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0 西湖邊的一代“湖人”:30年間,他誓要給西湖掙一個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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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邊的一代“湖人”:30年間,他誓要給西湖掙一個名分


西湖邊的一代“湖人”:30年間,他誓要給西湖掙一個名分

全文7646字,閱讀約9分鐘

設計:徐世明 / 編輯:大傾城、尤可

攝影:王叔、子夷

特別鳴謝:前浙江省文物局副局長、西湖申遺專家組組長陳文錦先生


西湖史冊裡,留下了無數真愛粉的印跡。最出名的,要數白蘇二人。白居易是第一個為西湖之美學染上人間煙火的人。蘇東坡更明目張膽,不僅在位期間修堤浚湖,離開杭州後,每到一處都要尋一個西湖魅影。


天下西湖三十六,能保留至今,說上一二的,已經不多。杭州西湖是個特例,一來地方富足,二來受到先賢諸多關照,今日仍是絕世一枚。“絕”非鬼斧神工的自然景觀,“絕”於一代又一代“湖人”的屬意呵護之心,而說到當代的“湖人”、“西湖愛好家”,陳文錦這個名字勢必排在前列。

西湖邊的一代“湖人”:30年間,他誓要給西湖掙一個名分

陳文錦先生接受城秘採訪


陳文錦,前浙江省文物局副局長、西湖世界文化遺產申報委員會專家組組長、浙江省博物館學會會長。著名學者、西湖文化研究專家。


1944年出生於杭州,1968年北京大學中文系古典文獻專業畢業後,曾任《浙江日報》《光明日報》記者、編輯,創辦《風景名勝》雜誌,擔任社長兼總編輯。曾主持《浙江七千年》、《意匠生輝》、《中國文物地圖集·浙江卷》等大型文博類圖書的編寫出版工作。個人著作有《杭州文物》、《良渚古玉》、《白居易西湖詩全璧》等。代表作《發現西湖——論西湖的世界遺產的價值》,率先系統理論地提出西湖的文化屬性,成為最終西湖申遺成功的重要文本依據。


西湖邊的一代“湖人”:30年間,他誓要給西湖掙一個名分

湖山清嘉,皆因世人寶愛。 城秘特約攝影師@肖奕叄拍攝


“直到現在我都是不服氣的!”


坐在我們面前的老先生,年過七旬,仍目光灼灼,性情飛揚。講起36年前的一樁小事,信手拍案,“選市花他們講桂花、牡丹花,我就覺得,不如選桃花為好。


《詩經》裡講: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多好的意境!多正面的形象!桃花之美,完全是被後世誤讀了。


桃紅柳綠,市樹就配上柳樹,上下文也說得通。但人家認為柳樹不夠雍容華貴。西湖就要雍容華貴嗎?我覺得西湖不是啊!”


那是1983年,報紙上發起選杭州市花市樹,陳文錦所在的《光明日報》小辦公室裡,話題從草木園林,一路天馬行空愈行愈廣,甚至延伸到了“西湖什麼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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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秘特約攝影師@肖奕叄拍攝

“當然,我的意見,最後也沒人贊成。


那時我開始覺得,對西湖的理解,要‘撥亂反正’、‘正本清源’......”


撥何方亂、清哪個源,彼時恐怕連他自己也沒想明白。


只是,這個念頭一經埋下,西湖便已或近或遠地注視著他了。


一年後,他離開了報社,進入了新合併成立的杭州市園林文物管理局,後又調到浙江省文物局。


30年間,他創辦了《風景名勝》雜誌,聯合多方媒體票選“西湖新十景”;開啟“西湖的第一個夜生活”——首次舉辦阮公墩仿古夜遊活動;邀請郭黛姮等大師共商修築六和塔;建成章太炎紀念館、蘇東坡紀念館、茶葉博物館等諸多展館;參與雷峰塔重建;擔任西湖申遺專家組組長,見證申遺成功全過程。一生心之所向,全在西湖。世人鮮少知道,在耳熟能詳的諸多西湖景緻裡,藏著他為西湖留下的痕跡。


西湖邊的一代“湖人”:30年間,他誓要給西湖掙一個名分

舊時雷峰塔和“南屏晚鐘”,圖自美國傳教士甘博民國初年所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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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建後的雷峰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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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文錦其人,年少起便是一枝獨秀。


