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7 今天,你被地鐵擠了嗎?文藝女青年與北京地鐵的“曖昧”故事

窘迫的租房經歷,乏善可陳的工作、惱人的交通、漸行漸遠的故鄉,急速老去的父母,以及理想與世俗的碰撞……上述種種都是北漂生活逃不開的辛酸與無奈,而這其中,恩怨最深的大概就是地鐵了。地鐵實在是城市的恩物,每天,數以千萬計的人群匯入北京地鐵,擁擠、壓力、疲憊、匆忙是北京地鐵躲不開的關鍵詞,而這些都被張天翼用文字化解,讓人帶著淚又捧腹大笑。

今天,你被地鐵擠了嗎?文藝女青年與北京地鐵的“曖昧”故事

《粉墨》 張天翼著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她被稱為“女版王小波”,在《粉墨》中,張天翼記錄了北漂文青文藝之外的另一面,真實而不矯飾。其中既有八零後苦中作樂的成長記憶,也有對北漂生活的辛辣戲謔,還有對父輩老去的淡淡哀愁。

詩人、文學評論家楊慶祥說:“《粉墨》中的文字,一讀驚豔,再讀驚心。這是純然天真的表達,又包裹了一顆有趣的靈魂。


地下的鐵(節選)

小時候,爸媽帶我去北京看親戚。親戚家住一套兩室一廳,晚上我們就睡他家兒子的臥室。他兒子比我大兩個屬相,時年六歲,對臥室被佔一事頗為不滿,在執行爹媽命令、不情不願地“陪妹妹玩”之際,經常顯示出身為皇城根小爺們兒的傲慢,並努力強調他的京片子和我的普通話之間的差別。

有一晚他聽說我們明天要坐地鐵去市郊某處,便問,你有皮鞋嗎?

  • 要皮鞋幹什麼?

他得意起來,原本朝天的鼻孔和一邊嘴角都開始往上翹。坐地鐵一定得穿皮鞋,你不知道哇?

  • 我開始有一絲慌張,搖頭,我,我有塑料涼鞋。

得嘞您哪,沒皮鞋你坐什麼地鐵啊?你知道地鐵每天都誰坐嗎?中南海里的大人物兒:國家主席,國家總理,外國人,都坐地鐵上班兒。您穿一破塑料兒鞋,讓總理瞅著,礙眼不礙眼?讓老外瞅著,寒磣不寒磣?我們北京地鐵啊丟不起這人,所以門口專門有一檢查鞋的,不穿皮鞋根本不讓你進去。

  • 那要是沒穿皮鞋,還有急事,必須坐地鐵怎麼辦?

他胸有成竹地說,人家早想到這一點了—地鐵站口專門蓋了一個大商場,專門賣皮鞋,男鞋女鞋小孩鞋,各種號的都有。你拿你零花錢買一雙唄。

  • 我完全被嚇住了。我尚未熬出領取零花錢的資格,爸媽對我的衣履管制很嚴,肯定不會給我買新皮鞋。於是最後絕望地問,我穿涼鞋的時候還穿著襪子,不光腳,也不行嗎?

他已經改用鼻孔瞅我,細長眼睛斜到一邊去,滿臉“跟你說話怎麼這麼費勁”的樣子,慵懶而隨意地說,穿上襪子就不是塑料鞋啦?別逗了您哪……

第二天,我滿心不可說的驚懼,跟爸媽一路走去搭地鐵,左看看爸的三接頭,右看看媽的高跟鞋,低頭看看自己的“破塑料兒”,忽然在地鐵口就地蹲下,哇哇大哭起來。

多年後,我定居在北京,我那位小哥哥卻跟著他的粵地美人到廣州生活去了。偶爾在長輩家相見,聊起當年他嚇得我不敢進地鐵的行徑,人們哈哈大笑,他的聲音從一片笑聲裡掙扎著冒出來:人家倫敦人當年坐地鐵是要渾身正裝的,紳士一水兒禮帽領結,女士一水兒長裙皮鞋,我才不是瞎說!

