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不記得我是誰了。
我的名字、我的年齡、我的家住在哪裡……我都不記得了。
我好像睡了一個很長的覺，思緒在夢境中被擠壓得綿密又粘稠，醒過來後頭腦只剩下昏沉，望哪兒都是茫然。
於是我在一條有印象的街上游蕩了數天，每碰到一個人就衝上去問他們知不知道我是誰。
沒有人理我。我漸漸失去了動力。每天會有幾千人經過這條街，他們每個人都踏著匆忙的腳步，而我卻只能看著他們，遠遠被人流拋在了後邊。
但令人慶幸的是，在第13天，我看到了一個疑似認識我的人。
2
那是一個警察，應該是剛剛上完夜班回家，他帶著滿是紅血絲的眼睛走近街角的便利店，買了碗康師傅紅燒牛肉麵，並在便利店泡了面。
我原本是被泡麵的香氣吸引過去的，慢慢悠悠走到他面前，卻發現他突然抬頭看我，臉上閃過不可思議，以及其他我看不懂的神色。
“你知道我是誰嗎?”我脫口而出這個問了無數遍的問題。
這次，我看到面前的人緩緩點了點頭。
3
警察把我帶回了他的公寓。
我滿臉不可置信：“大叔，你一個單身男人，這樣輕易把年輕貌美的女孩子帶回自己家裡嗎?”
我看到大叔臉上崩起青筋：“你剛剛不還說自己連年齡都忘了嗎?”
“忘是忘了啦，但是我有在商場的鏡子前照過自己喔。確實是個年輕貌美的女孩子呢，我覺得我才18歲。”我拉起我的裙角，自我感覺良好。我洋洋自得，沒有注意他突然低沉下去的神色。
“確實是只有18歲……”大叔說道。
4
警察叫楊鋒，他自我介紹時說我可以喊他“楊警官”，但是你們也看到了，我喜歡喊他大叔，因為他總是鬍子拉碴不修邊幅。
雖然表面上一驚一乍，但我並沒有懷疑他的動機。也許是他身上那股正氣，也許是我對自己的能力有股迷之自信——從醒來之後，我就擁有了能夠穿越牆體和能夠讓別人看不到自己的特異功能，雖然時靈時不靈的，但我覺得那都是小問題啦。而且，作為一個妙齡少女，怎麼能一直夜宿街頭呢？
大叔人很好，除了他書房裡辦公文件警告不讓我打開，公寓裡的其他地方我都可以隨意走動。
但奇怪的是，明明表露出認識我的大叔，關於我的信息卻閉口不提。
5
大叔總是很忙。
接下來的日子裡，我除了待在他的公寓裡，還自己去了很多地方。
今天時代廣場上有人在發氣球，是那種邊上嵌了燈的五彩氣球。只是那個工作人員明明看到我在他邊上站了那麼久，他一個都不分給我。”
但是我碰到一個超可愛的小女孩，她看我一直看著球，就把她的球送給我了。
那個小女孩看上去不過四五歲的樣子，把球遞給我時，臉上的笑容都快讓我的心融化了。我問她叫什麼名字，她奶氣奶聲地回答我：“思淼哦，我叫林思淼。”
等我把糖果遞給她的時候，她笑了笑，然後不好意思地問我：“可不可以再多給我一顆，我想給姐姐一顆。”
我問她：“你的姐姐在哪兒呀?”