上世紀六十年代,考大學遠比如今困難得多,考上北京大學,更是毋庸置疑的時代寵兒、人中龍鳳,他算一個。那一年,在他就讀的北大中文系裡,浙江來的,只他一人。1973年,恰逢前杭州市委書記厲德馨在任《浙江日報》,提出:“浙報人員太複雜,要新鮮血液。”開始廣泛招收新人,可背景、知識、段位皆符合要求的人,實在難尋。起初預計要招40人,最後只招到他獨獨一個。


陳文錦屬猴,性子裡也收不住流露些潑猴的氣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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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受城秘採訪時的陳文錦先生


那時候,厲德馨住在省府路保俶路附近,陳文錦同一幫小年輕,時常將文章送到他家裡去審。“老厲喜歡同小朋友聊天,我們也和他講講小道消息,一來二去,登堂入室成了慣例。”


當時很多政治問題都是通過文藝評論來發難的,批宋江、讀《飄》,都是敏感表態。許多選題小年輕都不敢碰,陳文錦卻渾身是膽。有一回,他寫了《紅樓夢》的評論,編輯壓著不敢發。厲德馨專門審稿,最後拍板,可發。


在厲德馨的賞識下,陳文錦以大膽的文藝評論,混得風生水起。甚至連著名電影美學理論家鍾惦棐,都曾對他的文章很感興趣。“差點就去做編劇了,可惜陰差陽錯。結果大師的兒子阿城倒開始研究文物了。”他笑言。


這也就不難理解,人們初聞這廝好好一個高材生,偏生要去園文局時的困惑了。按照陳文錦的才情資歷,無論去省文聯,抑或文化局,都合情合理。而園林,在那個年代裡,可不就基本等同於捯飭捯飭花花草草麼?文物聽來,更是與他的性情不兼容。


八十年代初期,改革開放如火如荼。體制改革,四化幹部,一系列舉措強勢推出。1983年,老領導厲德馨被任命為中共浙江省委常委、杭州市委書記。隨著各領域事業建設的深入,西湖風景區內的文物保護與管理之間的矛盾日益凸顯。陳文錦向厲德馨建議,將杭州市的文物管理,統一納入西湖風景區,首先進行機構改革。他自告奮勇,希望去那裡工作,踐行對西湖風景區管理的理念。


“當時我覺得報社太死了,藝術家架子越來越大,有趣得色!一些民粹的、缺乏理性的,報紙還得迎合。該發的發不出來,我就已經萌生退意了。”


面前的陳老,一口無所顧忌的杭普話,像彈幕一樣噼裡啪啦,落了下來。悶聲不吭是不可能的,虛與委蛇也非其本色。不要低級娛樂而要有所作為,不要逢場作戲而要真正地工作。


陳文錦總是決斷如流:“我,要去管西湖。”


只是他把機構合併看簡單了,從此之後的8年,他在繁複曲折的辦公室政治中,屢屢敗北。但他卻在一片意難平中,為西湖找到了明確的定位。


西湖邊的一代“湖人”:30年間,他誓要給西湖掙一個名分


上世紀八十年代,還沒從動亂年代緩過神來,西湖迅速被工業化的浪潮拍在岸上。“一些單位、工廠擠入景區,泉脈切斷,湖水斷源,每天有萬噸汙水排入西湖,藻類瘋長繁殖、水質又黑又腥,西湖在不勝重負中呻吟……”1980年,吳亮平、毛齊華髮表文章:“救救西湖,救救杭州!”


在這樣一個時代背景下,西湖,還能否繼續作為城市品牌、有沒有當代新的敘事空間,是首要考慮的問題。1984年,進入市園林局的陳文錦,創辦了《風景名勝》雜誌,並聯合《杭州日報》、浙江電視臺、杭州市旅遊總公司等多家媒體,發起舉辦“西湖新十景”評選活動。


西湖邊的一代“湖人”:30年間,他誓要給西湖掙一個名分

1990年第05期雜誌


“我們當時是衝著具有一定科普性的中級專業雜誌去做的。其中一個重要目的,就是為了鞏固西湖的‘龍頭老大’地位。”


