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中國的反特、諜戰劇，就不能不說《誓言無聲》。說起《誓言無聲》，就不能不說導演毛衛寧。
毛衛寧生於上世紀60年代初，畢業於上海戲劇學院戲文系，卻立志當導演。大學期間便執導了自己的第一部電視劇，並在中央電視臺播出，從此一發不可收拾，一做就是33年。至今，他沒有助理、沒有公司、不做投資，是一位興趣廣泛的職業導演。
毛衛寧
《誓言無聲》《梅花檔案》《這裡的黎明靜悄悄》《我們的父親》《最後的子彈》《英雄無名》《身份的證明》《誓言永恆》《平凡的世界》《愛情的邊疆》《老中醫》……這些劇構成了他的作品陣列。
在毛衛寧的作品年表上，反特、諜戰毫無疑問佔據了重要的比例。他引領了反特劇的復甦，也拍攝了幾部諜戰劇。但他沒有框定領域，而是在不同類型電視劇的創作中留下了自己的印痕。
毛衛寧對影視獨舌說，“畢業之後，我用了15年去拍攝各種各樣的電視劇和短片，其中以現實主義作品為主，同時在這個過程中鍛鍊自己的技法。《誓言無聲》是我第一部風格藝術上相對成熟的作品，觀眾也是從它開始認識我的。”
《誓言無聲》初試啼聲，復活了一個類型
諜戰，顧名思義就是一方打入另一方刺探情報，另一方想方設法拔除內鬼。習慣上，1949年之前的故事，敵明我暗，稱諜戰劇，而1949年之後的故事，敵暗我明，稱反特劇。廣義說，“反特劇”是諜戰劇的一個分支。
諜戰劇公認的五大件是：《暗算》《潛伏》《黎明之前》《懸崖》《風箏》。但其實在這些劇目登上熒屏之前，是《誓言無聲》《一雙繡花鞋》《梅花檔案》等一系列反特劇，率先吹響了這一類型的衝鋒號。
毛衛寧年輕時看了《徐秋影案件》《黑三角》《羊城暗哨》等反特電影，從小就有“反特”情結。80年代參加工作以後，熒屏上以大量現實主義電視劇為主，他很少有機會操練這個類型。
上戲畢業以後，毛衛寧就加盟了四川電視臺，一直做導演。2000年，當他的同事、編劇錢濱和易丹提出一個反特劇的創作想法時，他感覺眼前一亮，但隨之和大傢伙一樣有所擔憂：這能拍嗎？
抱著這種複雜的心情，錢濱、易丹開始了劇本創作，他們查閱了大量相關資料，其中不乏國外解禁不久的機密文件，還採訪瞭解放戰爭中的地下情報人員。這些都為劇本中的人物和事件提供了支點，讓劇本專業而真實。
時任山東影視製作中心副主任的張宏森，敏銳地意識到這個項目的價值，決定投資。接下來就是尋求專業對口部門的支持。然而，這個環節出現了重大波折。
“你們為什麼知道這麼詳細的東西？”這是審看劇本的對口部門的一位領導看完劇本後，對他們說的第一句話。
這個劇本原名為《一個若無其事的冬天》，後來改為《最後的忠誠》，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
上世紀70年代，我方在海峽對岸的情報網一夜之間被全部破獲，馬上有人判斷出我們內部出現了“鼴鼠”，而且級別很高。所以總部就成立了由許子風、藍美琴和駱戰組成的三人小組來負責內部甄別。
三人小組在調查別人的同時也在彼此懷疑，駱戰逐漸發現了許子風身上越來越多的疑點，最終認定他就是那個“鼴鼠”。但實際上，許子風帶有“雙面間諜”的特性，他的真實身份是早年間打入敵營的特工，後來又奉敵人之命臥底大陸。在身份被“識破”後，將計就計前往對岸開展工作……
許子風（右）和駱戰關係微妙
想一想，這樣的複雜佈局，這樣的敵我對決，既有諜戰的成分，又有反特的元素，是相當酣暢淋漓的。然而，限於特情戰線上種種嚴格的紀律，這個劇本從根本上被推翻了。
這個消息讓編劇和導演灰心喪氣，去往首都機場，準備飛回成都。結果航班誤點了五個小時。在等待的過程中，幾人不死心地展開了修改劇本的嘗試。
他們在推演的過程中，將劇本原有的基本人物關係保留，把整個故事的級別和烈度下調，通過引入潛艇專家香港遇襲事件，讓故事推進到三人小組的內部審查。雙面間諜的設定沒有了，“鼴鼠”也變成不太重要的外圍成員。
這就是後來成片的梗概。於是，因為飛機誤點，這部劇起死回生。
許子風和女兒許婉雲
