嘆息道:“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

確切的“飛頭”,乃是出自秦朝時南方的一個“落頭部落”。三國時期吳國的名將朱桓有一位婢女,每天晚上睡覺後,她的頭就會從狗洞或窗戶間飛到外面去,用耳朵當作翅膀,直到天快亮了才回來重新“安裝”在脖頸上。旁邊一起睡覺的婢女們發現了,覺得恐怖而詭異,點亮燭火,發現躺在床上的無頭身軀微微發冷,從上身的起伏,可見呼吸也非常微弱。婢女們覺得不寒而慄,就用被子將其蒙上,等到天快亮時,飛頭歸來,因為被子的阻隔而不能“歸頸”,急得一陣亂飛,最後掉到地上,“噫吒甚愁,體氣甚急,狀若將死”。婢女們連忙將被子掀開,那飛頭才重新與斷頸重合,整個人也恢復原狀,起得身來該幹啥幹啥。聽說此事後,朱桓卻害怕了,“以為大怪,畏不敢畜,乃放遣之”,後來才知道這婢女是落頭部落的,飛頭乃是習俗,當時吳國很多南征的將領都會不經意間俘獲或者得到這種飛頭之人,如果在其頭飛走後,用銅盤覆在脖頸上,“頭不得進,遂死”。

《搜神記》裡還有一則也是記述飛頭之事,但需要細讀才能發現:“吳戍將鄧喜,殺豬祠神,治畢懸之,忽見一人頭,往食肉。喜引弓射,中之,咋咋作聲,繞屋三日。”既然豬肉懸之,則吃肉之頭顱必是飛之。鄧喜箭射人頭後,有人密告他要謀反,導致滿門被誅殺。

此後關於“飛頭”最有名的記載,出自唐代段成式的《酉陽雜俎》:“嶺南溪洞中,往往有飛頭者,故有‘飛頭獠子’之號。”這種人的頭顱將要飛離身體的前一天,有一個特殊的徵兆,那就是頸部會產生淡淡的一圈痕跡,“匝項如紅縷”。有個飛頭者的老婆發現了這個規律,當看到丈夫的頸部浮起紅痕的時候,索性不睡覺了,坐在旁邊守著。到了夜深之時,丈夫的頭上突然生出雙翼,脫離身體而去,守在旁邊的妻子無可奈何。那頭顱飛到河岸邊,“尋蟹蚓之類食之”,直到凌晨才飛回家中,重新安於斷頸之上,睡醒後還拍拍肚子說吃飽了……這一記載被宋代所修《新唐書》收錄,簡化為:“有飛頭獠者,頭欲飛,周項有痕如縷,妻子共守之。及夜如病,頭忽亡,比旦還。”還有一種“解形之民”更加厲害,“能使頭飛南海,左手飛東海,右手飛西澤”,但也有出意外的時候,“至暮,頭還肩上,兩手遇疾風,飄於海水外”——不知道“失手”這個詞,是不是就是這麼得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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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陽雜俎》

二、頭飛之謬:無辜女子被誤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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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修類稿》

明代藏書家郎瑛在筆記《七修類稿》中記元代詩人陳孚在出使安南時(陳孚曾任禮部郎中,元至二十九年[1292]以五品副使的身份出使安南),寫過一首非常古怪的詩,其中有“鼻飲如瓴甋,頭飛似轆轤”之語。郎瑛認為,這是說當地有一種奇人,能用鼻子喝水,到了夜裡,頭可以脫離身體,飛到海中吃魚,直到天亮了才復歸身體。而且博聞強記的郎瑛還援引《蠃蟲集》中的記載:老撾有人可以“鼻飲水漿,頭飛食魚”。後來郎瑛看《星槎勝覽》一書(明代費信著,記載他跟隨鄭和下西洋的所見所聞),“占城國人有頭飛者,乃婦人也,夜飛食人糞尖”,如果蓋住頭和頸之間的“斷點”,無法復原,則會死亡。郎瑛考據“占城正接安南之南,而老撾正接安南西北,信陳詩之不誣也”。

