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之窗：
灌州一半是山，一半是壩，雖然同處一州，但經濟發展差距很大，壩下富，山上窮，壩下吃的是白米乾飯，山上吃的是玉麥（包穀）饃饃，山上的女娃娃一門心思就想嫁到壩下去吃白米乾飯。時間久了，山上的光棍就多起來，有的甚至打了一輩子光棍，還有的兩弟兄合娶一個老婆的，一三五是哥的老婆，二四六是弟的老婆。說起來有點滑稽，但這滑稽中又有點無奈。
漆匠包興富就是這山上的一個老光棍。
包漆匠雖然說有手藝，但是人長得矮，又長得醜，不是一般的醜。因為漆匠長年和土漆打交道，容易長“漆痱子”，就是漆過敏，中漆毒。包漆匠十多歲就學漆匠，第一次上漆子坡割漆就弄了個渾身紅腫，癢癢難受，包興富忍不住癢癢，就不停地抓，抓得血珠子滾，不僅臉上腫得像個胖官，連胯下的雀雀都腫亮了，屙尿都痛得驚叫喚。包興富跟他爹說，學啥子漆匠哦，不學了。他爹說，不學，吃剷剷，婆娘都接不到。聽說不學漆匠就接不到婆娘，包興富只好一邊抓癢癢，一邊學漆匠。這一干 就是幾十年。
包漆匠從開始學漆匠起，割一次漆或熬一次漆就要得一次“漆痱子”，又紅又腫又癢，常常渾身上下抓得稀爛，久了，臉上身上到處結疤，長得來像個“癩格寶”，有哪個女人願意嫁給他呢。
漆匠這個行當在中國是很古老的，漆的使用少說有幾千年了，這裡所說的漆就是從漆樹上割下來的土漆。據說最早的蝌蚪文就是用土漆書寫的，因為不流暢，成蝌蚪狀，所叫蝌蚪文。故土漆又稱之為國漆。但是這漆匠不是隨便哪個都可以乾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接觸了土漆都會過敏，長期接觸是要中漆毒的，對人的皮膚和腎臟都有損害。不是貧困所逼，一般人家都不會去幹漆匠的。
包漆匠住的山上有個地方叫漆子坡，黑壓壓的一片樹林，八成都是漆樹，有些山上的人農閒時就上山割漆，掙點油鹽錢。割漆就是在成熟的漆樹上斜斜地割上一個口子，用樹葉卡上，讓漆液一滴一滴地流入容器中，封閉好備用。由於量小，一人一天割不了多少漆。大多數割漆的人都是把割漆當作副業，農閒時去掙點零錢補貼家用。
漆子坡的漆品質好，不管是漆傢俱，漆壽木，那漆水是亮鋥鋥的，照得見人影子，漆匠們都喜歡用漆子坡的土漆。包漆匠自打學漆匠起就一直用漆子坡的土漆。包漆匠最拿手的絕活還是他用漆子坡的土漆漆的 “偷油婆”色。 偷油婆是鄉下人對蟑螂的俗稱，意思是包漆匠漆的傢俱顏色就像那“偷油婆”的顏色一樣，棕紅中透著黑亮，亮中隱隱可見木紋，用手撫摸，光滑中含著溫潤，質感非常好。
因為懼怕“漆痱子”，真正上漆子坡割漆的人不多，因此漆子坡產的土漆很金貴。所以來找包漆匠乾漆活的人不少，一是看中他的手藝，二是看中他用的是漆子坡的土漆，當然，價格也會比別的漆匠要貴一些。
手頭有了點錢，就有提親的人上門，可那些女的一看到包漆匠的樣子，嚇得掉頭就跑。
也該包漆匠不打光棍，漆子坡山那邊有個女子叫張氏，十六歲出嫁，五六年了肚子一點動靜沒有，農村風俗，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婆家甚是不滿，將張氏休了。張氏再嫁，還是懷不起娃娃，再次被休。弄得張氏孃家人都抬不起頭。張家放出話來，不要聘禮，倒貼嫁妝。別人不要，包漆匠要，一文錢不花就將就將張氏娶回家中。
張氏也慶幸有人收留了她，就心甘情願地做了包漆匠的老婆。包漆匠將張氏當寶貝一樣養著。
這張氏才嫁到包家時，黃皮寡瘦，一臉菜色，在包漆匠的好湯好水餵養下，臉色也紅潤了，人也長豐滿了，越發顯出少婦的風韻。只是這張氏的肚子一直沒有鼓起過，儘管如此，包漆匠還是喜歡得不得了，只要晚上能摟著一個女人睡覺，包漆匠已經很滿足了。
包漆匠祖上有一棵百年金絲楠楠木樹，好多大戶人家想買他的金絲楠，甭管出多高的價他都不賣，他留著給自己做了一副棺材，他自己沒有後人，想百年後有一副好棺木作自己最後的歸宿。他請了漆子坡手藝最好的楊木匠師徒二人來做，做好的棺材又大又漂亮，他親自到漆子坡山上去選了最好的漆樹，割下漆來漆他的棺木。那漆水明光鋥亮，照得見人影子。見過這副棺木的人都說，這十里八鄉怕是再也找不出這麼好的棺木了。包漆匠聽了心裡樂滋滋的，指著棺木對張氏說，死了有這麼好的家，還要兒子幹什麼。