它最終定名為《誓言無聲》，由毛衛寧執導，高明、趙崢、王海燕等人主演，2002年8月27日在中央電視臺一套播出。
紅色特工的瀟灑和神蹟在這部劇中得到了消解，許子風的生活中沒有多少刺激性和浪漫感，只有孤獨、誤解，而且不能辯解。因其濃郁的仿古氣息，地道的特情生活，這部劇獲得了媒體和觀眾的認可。
《誓言無聲》在第23屆中國電視劇飛天獎的評選中獲得了長篇電視劇一等獎和優秀編劇獎，王海燕獲得最佳女演員獎。在今年政法系統評定的“70年70部優秀政法題材影視作品”中，《誓言無聲》赫然在列。
在世紀之交的前後幾年裡，刑偵、警匪劇盛極一時，而《誓言無聲》悄悄播下了另一個類型的種子。當2004年“反腐、涉案劇不上黃金檔”的通知下達時，這顆種子迅速生根、發芽，茁壯成長，延展出諜戰劇的參天大樹。
2001年元旦，《誓言無聲》劇組歡聚
時隔17年，《誓言無聲》仍不斷地在社交平臺和視頻網站的評論中被人提起，這部全劇“總共放了一槍”（導演笑稱本來想一槍不發）的“反特劇”，一直用“寫實和剋制”吸引著觀眾。
這部劇中沒有精彩的動作場面，也沒有富麗堂皇的場景，沒有制服誘惑，沒有閃電節奏。在諜戰劇中，它是一個罕見的存在。但劇中樸素的工作場所、靜水流深的情感交流，讓這部劇散發著那個年代特有的生活質感。
這種著意“做舊”的創作理念，是今天很多電視劇最為欠缺的品質。
毛衛寧說，“當時在拍這部劇的時候，我已經有一種探索的心境。開拍之前，整部電視劇需要用到多少個群眾演員？他們的身份分別是什麼？需要用到哪些道具？答案都已經在我心裡。所以整部片子都能看到非常真實的年代感，這是它一直到今天都被觀眾稱讚的重要原因。”
《誓言無聲》之後，反特劇和諜戰劇漸漸起勢。而且，後來者的劇情更激烈，情感更虐心。
“這部劇中的感情戲也比較豐富，幾對愛情都帶有濃厚的悲劇色彩。這種悲劇色彩來自於這群人職業的特殊性，每個人的感情都很撕裂，這一點也被後來的諜戰劇所繼承。不過發展到後來，已經有些變味，成了為撕裂而撕裂的一種感情。但是當你回過頭來看，我們當時的這種撕裂感，是建立在一個比較真實的情境中，容易使人信服。”
呼喚續集的聲音一直存在。在拍了幾部其他題材的作品後，毛衛寧攜《誓言無聲》的續集《誓言永恆》在2009年迴歸熒屏。
“因為當時正好趕上了央視的‘三限’令（限播30集以上注水長劇、限播電視劇續集、限播經典改編劇），劇名由《誓言無聲2》改為《誓言永恆》。”
毛衛寧對此非常遺憾：“我們不是用《誓言無聲》作為噱頭而拍的續集，而是真真正正的續集。採用的是原班人馬，故事情節也有接續，只不過是換成了另外一條線，這種一刀切的做法我們也很無奈。”
但他們創作上的構想實現了：“《誓言永恆》中最寶貴的一點是，當我們拍攝續集的時候，現實生活中已經過去了六年，而將要拍攝的劇中故事，也恰好過去六年。這是美麗的巧合，戲內人物和戲外演員一同成長，我們在續集中使用的往事閃回素材，也都是六年以前就拍好的。”
《誓言永恆》較之前作，播出成績並不算理想。反特劇較之諜戰劇，天然受到諸多限制。《誓言永恆》雖然增加了情節烈度，但仍不能與其他諜戰劇相比，而之前引以為傲的生活場景的還原力度有所下降，導致部分失去了原有的味道和質感。
但無論如何，《誓言無聲》和《誓言永恆》，復甦了反特劇的類型，見證了諜戰劇的火熱，在國劇史上留下了令人難忘的身影。
七年諜戰劇生涯，遍嘗酸甜苦辣
上世紀70年代，一部名為《梅花黨》的手抄本小說廣為流傳，其中所描述的梅花黨是民間傳言的一個國民黨特務組織。因為其內容更多來自於民間傳言，所以毛衛寧在當時就想把它做成一個更加具有商業性的作品。
“因為《誓言無聲》中的時代背景還原已經足夠優秀，所以到了《梅花檔案》的時候，從視覺上製造出懸疑恐怖的效果，成了我的首要目標，時代還原倒成了其次。”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毛衛寧曾跟隨著名電影人周傳基先生講學，擔任他的助教。作為一個近距離的學習者，他的技法水平在那段時期裡突飛猛進，這些都直接反映在了《梅花檔案》這部劇中。
