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7 《四世同堂》中的“大赤包”代表著個人奮鬥中的惡念

《四世同堂》中的“大赤包”代表著個人奮鬥中的惡念

畢加索說過:藝術是揭示現實的謊言。具有感染力的作品必定有讀者既覺陌生又感熟悉的人物、場景和事件——一切雖為虛構,卻“世情所有,如天造地設一般”。這其中人物塑造得最為成功者,也必是那些性格複雜,態度立體的角色——即便罪大惡極、遭天譴的反派,留給讀者更多的也往往是不堪欣然稱快,不敢貿然生悲,慼慼然思己可有類似之過,惻惻然嘆他已無洗白之機。而在老舍先生的名著《四世同堂》中就有許多這樣的人物,其中奇女子“大赤包”則是最典型的一個。

《四世同堂》中的“大赤包”代表著個人奮鬥中的惡念

冠家四口圍繞著西太后大赤包

不甘落寞的西太后

大赤包登場是借祁老人視角的一段側面描寫,老舍先生用逗趣卻不乏輕蔑的寥寥幾筆,讓一個面容醜陋、態度兇蠻的女人躍然於紙上。同時,特別還點明:她比她丈夫的氣派更大,一舉一動都頗像西太后。她比冠先生更喜歡,也更會,交際;能一氣打兩整天整夜的麻雀牌,而還保持著西太后的尊傲氣度。總之這些描述讓人馬上對那些把大赤包定性為女流氓的說辭不屑一顧:以老舍先生的文化素養,沒有說大赤包像孫二孃的兇惡,更沒有說她比顧大嫂更母大蟲,單單一個作威作福西太后的比擬,似乎在強調她“窩裡橫”和講氣派的風骨,與來自底層的女流氓有很大的差異——言談舉止粗暴而不粗野,爭強好勝卻懂得權謀、混和兒,著眼點始終在官面兒。

大赤包上躥下跳,而沒說這位生在晚清的女人裹腳纏足,倒在她的言談中有過瞧不起裹腳小妮子的表述。於是我斗膽猜測,大赤包很可能是一個被小康之家

富養的女子,或者是出身受旗人影響很大的商民家庭(她流露過重天津輕北京)。另外,大赤包是當過縣長、局長的冠曉荷的原配正妻,在講究門當戶對的舊社會,大赤包的家庭應該不至於太過寒酸。且給冠曉荷運動職務時,大赤包拿錢派出兩個女兒去大宅門走動,打聽消息,以便決定自己何時出馬。這種公關社交習慣並非普通平民百姓家庭所諳熟,甚至連冠曉荷都不能熟練使用。故此猜測大赤包懂得經營和交易權力的作風得益於孃家的薰陶和婆家的培養。總之其行事特徵不像《茶館》中龐四奶奶那種會道門女老大,反倒處處透著“二德子”那種亦兵亦氓的氣息。

然而冠縣長淪落了,淪落在貧民輻輳的小羊圈兒,成為坐吃山空的老宅男。偏偏老宅男的老做派還硬生生地撐著,小老婆、廚子、和老穿緞子鞋的小老媽一個都沒少,吃穿用度還處處要個精緻。眼看著成了落平陽的老虎,大赤包這種人又怎能甘心落寞!按心理學常用套路說,自卑者才更貪慕虛榮證實自己,我卻覺得所有人在心理出現落差後,都易成為虛榮的奴隸。得益於五十多年的生活洗禮和浸染,大赤包自然不會任由生活質量江河日下。在日寇佔領北平後,大赤包的第一反應​便然是陪同冠曉荷去豪賭“一朝天子一朝臣”,

也不管即將到來的擁有是香是臭,總之,通過“奮鬥和爭取”,一身子的能為本事得讓小羊圈的男女老少豔羨,更得換來實打實紙醉金迷的舒坦日子!

《四世同堂》中的“大赤包”代表著個人奮鬥中的惡念

錯使了勇氣的女光棍

今天漢語中的許多詞彙都曾有過有趣的含義,就比如“光棍”一詞,添個兒化音,就是單身;硬硬地念則是不管不顧著做事的含義——如同一根樹枝毫不顧忌會傷到枝椏葉片,寧可勇往直前被困難削成一根木棍!光棍用來比擬男人,有奮不顧身的褒義,也有不計後果的貶義,縱觀中國歷史,從當了高祖的劉三兒,到混成太祖的朱和尚,許多成大事者真都有“光棍”的決絕。不過光棍用在女人身上,則唯貶無褒,通常表示這個女人辦事不考慮後果,潑辣,能“豁出去”。

大赤包一登場,就與磨嘰的冠曉荷形成了反差。一句“你跟他費什麼話呢?教他滾蛋不就結啦”,一個扇向倔人小崔的大嘴巴,加之眼帶殺氣如機關槍,黑雀斑帶血色,把大赤包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底蘊展示得一覽無餘。隨即,面對揚言外出謀差事的冠曉荷,竟因汽車鋪都關著門,缺乏交通工具而要耽擱執行力,大赤包遂發出女光棍才有的斬釘截鐵地怒吼:“就是鐵門,我也會把它砸開!走!