西湖十景,起初是南宋畫院的題名山水畫,重筆勾勒下了西湖的點睛之處。


宋人吳自牧在《夢粱錄》裡這樣寫到:“近者畫家稱湖山四時景色最奇者有十,曰蘇堤春曉、麯院荷風、平湖秋月、斷橋殘雪、柳浪聞鶯、花港觀魚、雷峰落照、兩峰插雲、南屏晚鐘、三潭印月。”


自此,西湖便與文人結下不解之緣。


西湖邊的一代“湖人”:30年間,他誓要給西湖掙一個名分

▲清代《西湖十景圖卷》局部 董邦達繪,卷前有清乾隆皇帝題跋,臺北故宮博物院藏,點擊圖片放大看還能看到圖上畫有三潭印月、麴院風荷、西泠橋等。


西湖邊的一代“湖人”:30年間,他誓要給西湖掙一個名分

▲清代《西湖十景圖卷》局部 董邦達繪,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圖上畫有保俶塔、錢塘門等。


千年之後,陳文錦同一幫“新西湖人”,共同拋出“西湖新十景”評選,用最符合西湖的文人氣質的方式,再度開啟了這段西湖與文人間的世紀對話。


在那個茫然而騷動的年代,一切混沌初開,每天都是從沒耍過的新鮮事兒。全民投票這個詞,直到2004年,才被超級女聲帶火。而老陳幹這事兒,整整早了20年。


“當時我們還比較低調,政府不介入,就讓民間自發搞。我們就找了幫媒體,杭報的烏鵬廷、浙報的錢松樵、浙江電視臺......一起討論。也沒經費,都是自費自籌支持的。沒有大肆宣傳,沒有黨政機關加持,投票還是剪下報紙來投的。這樣也投到五萬多票了啊。”說到這裡,陳老的語氣還多少有些遺憾。


後來中央臺來報道,整個“西湖新十景”評選活動,超過10萬人參與,在7400餘條候選中,選出10處景點,並由市園文局豎立景碑、鐫刻景名。


陳老猶記得,當時曾有一杭大教授質疑,“龍井問茶”中的“問”字應當改為“聞”,此話一出,議論蜂起。是非爭議且不論,幸得,西湖的話題,至此開始從近代的混亂錯位中,逐漸回到它的文化形態本身。


而放到如今,柳浪聞鶯、滿隴桂雨、三潭映月、云溪竹徑......這些名字皆是西湖的招牌,西湖十景已然不辨新老。


西湖邊的一代“湖人”:30年間,他誓要給西湖掙一個名分

西湖新十景——九溪煙樹。城秘特約攝影師@王光音拍攝

就在同一年,弄潮兒老陳還幹了另一件石破天驚的事,那就是開啟了西湖的夜生活。


在此之前,西湖日落而息,夜間鮮少遊樂。而阮公墩長久以來,更可算得上“湖中一荒島”,少人踏足。陳文錦這樣考慮,阮公墩此處,環境絕好,不會傷到原有建築,空間不用改造。參演人員少,影響小,爭議也小。於是,1984年的夏天,阮公墩第一次開放仿古夜遊活動,坐船上島,島上表演越劇清唱、獨角戲、拋繡球等,成為《印象西湖》之前,把文藝演出和實景結合的先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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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心島 城秘特約攝影師

“我認為應該搞一個能反映西湖歷史文化的演出,而當時只能做到‘招親’這個層次——體制內和完全市場中的來做,效果還是不一樣的。”陳老擺擺手。即便自己參與的作品,也還有一說一,毫不避諱。


相比之下,他直言自己很支持《印象西湖》,但不支持現在這個地方。在他看來,《印象西湖》就應該放在烏龜潭那裡,把人引導到冷清的地方去——“王國平那時候的‘新西湖’和‘老西湖’,到現在十年了,還沒有完全融合,最明顯的,是小船進去依舊比較難。”


“這些細節問題沒人考慮,沒人把它們當做一件事在做......”