從“尋蟹蚓之類食之”到“頭飛食魚”還好理解,而吃人的糞尖則匪夷所思,偏偏以通事(翻譯)的身份跟鄭和一起下西洋的馬歡也在《瀛涯勝覽》中有類似的記載。只不過他將“飛頭蠻”改成了“屍頭蠻”,而且將其性別固定為女性,眼睛沒有瞳仁,一到晚上睡覺時頭就會脫身而去,專門吃小孩子的糞尖,如果小孩子正好睡在附近,腹部被妖氣所侵,必將死亡(也有一說是孩子被驚嚇而死)。“飛頭回合其體,則如舊。”對付這種飛頭蠻,唯一的辦法就是當其頭身相斷時,將身體挪開、覆蓋或隱藏,這樣“回不能合則死”。當地法律還規定,如果家中有這樣的婦女而不報官,“罪及一家”。可見當地人對飛頭蠻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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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異筆談》

事實上對於“飛頭蠻”的恐懼曾經導致嚴重的刑事案件,許仲元在《三異筆談》中講過發生在雲南一個村落裡的事情。這個村子一向生活平靜,有一天,有三四個年幼的孩子突然死亡,孩子們的父母悲痛欲絕,聚在一起,一番商討後認為:“此必屍頭蠻為祟!”找了讀書先生查閱資料後,發現屍頭蠻的重要特點是“眼無瞳”,於是對號入座,發現某戶人家新娶的媳婦“眼多白”,不禁疑心大起,認為她就是屍頭蠻,如果不趕緊將她殺死,恐怕“一村無幼孩矣”,於是動用宗族的力量,強迫那女人的丈夫將其活埋。不久,女人的孃家知道了,馬上報官,審訊後官府也哭笑不得,只能“以角口鬥毆結也”。

無論怎樣,“飛頭”都是一種恐怖且反常的表現,所以在古代被認為是絕對的不祥之兆。李慶辰著《醉茶志怪》中有一故事,有個名叫劉雨汀的人到河南省旅行,住在朋友家中。“暑夜乘涼,坐庭中,對月啜茗”,忽然從天上掉下一物,正砸在庭院中的條几上,“視之,新割頭顱也”。劉雨汀大喊他的僕人,僕人還沒來,“又從空飛墜數級,勢如急雹,左右上下觸人”,面對這“飛頭雨”,劉雨汀嚇得魂飛魄散,急忙躲進屋裡,緊鎖門窗,就聽見飛落的頭顱撞擊牆窗的聲音“砰砰作響,一夜不休”。第二天早上,只見窗戶上血跡斑斑,而前一晚急如驟雨般飛落的頭顱卻消失得無影無蹤,劉雨汀覺得這是凶兆,沒多久襄陽突然遭遇盜匪,朋友闔家遇難,劉雨汀也孑然一身,漂泊江湖,不知所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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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茶志怪》

三、頭飛之解:有頭無頭皆亦佳

“飛頭”的傳說到了清代還出現了一個“變種”,原本能脫體而飛的頭顱,這時忽然若即若離起來。王椷在《秋燈叢話》中寫過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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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燈叢話》

北京宛平城內有一個姓張的,去天津探望一位朋友,路上遇到一個姓白的棋友,白某問他去哪裡,他如實相告,白某說:“我也要去找那位朋友咱們同行吧。”遂偕行。等到了那位朋友家,朋友見到張某自是高興,見到白某卻大吃一驚:“我聽說你前不久病逝了啊,怎麼你還在世啊?”白某卻只唯唯,不多分辨。當晚,“友設酒饌款之”,吃飽喝醉,大家便在同一間臥室裡抵足而眠。“將三鼓,張輾轉不成寐”,他見幾上殘燈未滅,便起身準備熄之,剛剛掀起床上的帷帳,忽然看見極其可怖的一幕:本來躺在枕上的白某忽然坐起身來,他的脖頸往前一探,越抻越長,頭顱伸出帷帳外面丈餘長,一直到了案几前把燈吹熄了,“下體猶兀坐床榻”。李某被嚇得大喊大叫起來,家丁們一擁而入,再看床上竟已無白某的形跡,主人連忙差遣下人去白某家打聽怎麼回事,這才得到消息,白某“下世已月餘矣”。