他確實不算瞎說,有老照片為證,倫敦人當初把坐地鐵當成赴宴會一樣隆重的事,稀罕嘛。而北京50年代修成的第一條地鐵線路一號線,最開始不對外開放,主要用途是戰備疏散,必須單位開介紹信才能參觀乘坐,不是穿布鞋塑料鞋的普通人有資格進去的。

80年代開放作為民用,但其神秘高級色彩久久揮散不去。

長大後我在北京又認識了更多土著青年,跟我的小哥哥一樣,他們小時都互相傳過關於地鐵的故事,比如哪個站的建造為防“衝了龍脈”,地底下鎮了兵器和法器,比如一號線的軍事意義,如果敵軍打到北京郊區,一號線一天就能輸送五個師的兵力……

今天,你被地鐵擠了嗎?文藝女青年與北京地鐵的“曖昧”故事

北京地鐵1號線

· 地鐵屬於年輕人 ·

地鐵實在是城市的恩物。它像汙水處理管道一樣,把那一道道不得不流動又有害無益的人流引到深深地下,用粗長的鐵匣子束攏起來,啪地關閉盒蓋,然後盒子被遠遠擲出去,滴溜溜地滑啊滑啊。一切混亂與地上的世界無涉—地面上自有地面的亂,不能再給地面添亂—升上地面,人造燈光被拋在身後,日光在出口等候迎迓,一時如歐律狄刻重回人間。

地鐵屬於年輕人。勵志雞湯文宣講說:二三十歲時擠地鐵你是fighter,四五十歲還擠地鐵你就是loser。意思是到四五十歲你就該闊了,應該自己開車或者坐別人給你開的車。不光是因為不想做loser,四五十歲的人擠地鐵已經會有些吃力了。

地鐵屬於年輕人。年輕人木著臉衝向各個車門,另一群年輕人從裡面衝出來,匯成一道洪流,每張臉上都已經在提前憂慮:

是否能在地鐵通道的競速中脫穎而出?是否能在車門前的隊伍里名列前茅?是否能在衝進車廂搶座位的對決中獨佔鰲頭?再向後想想,下了地鐵還要再搭五站公交才能到家,到家還要隨便做點晚飯糊弄胃口還要打開電腦加一會兒班……

大家的表情與步頻驚人地整齊一致。以焦慮為燃料,人群擁有了一種集體速度。這種速度的生成基礎是一支二十歲到三十五歲、從全國各地遴選出的青壯年軍團。

電梯還嫌不夠快,要自己上下樓梯,上樓梯時一步兩梯,展示健身房跑步機上鍛煉出的身手,目不斜視,輕功卓絕,宛如楚留香附體,跑成了對一邊電梯上木立的殭屍群們的活體鄙視,速度一定得比電梯快,否則受這個累豈不毫無意義?下樓梯時則雙腳交互點擊梯級,雙腳和腳踝出奇靈活,疾如手指點擊鼠標,篤篤篤地看得人眼花,一道青煙便下去了。

今天,你被地鐵擠了嗎?文藝女青年與北京地鐵的“曖昧”故事

北京地鐵

我跟小薛有時也是這副鬼樣子:目不斜視地跑上樓梯,一道青煙地跑下樓梯,額外要炫耀自己是多麼輕盈敏捷。當然,那是去程的時候,下班回程誰還有力氣跑,在電梯上木立一具殭屍不倒已經很不錯了,這時斜眼看著一旁樓梯上嗖嗖往上跑的朋友們,暗歎:你們有種!還不留著點勁兒進車廂站樁,你們是不是傻?……

《左傳》中鄭莊公與母親關係差,放狠話說“不及黃泉,無相見也”,後來後悔了,挖地道,“隧而相見”,說:“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大隧之外,其樂也洩洩。”我乘地鐵常想起這幾句,自然,莊公探母不是真的融融洩洩—因為見了面“母子如初”,孃兒倆“初”時感情就很一般—每天早晚與烏泱烏泱的人群相見,大隧之中的我也只能是悲悲慼慼。

我媽到北京來看我,她沒到用老人卡的歲數,但年輕時腰腿落了點傷病,上下樓沒那麼利落。在沒有電梯可搭的站點,她只能用相對較慢的速度上下樓梯,於是不斷有年輕人從她身後拐著彎衝下來,繞過她,再回到被她打斷的直線軌跡上,留給她一個腳步篤篤篤的背影。

顯然,她擋在人家衝鋒的路線上了。誰也不願意一再體驗礙手礙腳的感覺,後來她就寧可多倒幾趟公交也不搭地鐵。我媽最怕耽誤人家的事。其實走得慢不是問題,只是那種氣氛,讓無事要趕的人自慚無事,肅然起敬,“你們忙,你們忙”。

北京地鐵有不少通道只有樓梯沒有電梯,深圳地鐵亦如是,大部分五十級臺階只設一個上或者下的單向扶梯,完美契合這座移民城市的年齡。你看,駕馭這樣的交通工具是有一定的健康門檻的。不單是上下樓梯的問題,車廂才是最不友善的部分。