“媽媽說，姐姐在很遠的地方，以後她會回來看我。所以我在存給姐姐的禮物，等她回來的時候送給她。”她笑起來，眼睛裡面亮晶晶的。
6
我每次出去玩回來後，就會開心地和大叔分享，大叔也不打斷我，就靜靜地聽著我說話，雖然表情很溫柔，但有時候眼神卻帶著悲傷。
我看著有點難過，就會故意說：“大叔，你的眼神好奇怪啦，你被人拋棄了嗎，怎麼可以對18歲的花季少女露出這種眼神啊？”
大叔就會過來敲我腦袋：“什麼叫被人拋棄?18歲了都學不會好好說話嗎?”大叔這麼說著，悲傷的氣氛就沒有了。
我笑了笑，準備把時間留給大叔，不打擾他工作了。離開的時候一不小心，把桌上的檔案袋掃到了地上，裡面的紙張散了一地。
上面應該是一些人的資料，我掃到了一些女性的名字：吳思漪、姜月、林妙妙、劉欣……還沒等我再看第二眼，大叔就快速把文件收起來了。
我知道他不願意讓我看他的文件，但還是疑惑地問道：“大叔，我剛剛好像看到我自己的照片了……”
“你看錯了吧？”大叔這麼回答我道，並且迅速把檔案袋鎖進了抽屜。
7
醒來後的第23天，我又遇見了一個疑似認識我的人。
那是一個陰沉的午後，我在天橋上聽一個流浪音樂家演奏。人群的邊緣出現了一個穿黑色衛衣的男人，摟著一個女孩，兩個人的臉都籠在他們的帽子之下。
明明只是個側影，我的心臟像是被捏住了一樣，整個人開始滲出冷汗。
為了弄明白為什麼，我特意靠近了他。但是，我的特異能力突然失效了，我還沒有走到他面前，他就透過人群看到了我。
對視的瞬間，我看見他的眼睛微微睜大，露出驚愕的表情，以及他摟著的那個女孩恐慌的臉。
但我無暇顧及那麼多，在看清他臉的時候，窒息感像是潮水一樣鋪天蓋地將我淹沒，我覺得渾身在發抖，耳邊只剩下尖銳的耳鳴聲。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人已經狼狽地回到了公寓裡面。
大叔坐在電視機前打電話，我的耳邊還在嗡嗡作響，大叔的聲音、電話對面人的聲音和新聞播報員的聲音混雜在一起：
“同樣的年齡、同樣的殺人手法，是張志傑的可能性極大。”
“楊鋒，你要冷靜，我知道這5年來一直在找他。之前我們沒能抓住他，這不是你的錯。”
“據本臺記者報道，城郊處新發現一具女性屍體，死者年齡不超過18歲。有專業人士推測是5年前的少女殺人案的再度延續，目前警方已介入調查。”
“五年前，S市因為連續發生「殺害少女案」陷入恐慌。很短時間內，連續5名女孩被兇手帶到廢棄工廠，遭受折磨後被殘忍殺害，兇手至今仍在潛逃。”
“我一直很冷靜。那麼多年輕的女孩子，她們美好的人生因為那個人渣就這樣被折斷。”
“5年了，整整5年。當初讓他逃掉了，現在他竟敢再度作案，我不會再放過他的……”
大叔掛了電話，回頭看到了我。
“我今天好像看到他了。”我這會兒稍微緩過來了，身體還在微微發抖。
“誰?”
