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平之是金庸筆下命運最慘烈,意志最堅剛的角色之一。也是該小說中成長最快,轉變最大,性格最複雜,多期多變、由正入邪的反派角色。因為作者刻意為之的留白手法,對於該人物的真實內心,一直存在著極大的爭議。
可是林平之為什麼要恨令狐沖,一直是一個不解之謎!
先說說林平之恨令狐沖恨到什麼程度呢?
書上明言,令狐沖是他“平生最討厭之人”,
左冷禪哈哈大笑,說道:“一眾叛徒,都已清除,這些人好不要臉,為了想學劍招,居然向嶽不群這惡賊立誓效忠。令狐沖這小賊,自然也是命喪劍底了一哈哈!哈哈!令狐沖,令狐沖,你死了沒有?”
令狐沖屏息不語。左冷禪道:“平之,今日除了你平生最討厭之人,那可志得意滿了吧?”林平之道:“全仗左兄神機妙算,巧計安排。”
噁心榜上排第一位,恨到了巴不得“親手殺了令狐沖這小賊”的程度。
只聽林平之道:“令狐沖,你在江湖上呼風喚雨,出盡了風頭,今日卻死在我的手裡,哈哈,哈哈!”笑聲中充滿了陰森森的寒意,一步步走將過來。適才令狐沖和左冷禪對答,站立之處,己給林平之聽得清清楚楚。山洞中一片寂靜,唯聞林平之腳步之聲,他每跨出一步,令狐沖便知自己是向鬼門關走近了一步。
這就很奇怪了。
一個人痛恨另一個人,恨到想把他剁成肉醬,正所謂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林平之這麼恨令狐沖總得說出個個理由吧。!
林平之恨餘滄海、恨木高峰、恨嶽不群,大家都理解,不用多解釋。唯獨恨令狐沖,找不到一點根據。
令狐沖和他不僅沒過節,甚至還有恩情。令狐沖揍過青城弟子,說他們是“青城四獸”、“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可以說幫他出過氣。
令狐沖還救過他爸媽、救過他跟小師妹,裡裡外外一直對他不錯。你小林子搶了人家女朋友,人家也沒把你怎麼樣,最多自己悶頭喝酒,一人飲酒醉。
對這樣一個好人,你的恨是從哪兒來的呢?讀者不思不得其姐,就是書上,連令狐沖自己都懵逼:“我什麼時候得罪你了?”
二
要搞清楚這個問題,先來看下林平之生平經歷。
金庸給了林平之男一號的標準配置,出身好、顏值好、人品也好,妥妥的三好少年。
只看前幾章,你會以為他是不折不扣的主角。
就好比是選秀節目,導演一直拍著他肩膀,滿口鼓勵:小夥子好好幹,我捧你!”
滅門慘案之後,林平之也一直按照一個身負滅門血仇,發誓要報仇雪恨,並隱忍堅強的正義少年的路在走——
擦掉眼淚,萬里尋訪名師,並獲得師父女兒青睞,兩人相逢摯愛,勤練武功,……他什麼都沒有做錯。
結果,這條主角之路走了一半,卻發現導演給他開了個大玩笑。
武功死活練不上去,出道以來從來沒有打贏過一場架,走到哪兒被虐到哪兒。他吃過的癟,比別人吃過的鹽都多。他踩過的坑,比別人走過的路都多。
拿了一個話筒,發現是沒聲的;說好是C位,結果全程被擋臉;主持人答應了要Q他,結果全場只拿他當笑料。
好不容易找到機會說句話,又被別人打斷:這個問題我們先聽聽令狐大哥怎麼看……
三
上次寫過一篇文,說《笑傲江湖》是爽文的鼻祖。
但是這個“爽”字僅僅針對主角,聚光燈之外的配角就不一定了。
就拿見義勇為這種事來說,林平之跟令狐沖都做過。他倆都曾經勇救過少女。
令狐沖救了被調戲的儀琳,林平之救了被調戲的嶽靈珊。
可是你看看救人之後的下場。令狐沖被正道大佬們交口稱讚,那也罷了,居然還被敵人稱為“好漢子”,還要跟他拜把子,甚至還埋下了跟恆山派交好的伏筆。
反觀林平之呢,因為救人,直接全家火葬場,一集都沒撐過去就讓人滅了門,開啟了流亡生涯,被人毒打、潑洗腳水、吐口水,歷遍了人世坎坷。
他其實跟令狐沖有諸多相似之處,都是有膽有識,有性格。嶽靈珊評價他們倆說:“除了俠氣,還有一樣氣,你跟小林子也不相上下……是傲氣,你們兩個都傲氣的緊。”
可是最終待遇呢?令狐沖一耍俠氣傲氣,就招人喜歡,江湖草根喜歡他,大佬任我行、向問天也喜歡他,人人都伸出大拇指:“好漢子!”彷彿進了誇誇群。
林平之何嘗不是有俠氣?在群玉院的時候,令狐沖差點被餘滄海一掌拍死,是林平之不顧危險,仗義執言,引開餘滄海,救了令狐沖。
可從來沒人說過林平之是好漢子。甚至他連個知心朋友都沒有,從來只有一個小師妹願意帶他玩。
四
在藥王廟的時候,華山派被敵人圍攻,眼看要全軍覆沒。
令狐沖站出來,那一劍的風華,刺瞎了所有敵人的眼睛,從此一戰成名天下知。
然而沒有人記得,在最危難的時刻,林平之也站出來過。
武功不高的他,曾抱著捨身成仁的勇氣,拾起一根鑌鐵杖猛力朝自己額頭擊落,以此挽救門派。
他說:“一切禍事,由我林平之身上而起……我是堂堂華山派門徒,豈能臨到危難便貪生怕死。”
捨生取義,何等剛烈,可以光芒卻又一次被令狐沖掩蓋。武功盡失的令狐沖獨孤九劍一出,把敵人都刺成瞎子。
這不是赤果果的打臉嗎?啪啪響的那種!