這一“變種”對日本的妖怪文化是否構成了影響,則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在日本的江戶時代,曾經有過大量關於“轆轤首”的記述,多少都與中國史料上“飛頭蠻”的記述相關。其中的代表作是石川鴻齋在《夜窗鬼談》中的一篇,講江戶本石街有一家有錢人,家有一女,“妖嬈麗妍,不妝而白”,只是看上去脖頸有些長,但這反而使她更顯嫵媚。市中少年對她的姿色很是仰慕,“聞其履聲,爭出見之”,不知是不是酸葡萄心理作怪,給她取了個“轆轤首”的外號。“蓋轆轤,井上轉器也,謂其頭如瓶從繘(意思是汲水的井繩)上下。漢土謂之‘飛頭蠻’。或雲:晝間如常,熟睡則延長數尺,踰梁出牖而不自知也。”這女孩恥於這一外號,“不敢出戶,懊惱欲死”。偏偏有個富商的兒子喜其美貌,願意入贅。新婚之夜,“宴罷客散,俱就床”。半夜,新郎睡醒,“剔燈熟視婦顏,鬢毛垂頰、微汗生香”,不禁覺得有妻如此,人生無憾,正凝眸間,突然見妻子的脖子“延二三寸,既而五六尺,旋轉良久,止於屏上,皓齒粲然,見婿一笑”。新郎一聲慘叫昏了過去。新娘被驚醒了,頭縮回原位,見丈夫不省人事,“乃呼藥救解,少間得蘇”。大家圍在新郎身邊問他到底出了什麼事,新郎渾身戰慄卻不發一語,第二天一早就離家出走,再也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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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窗鬼談》

“飛頭”也好,“轆轤首”也罷,很明顯都脫離了我們對現實世界所能理解的常識,對此,古今學者也都從各個角度做出了比較合理的解釋:比如“民俗說”,泰國北部與緬甸邊界的少數民族喀倫族的一支巴東族,自古確以脖子長為美,他們的孩子從很小的時候起就在脖子上套銅圈,一年套一個拉長脖子,據記載,最長頸者,脖子可達70釐米,這在中原人士看來乃是異狀,很可能就是“飛頭”乃至“轆轤首”的來源,而且從地理位置上,也與費信和馬歡在遊記中記述的“頭飛者”的所在之地相近(當然“食人糞尖”之類的記錄純屬謬誤);還有“夢遊說”,即“飛頭”乃是夢遊的表現,某個人睡著後,夢遊去了其他地方,然後返家,醒來後似乎對夜遊有所印象,但又堅持認為自己的身體一直睡在屋裡,這種靈魂與肉體在夜深人靜時相脫離的狀態,很容易讓人便聯想到:頭脫離身體“單飛”了。《醉茶志怪》中將“頭飛”歸納為“狐鬼之幻術”,雖不確切,卻也道明瞭部分真相,那就是隻是意識中的“虛”,絕非頭頸相離的“實”。

不過,對於古代筆記中的奇聞詭事的所有“解釋”,歸根結底只是一種猜想,並無正確或唯一的答案。其實哪怕沒有任何解答,也無所謂,畢竟志怪傳奇的最大功用不是史料的佐證,而是滿足人們對超現實世界的幻想與好奇心,非要跟這類亞文化較真,以“不科學”或“不高雅”輕視之甚至排斥之,實在器若斗筲且大煞風景。《搜神記》記豫章太守賈雍有神術,出去剿匪被賊人砍了腦袋,照樣上馬回營,然後用腹語問一班部下:“諸君視有頭佳乎?無頭佳乎?”大家都痛哭流涕地說:“有頭佳。”只有賈雍說:“不然,無頭亦佳!”

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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