陳老的感懷裡,盡是無可不對人言的瀟灑潑辣,和到底意難平的天真浪漫。


在市園文局任職副局長的八年中,他還做了蘇東坡紀念館、茶葉博物館等等很多事情。1988年,陳文錦和章太炎先生的長公子章導見面,章導第一句話就問陳局長會不會說杭州話。這是掉到碗裡去了,立刻陳文錦這個老杭州和章家後人滴滴呱呱聊了起來。為了建章太炎紀念館,陳文錦從頭到尾一手跟進,以至於當時跟著他的文物處處長,也一陣手足無措,沒了發揮的餘地而感到怏怏不樂。


西湖邊的一代“湖人”:30年間,他誓要給西湖掙一個名分

中國茶葉博物館航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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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先生紀念館

學院派出身的他,重實業輕人事,志之所趨,窮山距海,不可阻擋。一身坦蕩恣意的做派,也撞上了很多看不見的玻璃門。每一次,當他一門心思做好一件事時,卻不意早就撞中了無數官場上的明門暗道。聽來不免讓人唏噓喟嘆,既折服於他所踐行的原則道理,卻也知他本身是個攪動者,事後難免遭人嫉恨忌憚。


原來杭州園林和文物管理並不合署,把兩家併成一家,本是陳文錦的力主,但是他一空降下去,就發現自己保護西湖的決心和對西湖的文化定位,與之前園林局捯飭園林花草的管理經驗之間造成巨大的衝突,一直到水火不容。


65平方公里的西湖風景區原來劃分過四大片區,號稱“四大軍區”,以田字劃分:南區從長橋一直到虎跑,煙霞洞都算;錢江管理區從六和塔到五雲山;西北區從靈隱到斷橋;城區從斷橋到長橋,同時負責三島和城市主幹道維護。他一上手,就開始往四大軍區“摻沙子”,派文物副主任下去,去往最基層摸情況,最遠的要派到之江五雲山那一帶。當年沒有小汽車通勤,去往這樣的地方,確實不方便。原來在機關優養的人,突然被搞到那麼偏遠的地方,自然十分不樂意,有人甚至跑到他家裡,表示堅決不肯去。他的專業意識和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政治意志,使他慢慢在局裡埋下了諸多不安定的因子,但他還渾然不覺。真正的領袖永遠都是孤獨的。


有一回,他在黨校學習,寫了一篇論文,提出“西湖是文化”,文章都還沒發表就被人一狀告到組織部,認為這是他的奪權宣言,想從副局長變成正局長。可人情世故也好,蠅營狗苟也罷,陳文錦氣歸氣,他的大腦被更為深遠的事情佔據。他的心、手都忙,忙於西湖,心塞心寒都會有,但人已顧不上這世間許多瑣碎的惡意了。


德國作家赫爾曼·黑塞有言:“你的要求太高了,你的渴望太多了,這個世界把你吐出來,因為你與眾不同。”即使進入園文局後貢獻斐然,他仍逃不過黯然離場的命運。


西湖邊的一代“湖人”:30年間,他誓要給西湖掙一個名分

1991年某日,陳文錦的“六條罪狀”報到市委書記。其中一條,與城秘王叔有關。王叔是陳文錦招進園文局的,他對陳文錦的思想高度和專業認知,極傾服,亦師亦友,無話不談,始終認為陳局長對自己有知遇之恩。但那條罪狀中,王叔成為眾叛親離的那個“親”。這使得一向十分器重王叔的陳文錦震怒,從市委大院出來,直奔茶葉博物館。面對質疑,讓看見陳文錦到來而喜出望外的王叔頓時懵了!對於陳文錦在局裡的處境,王叔是很清楚的。但不知道是這樣的結局,並且還牽涉到自己。為了自證清白,王叔立刻說,“陳局長,那麼我先離開園文局好了。我先走!”陳文錦毫不猶豫地說:“好的!”王叔立刻起身,到辦公室打電話.......就此,王叔在園文局的六年,原本頗有前景的文博生涯戛然而止。一個事件改變了兩個人的命運。自此,王叔再也沒有回到文物博物館界。


陳文錦在園文局看不到頭了,“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他離開市園文局,義無反顧去了省文物局,“在哪兒跌倒在哪兒爬起來。”說到激動處,陳老凌雲志氣不改。但即便在省文物局,已不受諸多羈絆,但他多維度決策的思維邏輯,也會經常招致不解,體系、慣例、原則似乎是陳文錦的“緊箍咒”,每掙脫一次,他就獲得一次無比歡愉的成就感。