再說學武功,大家都是練劍法,林平之拜入華山後,曾天真地以為一步一個腳印,終能有所成就。
結果大師兄卻有主角光環,風清揚把他叫過去:你這武功進步太慢了,我給你開個光。然後武功蹭蹭的往上漲,直接晉升超一流高手行列。林平之到後來被逼得切了JJ練劍,還趕不上令狐沖這個沒切的。
五
再說最絕望的一點,林平之跟令狐沖一樣,都遇到了一個困局:在華山派混不下去時,華山掌門嶽不群要搞他們。
令狐沖何等灑脫,江湖之大,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離開華山,像雪花一樣飛來。少林方丈讓他去當親傳弟子,恆山派讓他去當掌門,魔教邀請他去做副教主,還送老婆。
林平之呢?江湖之大卻沒有容身之處,連跑都沒地方跑,只能在嶽不群的黑手下戰戰兢兢、朝不保夕地混。
事實上,令狐沖也有自己的痛苦、不幸、不公,但從林平之的角度是看不到的。
在他的眼裡所看到的就是同人不同命,待遇懸殊到常理都不能解釋。
所以他就只能認為,你令狐沖的正直是假正直,你的俠義是假俠義,你的殷勤是假殷情。
你令狐沖絕對不可能是真好人——真好人怎麼可能會有好結果?
你越混越好,越混越滋潤,所以答案只能是你也是偽君子,你只是一個裝得更像、隱藏更深的壞人而已。
注意到沒有,所有具有反社會人格的變態惡人,基本上都有一個相同的作惡理由:這世界太壞了、太黑暗了。
他們絕不能允許有反例的存在,絕不肯承認這世界上還有善良和正義。所以林平之絕不肯承認令狐沖是好人。
六
他恨令狐沖,某種程度上也是恨被令狐沖反襯出來的自己。像是一個變形的人恨上了鏡子。
令狐沖舉手投足間的豁達、俠義、神勇、不粘鍋,正是林平之曾努力想要追求的。
結果天地不仁,少年俠客夢碎,他活得越來越扭曲,離這個目標越來越遠。
一看見令狐沖,他就像看見了自己的初心。
他必須在心裡徹底推翻這個偶像,用汙物去塗抹它,把令狐沖貶損得一錢不值,才能得到安寧。
你想,兩個人一起說好做天使,林平之卻跳了糞坑,撲騰半天,發現令狐沖仍然片塵不染,還自在地撲騰翅膀,天下焉有是理?所以他令狐沖一定舞弊。
又或者,換個比方,他小林子一心想攀登聖潔的雪山,最後卻陷進了爛泥灘。
於是只好遠遠對著雪山吐唾沫,說那上面一定有屎。
七
其實林平之是聰明人,哪怕他後來完全變態了,腦筋也還是聰明的。
如果他坐下來把前塵舊事認真琢磨琢磨,未必分辨不出令狐沖是好人。你看他其實一直知道師孃是好人。
有一個讀者給我留言,說得很好:
“我記得《瘋狂的石頭》裡,道哥泡在澡池子裡留著淚說了一句:就是沒有好人了。
粗淺地覺得,在一個對社會和人性都失望透頂的人眼裡,對方是什麼人、做過什麼事已經不重要了,你就算不是他的仇人,他也不會多喜歡你。
林平之對嶽靈珊說過:你和你爹不同,你更像你娘。
他其實分得清好壞。他只是不想區別對待了。”
其實林平之最後都對自己失望,也就是說他成了一個自己都討厭的人,而令狐沖卻還是出淤泥而不染,成了大英雄。而他自己已經汙穢不堪,所以他只有去恨令狐沖,恨令狐沖為什麼不是汙穢?
眾人皆醉他獨醒,其實林平之是想做最後那個獨醒者,可是他做不了了!如果令狐沖也做不了,也是醉酒狀態,他們絕對會是好基友,可是恰恰最後那個獨醒者就是令狐沖,所以他只有恨,而且是大恨,深惡痛絕,欲置於死地那種恨!
人性已經扭曲變態到何種程度,這也與他自宮有關係吧!
正所謂: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就像現在的少年到了中年後,發現現在的自己已經不再是少年純樸的自己,變的市儈、圓滑、貪婪、無情,發現身邊的同齡好夥伴,竟然還是以前的純樸少年,他不去恭喜他,反而最恨他,到處詆譭他,說他太裝、假清高,把所有汙水潑向他。
金庸先生寫小說更是寫人生,寫生活,寫社會百態,寫芸芸大眾,只是很多人看熱鬧,看不到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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