· 地鐵的守門人 ·

多年前聽說70年代的東京地鐵裡有一種職業,負責在人太多地鐵門關不上的時候從外面推人,人們以之為笑談。現在某些時候大家會感到遺憾,自動投幣刷卡的公交車上有售票員,地鐵裡卻不設推人員。這幾年增設了“文明引導員”,是因為為了搶座每天有四五起吵架、廝打事件,從車裡打到車外,引導員不管推人,管的是拉架。

早晚高峰每個車門處排著彎彎曲曲的隊伍,車門打開,露出填充得滿滿的、軟綿綿的人肉牆壁,人們一鬨而撲上,朝肉牆撞去,每次車門關閉之前,總有最後幾位試圖粘貼到牆上又無奈掉落回來的人。有些人認為用包擋在兩扇門中間,車門就能自動彈開,但車門跟電梯門不一樣,不知趣,不開,於是包跟著車走了,人還在原地。

北京地鐵五號線天通苑站,早高峰時每天人多得像春運期間的火車站,先在站外曲裡拐彎的露天限流欄杆裡排隊,不到十米的距離,至少得排半小時,進了站,再等兩到三趟車才能擠上去。被裹挾在中間的人多如九天神仙,雙腳騰空地進入車廂,但在每個人都迸發出赫拉克勒斯之力、推擠向前之際,神仙們的肋骨岌岌可危,每根都有斷折之虞。

我一直以為地鐵門是自動開合,不像公交車那樣,有售票員負責喊“等一會兒關門啊等一會兒!後面還有位抱小孩的女同志。大姐您不用急!(從車窗裡探出半拉身子朝外喊)我們等著您上車再關門”,但後來看到有一位善意的國內地鐵司機(知乎網友奧妮克希拉)這樣說:

“按規定,開關門作業時間為十秒鐘,不過碰到有些老年人離門只差幾步路,我總都會等一等再關門。早高峰期,地鐵車門關了,見一大群趕著上班的年輕人湧來,也會再開一次門,對於我來說就是一個動作,但是對於他們來說可能因為又要再等幾分鐘而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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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地鐵車門夾住人的手、包和衣服,應該只怪搶進搶出的人速度過快,車門太多,司機又照顧不過來,如果蜈蚣的腳崴了一隻,它一時也難以分辨是哪個百分之一在疼。

車廂裡夏天有空調,冬天有暖氣,溫度本應宜人,不過據地鐵工程師說,空調是按照最大客流量的時候能滿足需求而設計的,溫度高低實則決定於載人密度。

人的尊嚴在於是被當作一個人還是一具身體看待,顯然擠上車的一刻,尊嚴就被扔在車廂外邊了。《007:皇家賭場》裡有一句很著名的臺詞,邦女郎維斯帕走進電梯廂,冷冰冰地對邦德說:“你坐下一趟,這個電梯已經裝不下你和你的ego了。”人的ego是需要空間的,地鐵車廂裝不下那麼多人和他們的ego和dignity。

人類軀幹部分每一塊皮膚都與四面八方的人貼合在一起,這是我們最親密無間之際,也是最彼此憎惡之時。

擠得稍好些的時候,可以拿出手機、iPad看看,戴上耳機,靈魂出竅、元嬰離體,假裝自己不在這個地方。狗血電視劇、真人秀、“康熙來了”這些夠熱鬧而且可以讓智力暫時休眠的娛樂資料,填充了大部分上下班族的地鐵時光。

旁邊的人總免不了歪頭跟你一起看。

我嘗試過在人群裡用kindle看《論美國的民主》,不行,看不下去,最好成績是看了半本《尼爾斯騎鵝旅行記》,並且全程都在傷心地希望自己能變得像尼爾斯一樣小,這樣就可以騎著地鐵裡的老鼠跑掉了。擠得糟糕的時候,連小臂彎折起來那一點空隙都欠奉,只能雙臂下垂保持人棍一樣的姿勢,像一盒百奇餅乾中的一根。不能看手機不能看iPad,只能數對面人們後腦勺上的髮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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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自於網絡

就在我寫這篇短文的早晨,我的一位女友在微信群裡說,她在地鐵裡被人性騷擾了,那男的趁擠得誰也不能動,暗暗用膝蓋來回蹭她的大腿。不幸她並沒有英勇地當場抓捕騷擾者,因為怕上班遲到。但—“我掏出面巾紙往裡擤了一大泡鼻涕,他下車往前走,我跟在後邊,把鼻涕都抹他後襟上了”。


· 地鐵的眾生相 ·

擠車上下班時間有時長達一小時,難免內急。但地鐵洗手間稀少,藏匿之深又如藍鬍子的密室,只服務那些結實的膀胱和腿腳。北京地鐵一號線西單站每天人流量均以十萬計,每天早晚高峰換乘的客流超過四萬人。