在省文物局做了一陣子博物館處處長後,他升上副局長,也成了此後西湖申遺的一塊招牌、西湖文化的一個守護人。


西湖邊的一代“湖人”:30年間,他誓要給西湖掙一個名分


1999年,雷峰塔重修一事擺上檯面,邀請各方共議,一時之間爭議劇烈。一方面,有人遵循“建設就是一切”,急於求成,主張不動廢墟,直接在上面搭一個新塔就完了。另一方面,一提到文物局,大家都多少顧慮三分。印象中,考古的人大多因循守舊,要遺址上重建,如何肯輕易鬆口?場面一旦僵持,事情又得多生波折,難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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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舊址

卻未料到,代表省文物局接了這燙手山芋的陳文錦,二話不說一口贊成了重修的提議,只提出“原址原樣原大”的六字原則,並要求,遺址發掘是全盤瞭解雷峰塔真實情況的唯一的鑰匙,這個過程不能省略。在遺址地重構建築,這本是文保界的大忌,但是雷峰塔最後以遺址保護罩的形式完美呈現,既滿足了文物保護的要求,又填補了世人的美學想像,這樣的操作模式,後來在世界範圍內,成為典範。


“我當然知道,會有人另眼看我。”雖揚名立身於文物界,陳文錦時常像個異類——與文物人給大家的既定印象全然不同,他不僅沒有半點“老古董”的迂腐,反而標新立異,思想超然於周圍的大多數人。在他這番表態後,省文物局凡與雷峰塔有關的各項工作,均由他一力承擔。“這個事兒,我就管到底了。”


2000年春節後,遺址挖掘工作正式開始。彼時的遺址現場,是個不大不小的山包。歷時五個月,清理發掘出8000多立方米的殘磚廢土,隨後又一路停停挖挖,持續到次年7月,施工隊進場前。這是一次沒有先例的挖掘——沒人知道應該挖到哪一步最好。“挖多了,知道的信息會多一些,挖少了,遺址的可看性會好一些,這是個無法兩全的矛盾。”為此,挖掘人員傷透腦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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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的雷峰塔遺址外貌


為了建出一個形制符合歷史、技術參數又能達到現代標準的新塔,設計團隊也幾番修改方案。其間,陳文錦三次赴清華,與著名建築大師郭黛姮的團隊討論修建方案。然而考古發掘是一個動態過程。就在方案確定、一切塵埃落定時,考古隊竟又一次,在遺址邊上的外緣發現了九山八海石欄遺蹟,這意味著遺址的外沿比原先計算的要大,如果按照原定設計方案,至少有兩根鋼柱要穿透遺址。


此時,清華方面已經快要出施工圖紙,施工隊伍也準備進場。陳文錦覺得難以啟齒,一度想要將錯就錯。好在考古所的李小寧、黃滋、張書恆等幾位古建專家,堅決反對。在他們的鼓動催促下,陳文錦還是硬著頭皮,和籌建辦的同事,共同趕赴清華。


幾番交涉,最終雙方以延長圖紙交付時間一個半月來修改圖紙尺寸,達成共識。此時已是2001年,距離籌建雷峰塔事宜,已經過去近兩年。可遺址現場依然只是一片工地,八字沒有一撇。


“按照中國人的習慣性思維,什麼都要講究‘快’。一項叫得很響的工程,兩年還看不出實質性的進展,當然有很大的壓力。但上級領導沒有急功近利的想法,尊重學術界的意見,忠實地履行保護文物的承諾,沒有做官當老爺式地批評我們的失誤,而是與我們一起分擔責任。對於這一切,我至今仍然心存感激。”


2001年春節過後,雷峰塔地宮的考古發掘正式開始。發掘之前,出身於考古家庭的城秘王叔意外獲知信息,受不久前央視北京老山漢墓發掘直播啟發,提出和考古所聯合進行電視直播,與時任所長曹錦炎一拍即合,策劃了對他一生意義非凡的雷峰塔地宮文物發掘電視直播,成為業界一時無兩的範例。冥冥中,他彷彿又回到了曾經熟悉的文博界。


西湖邊的一代“湖人”:30年間,他誓要給西湖掙一個名分

西湖邊的一代“湖人”:30年間,他誓要給西湖掙一個名分

雷峰塔地宮遺址挖掘現場,地宮中央有一塊大石板,揭開後就看到了鐵函。


西湖邊的一代“湖人”:30年間,他誓要給西湖掙一個名分


1962年,18歲的陳文錦來到北京,第一次見到了大名鼎鼎的頤和園。在全國各地來的同學的一片讚賞中,他恍惚間有種似曾相識的錯覺:這不是西湖麼?當時班裡只有他一個浙江考來的,不知道,也不敢問,卡在喉嚨口,又怕讓人笑話,最終還是把疑惑吞回了肚子。


再往後,看得越多,越發生疑,“北海、頤和園,手法形制可能不一樣,架勢卻分明很‘西湖’。”轉念一想,像的究竟是什麼?很“西湖”又是什麼意思?