“那個新聞裡的殺人犯。”我的目光停在新聞裡放出來的照片上，“他還帶著另一個女孩子，很年輕，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
大叔的臉色瞬間變了。
8
我提供了張志傑最後離開的方向，大叔指示警力向相反方向搜索，他的隊友都選擇相信了他。
大叔一開始拒接我的跟隨，但發現無法阻攔我後，只好叮囑我不要貿然到前方去，跟在留守在廢棄工廠外面的警察身邊就好。
我表面上答應了他，但等他一帶著人進了工廠，立刻選擇了另一條路也一起進去了。
雖然我不知為何如此忌憚這座陰森的建築和張志傑本人，但內心有一個巨大的聲音讓我走進去尋找真相。
我那天在天橋上撞見的那個女孩，是張志傑的新目標。萬幸的是，等大叔找到他們，女孩還活著。但同時，她也成為張志傑要挾警方的人質，使警方落入被動局面。
“楊警官，沒想到還是你啊。”張志傑即使被眾多警察圍著，還是一臉鎮靜，“我該說什麼好呢，真是冤家路窄，五年了，你都沒贏過我。你說，這次，你能救下這個女孩嗎?”他一邊說著，左手把鋒利的刀刃壓入女孩的脖頸，很快血線漫出來。女孩被他鉗著，淚流滿面，希冀地望向警察。
我能感受大叔沉默不語的表象下瘋狂壓制住的怒意，但是他沒有辦法，只能照著張志傑所說的一步步後退，然後慢慢彎腰把槍放在地上。
就在槍脫手的那一瞬間，我清楚地看見張志傑嘴角勾起笑意，右手微調姿勢，槍口對準大叔，手指微動。
我的頭腦一片空白，但身體比思緒更快一步，猛地撲到張志傑面前，撕心裂肺地喊道：“大叔！”
我沒碰到張志傑，但是他看到我的瞬間再次陷入驚愕，頓了幾秒後子彈偏離彈道，從我的身體裡穿過去——我沒有流血，卻感到了劇烈的疼痛，從我的四肢百骸，蔓延到我的心臟。
就在張志傑遲疑的幾秒，大叔猛地躍起，從他手裡搶過人質，然後一腳踹飛了他的槍。隨後警察蜂擁而上，迅速把他壓在地上。
我聽到被救下的女孩放聲大哭，對著我的方向不停說謝謝。
我聽見其他的警察在疑惑，為什麼心理素質過於恐怖的張志傑，會在關鍵時刻遲疑了那幾秒？
我看見大叔向我伸出了手。
9
由於性質過於惡劣，張志傑的死刑判決下來得很快。
義憤填膺的市民、追求社會意義的記者……吵吵嚷嚷圍在前面，鎂光燈不停再閃。一切像是塵埃落定那樣……我在人群的後面看到那個在廣場上有一面之緣的小女孩。
她被她的父母拉在手裡，懵懵懂懂，看著死刑犯被押出來，用著稚嫩的童聲問父母：“壞人已經被抓住了，那姐姐什麼時候回來呀?”一直紅著眼眶的父親沒忍住眼淚，蹲下身緊緊抱住她，不說話。
等死刑犯張志傑被押著走到他們面前，那個已經半頭白髮的母親突然爆發，衝開了執法人員撲上去毆打他。我第一次看到一個女人的臉上能出現那種目眥盡裂的表情。
她一邊用拳頭和腳去打他，一邊撕心裂肺地喊：“你把我的妙妙還回來！還回來！她還那麼年輕，她才18歲呀！”
10
站在原地的我，淚流滿面。
在聽到她喊我“妙妙”的時候，我就什麼都想起來了。想起來他們拉著我的手走過的路，想起了我前18年的生活，想起漆黑的廢棄工廠和死刑犯猙獰的臉，想起5年前還稚嫩的大叔。
大叔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了我身邊。他今天一身正裝，颳了鬍子，看上去想摸摸我的頭，但他的手卻從我的身上穿過去了——我正在一點一點地變透明。
“你……”他欲言又止，臉上又出現了我清醒後第一次見面時那種複雜的神情。這次我知道了，這是同情和對自己無能為力的歉疚。
我衝他露出一個微笑，打趣道：“大叔，颳了鬍子之後很帥嘛，這樣一看完全不像是大叔啊。”
他沒有接話。
我後退了兩步，鄭重地向他敬了一個禮：“楊警官，謝謝你收留我這麼久，也謝謝你這些年為追查這個案件所付出的努力。”
他搖搖頭，啞聲問我：“你都想起來了?不想……過去看看他們嗎?”我知道他指的是誰，他們就在我身後不遠處，但我不敢再回頭看。
“不用啦。我已經死了好幾年了，爸爸媽媽有了妹妹，他們不應該活在以前的日子裡。思淼、思淼……我說怎麼第一眼看這個小女孩這麼可愛呢，原來是像我啊……”
我絮絮叨叨，眼淚漸漸止住：“太好了，一切都結束了。兇手被抓住，不會再有其他的女孩被危害。死去的人得到慰藉，而活著的人將會重新走下去。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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