說到女光棍不管不顧,那就不得不提提大赤包最反禮俗的壯舉,先後把兩個女兒介紹給大流氓李空山。李空山這個人從名字上就隱含著老舍強烈的厭惡。所謂空山不見人,李空山這傢伙活脫脫就是一條日寇豢養的沒人性的走狗!可李空山有槍,李空山是特高科科長,身後就是盤桓在華北大地最惡毒的日本侵略者。為了取得既得利益,大赤包不惜把女兒當作籠絡李空山的籌碼,甚至教導招弟如何與男人周旋。秉承“舍不出孩子套不來狼”的邪惡古訓,儘管大赤包心中不忍,可為了既得利益,一咬牙,聽信了高亦陀的遊說,任由如花似玉的小女兒招弟成了李空山的玩物。

可一旦李空山因日本特使被殺遭到撤職,不同於見到槍就哆嗦亂顫的冠曉荷,大赤包馬上強勢退婚:“結婚,休想,兩個山字摞一塊,你給我請出!”面對李空山和持槍打手,她又從容不迫地表演出女光棍的渾勁兒:“別的我都怕,就是不怕手槍!手槍辦不了事兒,論打手,我也能調那麼十幾、二十個來,打起來,還不定呢誰頭朝下。​”話這麼說,可大赤包並不是瘋子,她是以和流氓周旋為天職的所長——不是流氓,但知道怎麼使用、對付流氓。喜歡辦事麻利脆的大赤包,一通舌劍唇槍,用300塊錢就搞定了李空山——扔下還是朋友,少不了熱茶香菸的客套話,卻也表達不主動往來的真實願望。讓人不得不佩服大赤包的幹練與魄力。

正因為大赤包所具有的複雜性格,很難簡單將她臉譜化——她貪婪,但不摳門,她豪爽,堪為女中丈夫。只可惜大赤包所表現出的勇氣和果斷,並沒有派到正地方。女光棍的光棍做派也無非是各類骯髒交易的錙銖計較,萬萬談不上大開大合。其實無論事大事小,在追求美好生活的道路上,面對的紛繁選擇時,勇氣若能與道義結合,自然生光蘊彩;而若僅與私利糾纏,勇氣則只有雜味且難嗅芬芳——勇氣之於奮鬥從來都是雙刃。

《四世同堂》中的“大赤包”代表著個人奮鬥中的惡念

看不清方向的蟲豸

為了維持並伺機提高生活質量,讓虛榮可了勁兒地對精神進行麻醉,不甘落寞且“勇氣”尚存的的大赤包,自然使出渾身解數,不斷克服自己形象糟糕的弊端,充分發揮寡廉鮮恥、不擇手段的優勢,借日本侵略中華的國難之際,圖謀一己私利。

在大赤包的精神世界裡,能夠吃好喝好、能夠作威作福,就是人生的奮鬥目標。於是她不管不顧什麼民族大義,勾結李空山等人,當上了敲骨吸髓壓榨妓女的“所長”。在一眾宵小前去冠家道喜的當日,她命令小老媽拿出英國府的白蘭地,在花廳裡先是滴水不漏地奉承了大夥,提起了眾醜的興致,隨即進行了一個揭心露肺的演說:“……

在這個改朝換代的時代,咱們這一下手就不錯,咱們得互相提攜,相互關照,好順順當當地打天下,有了權柄,有了錢財,日本人當然得拿第一份,可咱們呢,連姑姑老姨兒都得拿第二份!咱們得造成一股勢力,叫所有的人,包括日本人在內都得聽咱們的,把最好的獻給咱們!”

大赤包不僅這麼說,也是這麼做的。她死心塌地效忠日本侵略者,不惜在日本人面前“坦誠”相見;為獲得日寇賞識併為自己賺取凌辱同胞的資本,她厚顏無恥地讚頌日本侵華戰果,參與其組織的各類慶祝活動;她夥同冠曉荷告發錢默吟,使錢先生家破人亡,險些命喪日本人的手裡;她和小人高亦陀狼狽為奸,逼良為娼,可謂壞事做絕……她了不起,可以勝任繁重的工作,日本人交給她什麼差事,都能有聲有色(原文。只可惜她的一切所為不過是逆天而行的助紂為虐,一點也經不起時間的推敲。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大赤包為一己私慾做盡喪盡天良事的時候,被她團結的也都是臭味相投的混蛋:流氓惡棍李空山,卑鄙小人高亦陀,敗類文痞藍東陽,跳樑小醜祁瑞豐,蠢懶惡婦胖菊子,這些人如蠅蟲吵嚷,盤旋在小羊圈3號院,與大赤包沆瀣一處,相互利用又相互拆臺。當然這其中對大赤包影響最大的莫過她的丈夫冠曉荷:

冠小荷是都市文化的一個蛔蟲,只能在那熱的、臭的腸胃裡找營養與生活。或者說在大赤包成長的道路上,從來沒有人給她持續施加過正向影響,告訴她什麼是道義,什麼是良俗。於是人們在文藝作品中見到為個人理想奮鬥不停的大赤包,終是一個投錯胎的屎殼郎,漫無目的又不知疲倦地推著糞球到處亂跑。

《四世同堂》中的“大赤包”代表著個人奮鬥中的惡念

“出來混遲早要還”是精緻利己主義者註定的宿命

大赤包從打小崔登場,到在監牢裡孤獨地發狂死去,其人生最後幾年走上個人奮鬥的頂峰,似乎都是在證明她大赤包應當屬於受人尊重的“人物”。然而大赤包所展示出的一切不凡口才、氣派、精明和過去的勞績,以及三言兩語她就會把事情撕捋清楚的辦事能力,無非是在粉飾、服務著她那無止境的私慾。

大赤包為了攀附高枝和穩定群醜是不吝錢物的,但她本身卻貪婪愛小。面對李空山為玩弄招弟而在綢緞莊買來的三套衣料,大赤包的反映是:看到衣料,心裡顫了一下。招弟是她的寶貝,不能隨便就被李空山挖了去。可是綢緞到底是綢緞,綢緞會替李空山說好話。她不能教招弟謝絕。最後,在大赤包現世報蹲大獄時,她也亮出自己的人性底牌:大家平日吃著我,喝著我,到我有了困難,連看我一眼都不肯。從這個計較、翻賬的內心獨白,可見大赤包平日的豪爽,絕非發自內心的仗義疏財,而不過是維護個人利益,“狡兔三窟”式地情感投資罷了。

作為已婚“女丈夫”,大赤包時刻掛在嘴邊的話裡,就包括要為冠曉荷謀前程,籍以在四下裡擺出個賢內助的造型。然而事實上她對冠曉荷卻並非忠貞不渝,她也在享受著高亦陀帶來的曖昧:不但看出高亦陀的辦事的本領,也感到他的殷勤——大赤包無論怎麼像男人,到底是女子,女子需要男人的愛……在高亦陀和冠曉荷之間,大赤包懂得取捨,但也絕非沒有過思想掙扎。

當然愛與被愛只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插曲,物質享樂才是大赤包最大的人生追求。在群醜彙集,慶祝南京淪陷的飯桌上,大赤包藉著酒勁直接言明瞭自己的人生態度:我告訴你們年輕人,人生在世就是吃喝玩樂,不能啊老掉了牙再想吃,老貓了腰再想穿,那可就太晚了。在她看似複雜的精神世界裡除了虛榮,幾乎什麼也沒有,以至於她罔顧自己是一條漂亮的大狗熊的事實,竟荒唐地建議胖菊子做跟班小二,梳著貓頭鷹式髮型,在北海和中山公園招搖,去引領北平婦女的審美時尚。這種只在意物質生活,忽視精神充實的人,費勁心機所裝扮出的硬朗假象,根本蓋不住滿足私慾的底色,也註定會走入“

出來混遲早要還”的業果輪迴。

《四世同堂》中的“大赤包”代表著個人奮鬥中的惡念

2008年人民文學版《四世同堂》插圖

事易時移,在許多人眼中,世界早已今非昔比,可進取和奮鬥仍舊是人類孜孜以求的人生課題。在《約翰·克里斯朵夫》的卷首,有一段翻譯者傅雷先生的獻詞:真正的光明決不是永沒有黑暗的時間,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罷了。真正的英雄決不是永沒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罷了

。只要有奮鬥,就回避不了選擇,迴避不了權衡,迴避不了用怎樣的標準和要求去審視人生。

漫長的人生路上犯錯在所難免,倘若心中缺乏善惡美醜的底線,一味追逐物質享受和虛榮帶來的快感,不去思量自拔和更新,則極有可能徹底淪為大赤包不散陰魂在今朝的可悲宿主,使得本可令後人唏噓感慨的複雜奮鬥歷程變得毫無價值,甚至遭受唾棄。

應該說:沒名沒姓,只有綽號的大赤包,作為個人奮鬥中的特殊反面典型,至今仍是銳意進取者的一面鏡子!誰又敢斷言大赤包的言行沒在如今的奮鬥者心中作祟?從這個層面講,名作《四世同堂》對後來人永遠具備不容忽視的現實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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