西湖邊的一代“湖人”:30年間,他誓要給西湖掙一個名分

▲頤和園前身清漪園(左)與西湖(右)之比較,1.昆明湖 2.萬壽山 3.西堤 4.西湖 5.孤山 6.蘇堤 (圖自《發現西湖》陳文錦著)


西湖是什麼?一旦鑽進“牛角尖”,簡簡單單五個字,成了他思考半生的哲學命題。


是一山一水一花一木?還是前人所造的三堤三島?失去什麼,西湖便不再是西湖?又堅持什麼,讓西湖成為今天的西湖?


之後的數十年,他在西湖身邊兜兜轉轉,忙這忙那,卻始終縈繞不去腦中的茫然不解。


西湖不答,只是送來一陣風,抬起柳條,輕撫湖邊的人。


西湖邊的一代“湖人”:30年間,他誓要給西湖掙一個名分


1987年,杭州西湖被建設部列入申遺預備清單,此後十年,止步不前。陳文錦心裡悄然藏著一份不甘,西湖之美,自古以來和長城、故宮、蘇州園林齊名,這是一個群體性評價。可為何黃山、三清山都進入了世界遺產名錄,西湖卻不可以?


這些看似與他無關的事,迫使他竭力思考。“我就覺得,一定要給西湖掙一個名分。”


1999年,杭州市政府正式宣佈為西湖申遺。此後,他以省文物局副局長的身份,數次北上,拜訪建設部、國家文物局。無數次滿懷期待,無數次不了了之。


西湖邊的一代“湖人”:30年間,他誓要給西湖掙一個名分

西湖邊“世界遺產”標誌物


2001年夏天,陳文錦陪同時任國家文物局文保司司長的郭旃先生,考察浙江遺產保護和申遺工作。他們在寧波、紹興、麗水、金華、溫州轉了一圈,又在西湖邊整整呆了兩天。最後,郭旃先生得出結論,西湖的長處在於它是一種景觀,作為文化景觀申報是最合適的選擇,並建議把龍井茶一併列入。


陳文錦欣慰於專家對西湖的認可,但仍不滿足,這不足以構成他心中的西湖全貌。人人都知西湖好,可好在哪兒,又有誰真能看清?在大多數人眼裡,西湖或許就是一池湖水——這不就是個大水泡子嘛!一個東北漢子站在西湖邊如是說。


但在他看來,西湖,是一種天人合一的文化——沒有鬼斧神工的奇景,卻留下了世代文人雅士愛之護之的印跡,是自然與人的聯合作品。


“民國以前,治理西湖的大多是經科舉進入仕途的文化人。他們對西湖,有著一脈相承的審美理念和文化認知。就像寫詩畫畫一樣謹慎,在他們手裡,西湖就是捧著的一張畫,吟著的一首詩。”


既有南宋山水畫的美學品位,也展現了儒釋道文化的相互融合,繾綣人間煙火,又保持恰到好處的自在。代代相守的湖邊人,以西湖為畫紙,一世一世描摹勾勒出東方的美學信仰。


西湖邊的一代“湖人”:30年間,他誓要給西湖掙一個名分

西湖小瀛洲 城秘特約攝影師@張力拍攝


無處不藏詩,無處不成畫。這也是為什麼臺灣學者蔣勳,第一次從酒店房間的窗戶向外眺望西湖時,驚呆了。眼前一幕,竟和他在臺北故宮博物院裡的南宋藏品上所見景緻,並無二樣。


“如果說,中國人皇權崇拜的聖地是北京紫禁城,思想信仰崇拜的聖地是山東孔孟故里,宗教崇拜的勝地是四大佛教名山,那麼,審美崇拜的勝地就是杭州西湖。”