“這部劇中有非常多依靠機關產生的懸疑恐怖因素，比如劇中多次出現的鏡子就是非常關鍵的道具，很多驚悚情節都是依賴它完成的，導致現在還有觀眾跟我說，《梅花檔案》是他們的童年陰影。”
在毛衛寧看來，《梅花檔案》的商業化成功是多方努力的結果。一方面，鏡頭語言在這部劇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另一方面，製片公司請來了香港作曲家金培達量身打造音樂音效。在毛衛寧的建議下，金培達創新性地採用了中國民樂，用中國的琵琶、古箏等傳統民樂器打造了一場聽覺上的驚悚盛宴。
《梅花檔案》播出，在各地電視臺的收視率都名列前茅。此後，他在“反特劇”的這條道路上越走越寬。
2008年開始，毛衛寧與錢濱、易丹合作的《英雄無名》《身份的證明》《誓言永恆》三部作品陸續播出。其中《英雄無名》在韓國首爾電視節摘得“最佳美術”獎。
《英雄無名》以戰略情報家閻寶航的事蹟為藍本，寫他在抗戰和解放戰爭中屢立功勳的故事。“他們（指韓國電視節）認為中國在幾十年來變化很大，而我們的劇把六十年前的中國還原了。”說起這件往事，毛衛寧有些自得。
“《英雄無名》是在四川和重慶實景拍攝的。為了還原六十年前的場景，我們四處看景。最終選定了重慶圖書館的外景，然後在其他地方搭了內景。用幾百個場景拼成了電視劇中的幾十個場景。甚至蔣介石和宋美齡在重慶有一場宴請各國使節、達官貴人的舞會，我們找到了當年的老房子，每天只能晚上拍，就那樣熬了五個通宵，才把那場戲拿下。韓國首爾電視節能夠給我們這個電視劇最佳美術獎，就是對我們努力的一種肯定。我們這個行業，只要是在某個地方花了力氣，下了功夫，就總會有人看到。”
《身份的證明》是毛衛寧的另一種嘗試，這部劇講述的是地下黨員翟皓明，在戰爭年代屢建奇功，但他的身份不被組織認可。為了證明自己的真實身份，他獨自上路……說起來，和馮小剛的電影《集結號》，柳雲龍的劇作《風箏》有幾分相似。
“我覺得這個故事也是‘反特劇’中一個另闢蹊徑的故事，但可惜的是，由於題材敏感，播出範圍受限，影響力自然也就無從擴大了。”
在《誓言永恆》之後，毛衛寧強烈地感覺到，沒有太多創造和突破，“諜戰”生涯應該暫時告一段落了。時代正在發生變化，他要去嘗試更多的不同類型了。
十年輪迴，做一部不一樣的諜戰劇
在過去10年中，毛衛寧嘗試了民國情感劇《上海上海》、抗戰劇《戰旗》、近代革命劇《十送紅軍》，以及農村史詩《平凡的世界》。毛衛寧的技法愈發成熟。《平凡的世界》為他贏得上海電視節白玉蘭獎最佳導演的殊榮。
毛衛寧在《平凡的世界》片場
2019年4月，由郝巖編劇，毛衛寧執導，佟麗婭、劉威等人主演的諜戰劇《高大霞的火紅年代》在橫店殺青。此時，距離毛衛寧上一部諜戰劇《誓言永恆》，已過十年。
“當時拍完《誓言永恆》之後，我意識到反特題材在熒屏上的限制，所以在之後的創作中便開始有意迴避這一類型。但《高大霞》是一個完全不一樣的故事。”
這部劇以解放戰爭時期的“特殊解放區”大連為背景，講述了女主角高大霞在風雲詭譎的環境中與敵鬥爭的故事。
“由於當時的大連並不是國民黨的地盤，而是實行蘇軍控制下的民眾自治，在這種情況下，共產黨和國民黨的情報人員的身份是公開的，他們在這座城市展開了交鋒。”
儘管距離執導上一部諜戰劇已經過去十年，但毛衛寧說起《高大霞》時依然掩飾不住興奮：“一定要拍出一部不一樣的劇，讓更多觀眾瞭解這段大連的歷史。”
諜戰劇中有懸疑推理的智力拼爭，也有短兵相接的動作場面，富含親友瞬間反目的虐心情感，是觀眾的基本口糧，也是出好作品的富礦。
《誓言無聲》在電視劇史上的價值，除了它本身的美學建構之外，還啟迪了這一類型在熒屏上的復甦和重張，可謂承上啟下的重要關節點。
暌違十年的毛衛寧帶著新的諜戰劇歸來。《高大霞》已於此前入選總局2018-2022年百部重點電視劇選題片單，將於不久後播出。老兵新傳，期待他再續傳奇。
採訪 | 李星文
撰文 | 許心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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