張氏聽了心裡好感動，又有點覺得不是滋味，總是為沒有給包家生個一兒半女感到內疚。
原本以為日子就這麼平平淡淡地過下去了，不料後來出了一件事讓包漆匠的生活掀起了波瀾。給包漆匠做棺木的楊木匠，原本就和包漆匠是聯手，楊木匠的好多木工活都是包漆匠在做漆工，二人時不時在一起幹活，一起喝酒，算得上是朋友了。這楊木匠的徒弟叫楊二敢，不知咋的就把包漆匠的老婆張氏勾上了。據後來張氏講，這楊二敢曉得張氏急於想給包漆匠生個兒子，就給張氏講他保證讓張氏懷孕生子。這張氏就半推地就和楊二敢上床了。
事情敗露後，包漆匠提起斧頭跟到楊二敢攆了兩匹山，發瘋一般吼叫：日你楊二敢的先人，老子不砍死你娃娃就不姓包。
楊二敢嚇得連夜就跑了，跑到哪裡去了誰也不知道。
包漆匠回家連喝兩碗悶酒，臉上的“賴格寶”顆顆鼓丁暴佔像是要暴裂了，兩隻眼睛脹得通紅，面目睜獰恐怖。張氏知道惹了大禍，心想怕是又要挨一頓暴打被逐出家門了，嚇得躲進房間不敢出來。包漆匠進了房間，一把將張氏抱上床，一邊脫張氏的衣服一邊說，老子早遲要殺了那個楊二敢。
日子慢慢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每年割漆季節，包漆匠都要親自上山割一次漆，然後仔仔細細把他的金絲楠木棺木漆上一遍，那棺木是越漆越亮，遠遠望去，就像一塊巨大的黑寶石。每每聽到有人誇他的金絲楠棺木如何漂亮，誇他的手藝如何好，包漆匠就會找出身上的酒壺壺咂上兩口，樣子十分得意。
包漆匠家有口金絲楠棺木的消息慢慢就傳開了，成都府有一個富商正在為他老爺子準備壽材，聽說後專程跑到包漆匠家來看這口棺木，一眼就看中了包漆匠的這口金絲楠棺木，開口就給一百大洋。包漆匠說，給一千我也不賣。
包漆匠的金絲楠棺木千金不賣！一傳十，十傳百，整個灌州都曉得了。
這天包漆匠正在家裡幹活，鄰居來告訴他說，楊二敢有消息了。包漆匠聽了一驚，漆刷子從手上掉下來，喉嚨上咕嚕了一聲：這麼多年了，他還沒死啊。鄰居說，聽說楊二敢跑出去當了兵，後來又參加了青年遠征軍，到緬甸去打小日本，一直打到了印度，還當了排長。包漆匠哦了一聲，撿起漆刷子繼續刷他的漆。
包漆匠每年給他的金絲楠棺木上一道漆，掐指算來，這已是第二十道漆了，也就是說，包漆匠的棺木已經漆了二十年了，見過這副壽材的人都說，那個漆水啊硬是漂亮，亮得來跟鏡子一樣。
也就是這一年，從縣城傳來消息，楊二敢在收復騰衝的戰鬥中為國捐軀了，死得很壯烈。楊二敢的遺骸運回來的時候，全縣為他舉行了隆重的悼念大會，並決定要買一副最好的棺木來安葬烈士。人們一下就想到了包漆匠的家的那副金絲楠棺木，說，只有楊二敢配用這副棺木。可知道內情的人都說，算了，還是另外找吧。沒想到包漆匠聽說後，竟然慷慨捐出他的金絲楠楠木棺材，一分錢也不要。
要抬棺木走的頭一天，包漆匠拎出他親自上漆子坡割的漆，給棺木刷最後一道漆。他一邊刷漆一邊喝著壺中小酒說，狗日的楊二敢，你娃打小日本死了，光榮啊；要是老子一斧頭砍了你，你娃就是狗熊！
聽老人們回憶說，那天，裝殮楊二敢遺骸的棺木從東門抬出來時，成千上萬的人來給楊二敢送行，那棺材好亮啊，金光閃閃的，把天空都照亮了。（完）
書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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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東網：正版包郵 《川西手藝人》（何民 著 ），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出版，是一部傳統手工藝文化書，一部中國民間手藝人的傳奇縮影！他們的手藝成就了他們的人生！
《川西手藝人》作品目錄：
打鼓匠 .......................................... 1
打更匠周駝背 ............................. 9
補鍋匠劉二 ................................. 15