當他“發現”了這一點,西湖像一幅畫卷,在他眼前以另一種形式展開了。


“西湖是中國傳統文化在山水審美領域中的經典型範例,是中國園林建設的重要母本。”自然美和人文美相伴相依,互相烘托,互為表裡,因此西湖本質上是一種文化現象,這是它的價值和內涵所在。


從自然山水之美,到天人合一的意境之美,是西湖定義的一個巨大轉折,也是近百年西湖,又一次長途跋涉的返璞歸真。打撈起這片湖水的靈魂,是湖人陳文錦所做三兩小事中的一件。


由此為核心,2007年,陳文錦發表的《發現西湖》一書,最終奠定西湖作為文化景觀申遺的重要文本基礎。世界遺產委員會認為,“杭州西湖文化景觀”展現了中國景觀的美學思想,對中國乃至世界的文化遺產影響深遠。


西湖邊的一代“湖人”:30年間,他誓要給西湖掙一個名分


至此,“杭州西湖文化景觀”終於有了清晰的定義:


“十個多世紀以來,中國傳統文化精英的精神家園,是中國各階層人們世代嚮往的人間天堂,是中國歷史最久、影響最大的文化名湖,曾對9至18世紀東亞地區的文化產生廣泛影響。”


西湖邊的一代“湖人”:30年間,他誓要給西湖掙一個名分


2011年,西湖申遺成功那晚,已經退休的西湖申遺專家組組長陳文錦,和所有杭州人一樣,在家守著電視,等待最終宣佈的時刻。奇也怪哉,背後的故事不多贅述,到底不過四個字,曲盡,鋒藏。


很多年後,他才在笑談中不經意提及,西湖申遺過程裡諸多孤家寡人般的時刻。一度有升遷機會,可轉念一想,我若一去,西湖呢?誰還替它瞎操心啊。於是一條路走到黑,心甘情願成為守護在湖邊的一塊頑石。


西湖邊的一代“湖人”:30年間,他誓要給西湖掙一個名分

城秘王叔特地去西湖邊尋找的石頭,有人能看出具體是在哪塊位置嗎?


一意孤行,在陳文錦身上竟生出些俠氣。


如今的陳老,已然優哉遊哉於世外。但對於西湖,他的思考從未停止,他的腳步從未辜負這個時代。


“比如最近,我把視野擴大了。我認為,其實杭州在古代,不僅有內陸河道,也有海道通海外——即使現在不能通航,也不能說以前不行。杭州自古富裕有貿易,說明在隋唐時期到五代,杭州就是海港。明代王陽明在杭養病,把衣冠放在江邊,意圖自殺。坐上了一條船,結果再到上岸時,他已經飄到了福州——說明杭州直到清代,才真正不能直接出海。”


這樣的新奇推理,考古人是非得拿出實證才會論斷的,但是陳文錦不怕,他向來不憚於大膽假設。他還把自己對西湖的進一步理解寫成了新的一本書稿:《西湖一千年》,書裡不但講了西湖,還涉及了他對城市的看法。


“那麼,之前說在哪兒跌倒就在哪兒爬起,您爬起來了嗎?”


最後,當我們將這個“正面直球”拋到陳老眼前時,心裡不免有些忐忑。這題不好答,但陳老的回答,卻讓人動容。


“我的心願都已完成,從眾多紀念館、名人故居,到雷峰塔,到西湖申遺,西湖這50年的改變和突破,我都一一見證了,所以是的,我站起來了。”


採訪結束,夕陽西下。陳老來時一身清閒,回去一身清風。


他家就住在遂安路的老文化局宿舍裡。他會回家吃頓晚飯,然後出發散步,沿著西湖邊,從六公園走到一公園,路過廣場舞的大媽,行過萬頭攢動火樹銀花,在越劇聲近如貼耳時調頭,再走回出發的地方。


西湖邊的一代“湖人”:30年間,他誓要給西湖掙一個名分


這一路大約5000步,日復一日。這幾天,湖邊的音樂又放回了《我和我的祖國》,和多年前一樣。


其實無論湖邊的人放什麼,西湖都靜靜聽著,聽我們心潮澎湃,聽我們義憤填膺。它總不急,它知,有人愛它,世代相隨。


既如此,天邊劃過一陣鳥語,和湖邊廣場舞的音樂,又有何不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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