這麼多人,西單站卻只有四號線站臺南端有衛生間,想要方便至少得步行四分鐘,這還沒算排隊時間。女廁只有三四個坑位,高峰期排上十分鐘並不算多。但工程師們訴苦說,地鐵在地底下,讓汙水往上倒流你們以為很容易啊!……所以某天看到新聞地鐵裡有人大小便失禁,也覺得是應有之義。

這樣一想,坐公交車多美!公交車有風景。公交車慢悠悠地開,拐彎,窗外是晨曦,花圃,道旁樹,紅綠燈,街邊門臉,冒煙的煎餅果子攤,明朝建的城門樓子,斜上方還有被電線和樹枝分割的天空。車子開啊開啊,超過了耳朵裡冒出兩根白線的慢跑姑娘,超過了後面馱著小椅子、小椅子裡塞著胖小子的蹬自行車母親……

遇上亂闖亂跑的年輕人,個把暴脾氣的司機師傅還得探頭罵一兩聲,教育兩句。有時兩輛同數字的公交車擦身而過,兩個司機互相鳴號示意。人在公交上,眼睛遠遠近近的總有地方擱,只要不擠得太難受,沒幾個人低頭看手機看書,都看徐徐變換的街市風景。每天跟著公交線路複習一遍棲居之所,堪可算詩意之一種。

地鐵沒有風景,沒有人世的陪伴,沒有緩衝,只有人和鐵匣子生硬的關係;只有一個方向一個速度,不拐彎,一站就是一整句直著喉嚨的吶喊;沒有平仄,到站要停才歇氣。

短暫地一停,像點個逗號,然後再一頭扎進黑洞子裡。窗玻璃被那黑暗變成了鏡子,映出另一群模糊灰暗了一層的人影,其實還是我們自己。就像美術字加一圈陰影更立體,那些擁擠、木然、滿面油汗的景象乘個平方之後,痛苦也立體了。誰也不敢抬頭看鏡子孤清的自己。人和人的關係被提純,因此顯得相濡以沫,又互為地獄,一群咬緊牙關的豪豬。

這時格外明白何為“萬人如海一身藏”。有人“逃離北上廣”,因為恐懼這種渺小感;有人“逃回北上廣”,也因為被陌生人包圍的匿名生活比起狹窄的熟人社會更有安全感。

然而,地鐵多快啊。只這一個優點,就足以讓人們每天擠斷肋骨也要搶上去。

時不時有想不開的人在地鐵裡臥軌自殺,大家的反應是:“……(此處省略髒話二十字)又有人臥軌了,地鐵緊急停運了,轉線路上班遲到了,公司罰款,全勤獎也沒了,地鐵公司管賠付嗎?!”

今天,你被地鐵擠了嗎?文藝女青年與北京地鐵的“曖昧”故事


· 我和北京地鐵 ·

“樹矮牆新畫不古,此人必是內務府。”嶄新有時是一種無法彌補的缺陷。北京一號線地鐵的舊站臺上一定也曾有無數故事:穿健美褲的模特應聘成功,等地鐵回自己的出租屋,滿面喜悅地幻想著未來變成第二個潘虹;到地壇公園跳迪斯科的中年婦女與新認識的男舞伴一起等地鐵,彼此都覺得投緣;從北大聽講座回來的學生們等地鐵時激烈爭論。

那些乘地鐵的人群裡,一些面孔日後將被世界所熟知:搖滾青年崔健跟他的樂隊排練完畢後,站在站臺上聊天;海子低頭匆匆走進打開的地鐵車門,腦子裡盤旋著某一首詩……

地鐵也在跟人們的生命一起折舊、磨損。與那些神采奕奕、不捨晝夜的新站相比,我更愛那些老站傷痕累累、疲態畢現的容貌。

我已決定在這座城市老去,因此,我也在耐心等待我每天踏過的地鐵站變老。

有一天晚上,我參加朋友的婚禮,獲得一個可以把手伸到其中的彼得兔布偶。回來時乘地鐵,轉地鐵時走過漫長的通道,通道中間一道鐵欄杆,把人流分為向東走向西走的兩條河。我一邊走一邊揚起手中的彼得兔玩偶,讓兔子的雙臂向對面的人們無聲開合,做擁抱狀。沒有人抬頭看,沒有人理會我。忽然,一個被步履匆匆的母親抱在手裡的小男孩望見了我的彼得兔。

在隔著欄杆錯身而過那一刻,他驚喜地揚高眉毛,張大嘴巴,向我伸出了一隻張開的粉紅色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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