打油匠剛哥 ................................. 21
刀兒匠王蠻子 ............................. 27
玉匠周大爺 ................................. 31
鍋兒匠王九爺 ............................. 37
教書匠何秀才 ............................. 45
算命先生周神仙 ........................ 51
剃頭匠劉待詔 ............................. 57
川西背二哥 ................................. 61
泥瓦匠十三 ................................. 69
收荒匠馬眼鏡傳奇 .................... 75
編編匠 .......................................... 81
抓抓匠楊老大 ............................. 87
鐘錶匠羅得利 ............................. 95
萬裁縫與馬貨郎 ........................ 103
秤匠龔得富 ................................. 111
灌州姜棉花 ................................. 121
畫匠六指神 ................................. 129
篾 匠 .......................................... 135
木匠楊老二 ................................. 141
騸豬匠張一刀 ............................. 145
鐵匠張莽娃 ................................. 151
石匠兄弟 ...................................... 157
漆 匠 .......................................... 165
支客師 .......................................... 175
說書匠賀瞎子 ............................. 183
灌縣拳師 ...................................... 189
箍桶匠 .......................................... 201
使牛匠陳三爺 ............................. 209
小城挑水匠 ................................. 219
周皮匠傳奇 ................................. 227
磨刀匠 .......................................... 233
作家簡介：
作家何民近照
何民，男，四川成都都江堰市人，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年輕時酷愛文學，在多家報刊發表過文章，後因長期在國企擔任高層管理職務工作忙碌而擱筆，2011年退休後重拾愛好，先後有小說、詩歌、報告文學、戲劇、散文、文學評論等作品散見於《中國青年報》《華西都市報》《成都日報》《四川文學》《青年作家》《星星》詩刊《散文百家》《遼河》月刊《唐山文學》《大眾文藝》《中國法制文學》《龍門陣》《草地》等數十家報刊，有作品多次榮獲各類文學獎並收入各種選本。著有詩集《青春之神》。
本文審稿：張學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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